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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读者告诉我绵山和绵城两个地名令人混淆,所以把前面的绵山大营一律改成了樊山。不好意思。
*
廊外天色深黑,暴雨如注。韩松坐在席上的阴影里,看谢冰袖手在门前等待。过了不久,有五个年轻人依次被岑楚的家人引进来站在厅中,看服色三人是文员,两人是武将,其中一武将身上甲胄滴水不断,仿佛正执行军务。所有人表情都有些困惑。
谢冰向几人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几位的品行都是我能信重的。今日有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要恳请诸君帮忙。”
几人都面露讶异,纷纷回礼。那着甲的武将身材高大,看起来性情也爽朗,答道:“我说过,谢先生的恩情,可以以性命来报答。先生有什么请求,我当然没有二话。”
另一武将面容文秀,表情也很沉静,说道:“先生所言与此时港口的情形有关吗?季殳听凭先生差遣。”
另外三个文员也纷纷表态。谢冰不再多说,走过去打开身后岑楚房间的推门,只见昏暗中薛都尉躺在里面,脸色狰狞,喉咙上有一道明显裂口,满地血块已经开始变黑。血腥气猛然弥散开来。
众人望着地上的尸体,都一阵沉默。那武将说道:“先生,话说在前头。要是拿了周持这条命也不顶用,咱下辈子继续报答。”
谢冰此人平日没什么大事也面容紧绷。此时生死关头,竟哈哈一笑,说道:“何至于此。”
五人都惊奇于他的潇洒态度,面面相觑,一青衫文员说道:“先生想怎么做?”
谢冰道:“薛庆本欲今夜率军偷袭樊山营,队伍已经在港口准备登船。首先需要瞒过此事,安抚士卒。”
此时这绵城里行政与军务的隔阂清晰地表现出来:三个文官都一脸震惊,难以置信。而周持和季殳都毫无诧异之色。
那发问的文官喃喃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然后他马上说道:“库中有酒肉,可以发放出去。就说先犒劳大家,改日再出发。今日如此大雨,又是年节,想必士卒都多有抱怨,不会疑问。”
谢冰道:“其他武将怎么办?”
季殳道:“我早前见港口混乱,过去询问时,已有传言说是薛庆抛下随从私会美人去了,诸将都有怨言。他行事本就随心所欲,也说得过去。只是尸体要尽快处理,若有人找来,也不能放走。”
另一文员道:“不如再发些财货出去,说庆贺喜事。他手下都不是精细人,拿到钱财,就不多想。”
周持道:“我与阿殳的人手加起来也有限。这些伎俩只能骗过今日,明日怎么办?”
谢冰道:“我在等傅司马派兵来接管。应当两日就能到达。”
众人闻言,竟都面露喜色。周持大叫道:“小傅将军?”
又扼腕道:“先生如果早计划此事,为何不等他到时再杀?”
谢冰苦笑一下,并不回答。
季殳道:“既然如此,不如趁今夜杀掉薛庆的心腹。”
周持拍手附和。一文官忧虑道:“杀掉这么多头领,若引发哗变,你们无法控制。”
季殳道:“传令说营中放年假,几日里或许不会有人发现。还有些队长是段府君的旧人,我能说服他们加入。”
那文官道:“这也无法保险。”
季殳道:“总有风险。”
谢冰问道:“需杀哪几人?”
季殳毫不犹豫,说道:“常,魏,曹,方,肖。往下再论。”
周持迟疑道:“魏宽原本也是段府君的人,又与薛庆不合,为何杀他?”
季殳说道:“两人不合是因为魏宽一心要压过薛庆。恐怕他乘乱夺权,增加变数。”
几人说完,都看谢冰。谢冰道:“加上魏宽。”
他们几句话间就决定了此事。谢冰又说道:“动作要快。周队负责城防,还需增加人手。桃源会派三千人到南港,预计夜半后鸡鸣前抵达。”
五人都一脸困惑。周持问道:“这关桃源什么事?”
谢冰说道:“我本欲今夜向桃源郡王献城。”
他说此语时一脸平静。几个年轻人都目瞪口呆。季殳原本一副深沉理智的样子,此时也双眼圆睁。过了片刻,他问道:“薛庆鬼迷心窍,非要打下樊山,莫非是先生劝他去的?”
谢冰心平气和地道:“是。”
季殳说道:“那今日这是......”说了一半停住了。显然他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努力思考。周持倒不计较,只埋怨道:“先生若有这样的想法,早可以告诉我们一起参详。”
谢冰道:“我如今知道了。”
他语气很温和。几人都没有说话。季殳转而说道:“桃源既然是来接城的,想必没有攻城器械。只怕城上士气的问题。小傅将军什么时候能到,最好让我们心里有点准数。”
谢冰道:“我的信刚刚发出去。”
然后他顿了一下,问坐在角落里的韩松:“你发信给你义父时怎么说?”
几人都大吃一惊,好像完全没意识到韩松端坐在那里。韩松说道:“我说我打算先下手为强,阻止薛都尉出城,。”
谢冰笑了一下,转向众人道:“那最早今日日出。”
几个文官武将议定计划,都分别领命出去了。季殳回头看韩松数次,险些撞上门框,周持伸手把他拉走。谢冰走过来对她说道:“你先去休息吧。”
*
韩松一夜间聚集了过多激烈的感情,着实没有了争辩的余力。她想要抗议。但她消耗了太多精力,已经没有余力反驳。她回到屋里,采薇在里面,阿裴已经回到他的小房间里。染血的匕首放在几案上。采薇采薇过来碰到她的肩,换下湿透的外衣。她猛地退出几步远,浑身一颤,退出几步远。她被安逸生活抚平一些的创伤反应再次被激发了。
采薇没有惊异,只轻声说道:“外衣打湿啦。”
韩松道:“好。”
她换了衣服,简单洗漱,看见有几块淤青在细白的小腿上。她心里想有些话要对采薇说,因为之前她向众人解释想法时,毫无预兆地说出了她知道采薇来自甘露教,想必采薇很受冲击。但是她此时忧心的事情太多了,无法聚集精力进行这样的情感沟通。
她蜷缩在被褥里,头脑嗡鸣,浑身酸痛,但精神过于紧张,无法入睡。今夜的暴雨中,有人在纵饮,有人在杀人,有人在轻舟渡江,有人在枕戈以待,或许还有人正在向这城池疾驰而来。而这仅仅是这广袤土地上斗争中的小小一隅。她侧脸贴在冰凉席面上,感觉自己贴着一层薄薄的冰面,数尺之下水流危险地回旋。
她这样半睡半醒,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雨停了。只听到零落的积水一滴滴滑下屋檐的声音。采薇走来低声说道:“小公子,谢长史请你带阿裴过去。”
*
韩松带着阿裴走进官署侧厅,此时已经日上中天。官署里比以往热闹很多,各形各色的人神色激动地走来走去。她瞥见有一个青衫文员是昨晚见过的面孔,同时在对七八个人说话,忙得团团转。有人把她几人请到一间空的小厅里,结果一等就是好久,到下午时岑楚也被请来了。这时候日光明晰了,韩松才瞥见她颈侧有一道肿起的红痕,她惊道:“你受伤了吗?”
岑楚道:“不算什么事。”
她见韩松面有愧色,微微一笑,撩起衣袖给她看自己的右臂。只见瓷白肌肤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是岑州牧在刘将军府中遇袭时留下的。
岑楚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与你说,楚是荆棘的意思吗?如今想起来,很多事都不算什么。”
两人说到这里,厅门忽然打开了。谢冰走了进来,站在门边。他看起来奔波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面有倦色。这时另一人领着殷昀走进来。
韩松没料到他也赶了过来,惊喜地叫了一声。殷昀难得地也风尘仆仆,看起来是骑马来的,手里拿着马鞭,斗篷下摆沾满泥水。他脸色苍白,但精神很好,双眼敏锐如电。
他先看一眼韩松,然后看向谢冰,含笑说道:“谢长史望之耿介孤直,全不像能用阴谋诡计的人。不料阁下使这一招二桃杀三士,周旋在四方势力之间,四方都任由你摆布,殷某也不得不说一个服字。”
谢冰冷淡回答道:“逐利者趋之若鹜,自食其果也。何须我用阴谋诡计。”
殷昀拍手大笑,说道:“好一个自食其果。”
他又转回来看韩松,调侃道:“据说昭帝时汝阳王谋反,以暗语联络宫中。公主年七岁,曳竹鸢而过,闻察其谋,赴告昭皇后而杀之。本以为是史家杜撰的。以今观之,是我小看古人。”
韩松倍感尴尬,她转移话题道:“先生看见乐徵吗?我让她去送信......”
殷昀说道:“她在外面领罚。我给你换一个人。”
韩松惊道:“什么?”
殷昀轻描淡写地说道:“你都使唤不动她,要她做什么。”
韩松没来得及说话。门当啷一响又开了,是傅易走了进来。他身上也满是水迹,扫一眼厅中众人,面色十分阴沉。
韩松大喜,叫道:“义父!”
傅易没理会她,先对岑楚缓缓说道:“我听说了昨日的事。辛苦岑女郎了。城里局势已经稳定了。女郎安心回去吧。”
岑楚闻言松了口气。她向众人行了一礼,众人纷纷回礼。她走出去,门甫一关上。傅易转向韩松,冷冷道:“你跪下!”
韩松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反应,愣住了。她看看殷昀,又看看谢冰,两人都不说话。傅易见她不听,厉声道:“我还算你义父吗?”
韩松见他气得脸色都变了,终于慢慢跪下了。傅易看她一脸迷茫,更加恼怒,说道:“是我没有教导你,让你越来越胆大妄为?满城的人都无事可做,非要让你来筹划?”
韩松道:“我去找了——”
傅易道:“你还敢顶嘴!”
他气得往后踱了一圈,又说道:“在一座几万人的城里杀了守城长官!城里有四千驻军!你知道能发生什么?如果谢长史不帮你你打算如何处理?如果没能杀了薛庆又打算怎样?现在不教训你,你还敢干些什么?”
韩松无法反驳,只好低头挨训。
傅易道:“连让你呆在城里都能搞出这么大的事!从今天起你不要出门了!”
“义父——”
“你是以为我不能打你吗?!”
韩松不敢说话,她求助地望向殷昀。
殷昀咳嗽一声,说道:“好了,也不必过于罚她。她也算立了功了——”
他不提倒好,傅易矛头指向他:“你也有错!”
殷昀奇道:“与我何干?”
傅易大怒道:“怎么没有关系!她一把刀都提不起来,哪里来的这幅天下英雄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凭着一点人心推测贸然行事,不知道衡量自己的深浅!你就是这样做人老师的?”
殷昀竟被问住了。他欲言又止,好像确实反思了一下。最终他对韩松说道:“我临行前叮嘱你别向谢长史学些孤注一掷的手段,可见你是忘了。”
韩松满脸困惑。谢冰更是猝不及防,茫然看了过来。
傅易扫了谢冰一眼,到底没有向他发作。阿裴在房间角落里。他平日里很听话,但似乎需要提醒自己是在做人奴仆,时不时会忘掉,韩松跪下时他仍站在那里。傅易向他走去,寒声道:“你就是那个骑奴。”
阿裴低着头道:“是。”
傅易道:“青霜说她想抓住薛庆。为什么你杀了他?”
韩松道:“那是我——”
傅易头也不回,嘲讽道:“你想说是你叫他杀的?”
韩松道:“当时出了意外......”
阿裴道:“是我决定杀的。”
韩松转过脸瞪他。阿裴说道:“我见过薛庆。绳索绑不住他。”
傅易道:“你想以他之死挟持谢长史吗?”
阿裴坦然道:“不能想那么多。”
韩松心情复杂。一方面恼怒阿裴不和她直说。一方面惭愧五个人的小密谋也有这么多情节。傅易看到她表情,嗤笑道:“说你拿不住一把刀,你还不服气。”
他又转回阿裴说道:“你有这点狠性,不要陪女郎骑马了。到外面去找瞿队长,说我让他给你找点事做。”
阿裴应了声是。然后又想起来似的,征询地看韩松。她看他眼中颇有些期待,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望着阿裴走出去,回头看见傅易已经对上谢冰。二人照理说应该已经一起工作大半天了,但看起来没说过话似的,互相注目了半晌。傅易说道:“与谢长史打了一回交道,才知道什么是君子欺人,毫无破绽。”
当时殷昀说了类似的话,谢冰不过冷言以对。此时他却说道:“我欲以利诱郁州群雄,不料傅君诚心而来。是我愧对傅君。”
他说得很诚恳。傅易也没有回应,只说道:“我天明要带前锋援助长弈,城里诸事还请长史照看。”
他这句话语气有逐客的意思。谢冰行一礼,默默出去了。殷昀望着门关上,说道:“别人献了一座城给你,你是不是好歹表面上客气一些?”
傅易在案边坐下,并不说话。韩松也忍不住说道:“义父,谢先生骗了你,感到很愧疚。他心里很相信你,所以才被我说动的……”
傅易道:“你住口。”
他看起来着实余怒未消。韩松无奈地望着地面。倒是殷昀走过来,倒拿鞭柄在她肩上轻敲一下,说道:“起来吧。”
韩松看了傅易一眼,见他没有阻止,默默爬起来了。她经过这一日一夜,也知道自己的计划比想象中更凭侥幸,沮丧地站在原地不动。
殷昀先嘲讽她道:“你也算撞了大运了。全天下恐怕只有谢泮溪一个人能被八岁女孩说得献出一座城去。”
又对傅易道:“做什么沉着脸。换个人高兴还来不及。老谢这手才叫无视天下英雄。若不是小丫头见机得快,郁州已经四分五裂了,到明年你也进不了这座城。你道丹岩捡到的每个小孩儿都有这样的本事吗?”
然后他笑了笑,说道:“不过毕竟也不是丹岩捡的。”
傅易不料他发现了这回事,倒怔了一下,显出尴尬的神色,说道:“啊……“
殷昀哈哈一笑,也转身走出去了。
殷昀这么一搅和,傅易一脸阴郁也维持不住。他在案边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唤道:“小七。”
韩松见他不生气了,走上前去。傅易叹道:“怎么捡到你这样的小东西。”
韩松抱怨道:“明明是小叔托付给你。怎么连你也说是捡的。”
傅易道:“一路丢了好几次,也算捡的。”
他面容疲惫,声音沙哑,但眼睛里有了点笑意,更像个关切的兄长。韩松小心地上前,伸手揽在他肩上。傅易沉默片刻,抬手回抱她。她听到傅易平稳的心跳声,就像他们在风雪中时一样。
他说道:“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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