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走出阴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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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林事件，在县上传的沸沸扬扬，一度成为人们的话题，深受其害的不只是加林，还有一个事中人，这就是马战胜。他被撤销劳动局副局长职务，调出了劳动局。

马战胜真是倒霉透顶了，自己费了许多周折实心实意地为高加林办了事，不但没捞到一分钱的好处，反而落了个“马屁精”，受到了撤职的处分，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使他所始料不及的。

这一段时间，马战胜领教了被挂的滋味，现在的人啊，真他妈的都是些势利小人，你在职在位时，他千方百计讨好你，巴结你，用上用不上你的都来凑红你抬举你。你一旦倒了大霉，他们就离得远远的。现在马战胜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快要死的麻风病患者或扫帚星那样，人见人避，连屁大个小孩都老远对他指手画脚，他过去的学生都有回避他的样子，这些他都能感觉到。

在政府办公室里待命的马战胜，整天低头吸烟，喝茶看报纸，就像个没有平反的四类分子那样，没有人搭理，他也不便在其他科室走动。他只有早上班，迟下班，摆脱众人，免得见人，受人指指点点，日复一日，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持多久。

马战胜必定是马战胜，他不能坐以待毙。人嘛，谁没有个倒霉背运的时候，和珅最后都保不了自己，何况咱一般百姓呢？劳动局长这算是官做到头了，人生不过是一枕黄粱而已。既然活着那就要活出个人样来，怎能整天浑浑噩噩，必要时还得主动出击，或许还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基于这种考虑，就在处暑刚过的这天晚上，马战胜坐在家里饭桌旁给县委王文渊书记写了一个报告：

尊敬的王书记：您好！

我马战胜由于忽视理论学习，放松思想改造，党性观念薄弱，无视党的纪律，因而工作上用党的原则做人情，以权谋私走后门，搞了不正之风，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恶劣影响，给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损失。对组织的处理决定，我表示诚恳的接受，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打算从基层工作做起，党叫干啥就干啥，就是派我到小学教书我都愿意，

请领导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此致

敬礼

马战胜

一九八二年x月x日

报告写好后，马战胜坐在沙发上，一个劲的吸烟，他在认真地反思着自己的前半生。

马战胜是马家坪公社人，一九六二年七月初中毕业后，响应党的号召回乡参加劳动，由于他能说会写，在小山村也是一个人才，他曾把豫剧《朝阳沟》改编为陕北说书，汇演时受到县文化馆的奖励。一九六四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后，他结合广播上学大寨的歌曲及报上宣传学大寨的文章，以信天游的形式表现了以陈永贵同志为代表的大寨人民在党的领导下，热爱国家，热爱集体，遇大灾不向国家伸手，发扬自立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整治穷山恶水，三战狼窝掌，修建层层梯田，把大寨红旗插在虎头山上的感人事迹。在对学生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时，他不断地访贫问苦，编写了许多革命故事，他曾把电影《收租院》的故事编成陕北说书《收租院》，在阶级教育当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文化大革命中，他用手中的毛笔抄写了不少大字报，他不参加任何组织，哪个组织的大字报他都抄，他的毛笔字写得漂亮极了。至于他的命运的改变（发迹），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三结合后，他给大队书记的儿子写了一副婚联：

革命伴侣，红花并蒂相映美；

阶级战友，海燕双飞试比高。

这副对联既讲政治，又讲情感，让人无懈可击，深受公社领导的赞赏。一九六八年《人民日报》发表了“侯王建议”小学实行大队办后，由于缺乏老师，被大队派到学校教书，他在学校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表现积极，编了大量节目，在公社很有名气。一九七一年被推荐上了地区师范学校，成了一名工农兵大学生，两年后分配到县中教高中政治，在突出政治的那些岁月里，他几乎背完了《毛主席语录》，批林批孔时，北京大学革命大批判组编写的《论语批注》原文几乎背完，作报告时背一句批一句，还有那些供批判用的《神童诗》、《女儿经》、《儒家反动言论汇编》他都能批判的头头是道。一九七四年任校团总支副书记，一九七五年调到城关公社当教育专干，在学习张春桥《论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的文章，打土围子时，搞得有点过火。粉碎四人帮后，他却采取了一系列办法，狠抓教育质量，动作很大，在县上反响强烈。虽说他工作中有时还带着左的那一套，做了一些违反原则的事，但他都能捏住分寸，使矛盾没有升级。

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马战胜不知经过了多少坎坷，但他都依靠聪明才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没有一点波浪。高加林这件事，他真是费劲了心思，打通了许多关节，每走一步他都经过深思熟虑，他总觉得走后门安排加林这件事办的天衣无缝。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小阴沟里竟翻了船，牛蹄窝里的水竟能把人淹死。他不断地在反省着自己，这人生的路还真是走到了头。

马战胜的报告很快就得到了批复。

三天后，马战胜来到了劳动局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李宏安热情地接待了他。“老马，先坐下来喝口水，一会儿再说事。”李主任微笑着说，马战胜接过水杯，严峻的面孔似乎没有一点表情，“老李，今天通知我来，我知道是啥事情，我早已做好思想准备，来点痛快，说情况吧！”

马战胜说罢把水杯放到办公桌上。李主任看了一下马战胜，略思一下，便打开抽屉，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文件郑重地递给马战胜，并说道，“你就直接去找高志芳同志。”

马战胜接过文件认真地看着：

中共延川县劳动人事局文件

延劳人发[ 1982]x号

县劳动局：

经研究决定，你局马战胜同志调往县待业青年办公室工作。

延川县劳动人事局（公章）

一九八二年x月x日

第二天早上，马战胜提前到了县待业青年办公室门口，这时大门还没有开。人常说，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回。过去马战胜来县城，没正眼看过的地方，现在却是他的立身之地。县待青办位于文教局旁，小三间，马战胜把车子往窗口下一放，点起一根烟吸着，还不时地看着手表。

过了一会儿，一位中年妇女穿着一身灰色干部服，头发有些花白，手里提着一个黑提兜，站在了门口，马战胜一眼就认出是高志芳，高志芳看了一下马战胜一惊，说道“老马，你这是……？”“你好！老高，咱们进屋说话！”两人进了屋子，高志芳说：“你先坐着，我去打开水。”说罢，她便从桌上提走了两只钢皮暖水瓶出了门，朝文教局的大门走去。马战胜一边吸着烟，一边观察着这三四十来平方米的办公室，室内放着三张办公桌，三个文件柜，两条长连椅，这原是机关的幼儿园，上面墙上的毛主席语录：“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还依稀可见。

“老马，你喝水！”高志芳端着一杯沏好的茶水递给马战胜，马战胜接过茶杯放到桌子上，他便从提兜里把文件递给高志芳，高志芳看完文件激动地说道：“老马你好，你这可是从上司衙门下来的贵人，这可委屈了你。”她说着便伸出手，马战胜勉强地和她握了一下手。马战胜平静地说，“高主任，你就给我分配工作吧！干些实际工作心里比较实在，总比在上面飘着强。”“老马，凡事能想得开就好。咱这单位是个清水衙门，没职没权，也给人办不了多大个事情，纯粹是个聋子耳朵——样子货。”“那你先把情况给我介绍一下，让我也有个了解，也便于以后的工作。”马战胜口气缓和地说着。高志芳听马战胜这样一说，便起身来到文件柜前，她打开柜子，认真地翻阅着，过了一会儿，她拿了一沓子材料放在马战胜的办公桌上，说道：“老马，这几份是上面的文件，这个册子是咱县这几年高中毕业的城市待业青年花名单，是街道办送来汇总的。唉，现在都兴接班，是猫是狗只要父母一退就能上班，不管你能干不能干。咱又没有能力安排，我都没有脸面对人家的父母，干着急没办法。你来了这下就好了。我敢肯定，你一来我们的工作一定会出现一个新的局面。老马你可别在意，这儿就咱们两个人，不存在领导和群众，我以后听你的，只要咱们的工作能做好，我就是把腿跑断也无怨言。”听了高志芳一番诚恳的话，马战胜都有点激动，“老高你真是个直肠人，对我老马没有下井落石，还这样地抬举我，这真让我感动。今天我把情况一熟悉，明天我就下去跑跑，摸摸情况。我就不信咱这么大个县，三十多个厂子，还安排不了一些娃娃！”马战胜蹩足气说着，高志芳听了马战胜的话，对工作充满信心。

（自注：侯王建议，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山东省嘉祥县马集公社马集小学侯振民王庆余的一封信，该信建议所有农村公办小学下放到大队来办，国家不再投资或少投资小学教育经费，教师国家不再发工资，改为大队记工分，教师都回本大队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