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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有云:草木先知秋。又道:秋潜人间先过山。

今是六月最末一日,立秋便在四日后。

临近了秋,天气已不知不觉变凉,过时令的花果凋去了大半,甚至许多树的叶子也渐渐焜黄。再不久后,它们便会干枯,随着秋风片片落下。

木遇土则生,又由根系汲取土壤养分,以叶吸收日光精华,供树干之需,才得以长成。大地可谓万木之母。

秋季,亿亿万万、千奇百状的树叶别枝头而去,重回大地之母的怀抱,这既是一场世间最盛大的葬仪,又何尝不是一次生命最本源的反哺?

虽坐落在闹市,颐王府中却静得出奇。自夏牧仁的丧仪办完后,府上的人都仿似处身于寒冬的夜里,惜言吝行,不想发出一点声音。很快,这偌大的府邸便这般冷清、悄静了下来。

“世子,事情已办妥了。”一个黑衣男子在夏承炫身后躬身报道。

夏牧仁已死,依制,他的爵位当由夏承焕承袭。然,永华帝却一病不起,整日昏昏沉沉理不得政,未得商允,端王也不敢轻易赐封。是以,府中上下、朝堂内外仍旧以“世子”称呼夏承焕。

“他们都到了白鹤观?”夏承焕轻声问道。

“是。夏靖禹亲到白鹤观,已把他们接去了城郊的白衣军大营。”黑衣男子低头回道。

夏承焕并未回过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稍顿再问:“我们的人损伤了多少?”

“此行我们派出了四百二十名好手,只回来二百九十五人,其中有二十几个伤势很重,只怕...”黑衣男子深吸了一口气,稍稍稳住气息,低首回道。他的声音很低沉,甚至已有些哽咽,显然心中甚不好受。

昨日申时,接到夏承焕的消息后,秦胤贞带着两子一女,在三十余亲卫的护送下自小门出了贽王府。

然,他们行出不过百丈后,即被人跟上,一路尾随。秦胤贞记得夏承焕的话,并不回头,催着人马净挑着大道快行。

至汀毗街时,只见街上空无一人,前路被一群蒙面黑衣人截住,他们各个持刀带刃,显然是奔着自己一行来的。秦胤贞正欲让护卫掉头,却发现身后的来路之上,亦有大群蒙面灰衣人快速跟了上来,将自己这三十几人围在了正中。

“真是蠢到了家!我竟上了夏承焕的当?难不成今日我们母子四人都要死在此处?”秦胤贞又急又悔,几乎哭了出来。

正当她濒临绝望,预备做垂死挣扎的时候,却见身后一名蒙面灰衣人行了上来,躬身道:“王妃,小的等人受承焕世子之令暗中护送你们去城南白鹤观。这些贼人欲行不轨,便由我们来打发罢,请王妃带贽王府的人先退到一边去,待小的料理了他们,再送你们去出城关。”

汀毗街乃城南最大的三条街市之一,是往城关的必经之路,长近六里。

近两日,城北屡屡发生当街强抢、杀人之事,已致使十数人伤亡,百姓惊惶,民怨鼎沸。执金令府昨夜已得了胡秀安的严令,翻遍城北也要抓到为恶者,是以今一早,原本当在城南各大街巷巡视的五千执金卫几乎都被抽调去了城北。

数百黑衣人往街上一聚,各个蒙面持刃,街边贩夫、店家、路人见了,关门的关门、收工的收工,都急急忙忙躲开了去。谁也不傻,见了这阵仗,哪里还不知道这儿将有一场拼杀?

戌时,天早暗沉,最后一个蒙面黑衣人终于倒下...

“这一百二十五人,除了先前谈好的酬金,再给他们各家另送一千两银子,定要保他们的妻儿父母一生衣食无忧!重伤者请都城最有名的大夫去看,给他们用上最好的药,无论耗费多少时间、多少银钱,务必把他们治好!若是落下了甚么残疾、病根,便从王府的账上拨出一笔款项,供养他们及家眷到死为止。”夏承焕低沉而坚毅道,“但凡为颐王府出力流血的,我夏承焕绝不或忘!”

... ...

“你的人竟没能阻住?”夏牧炎冷声问道。他向来沉稳内敛,遇事冷静,这么多年来何复开还是初次见他发怒。

贽王府的人竟出了城去?城外定有夏靖禹的人接应,再要下手那可是千难万难。

何复开自知办事不力,也不多辩解,“噗通”一声跪倒,首手伏地,郑声道:“王爷,复开无能坏你大事,甘领责罚!”

“复开,你这是做甚么?”见何复开竟行如此大礼,夏牧炎有些愣住了,脸色不喜,皱眉道,“何至于此!快起来!”见他仍是伏地不起,只得行上前,伸手揽住他的臂膀用力一拖,微怒道,“你我之间,甚么话说不得?贽王府的人能破开你的围堵,那自然是有更强力之人从中阻挠,不是颐王府便是颌王府,不是颐王府、颌王府便是秦家的人。无论是三家中的哪家,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你的人阻不住,也在情理当中。怪我轻敌托大,错不在你!”

前日,夏牧炎做了一个追杀送信人的局,便是想让秦胤贞慌乱下带家眷出府去投奔城外白鹤观的夏靖禹,赟王府的人好在路上拿下他们,以逼迫夏靖禹领着白衣军退回下河郡去。

他甚至不惜派人在城北当街行凶,又与胡秀安提前通过气,将城南的执金卫悉数引开,原以为抓住秦胤贞几个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半路杀出了几百灰衣人,以致功败垂成。

“王爷,我没能盯死贽王府,竟让他们找了外援,我终是有大过的!”何复开虽站了起来,却仍弓着身,一脸惭愧道。

夏牧炎特意交待过他,一定要盯死贽王府,没想到这样一桩并不难为之事也被自己办砸了,何复开确实有过。

“谁能无过?”夏牧炎挑了挑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怪罪,再道,“夺储之争,我们走来实在太过顺利,这未必便好。有这一次挫败,倒提醒我们,储位之争何其残酷,不到最后一刻,决不可松懈。呵呵,我们实在小瞧了他们几家了。”

秦胤贞带着子女投了白衣军,按理说,于夏牧炎而言实在是大大的不妙。然,他此时的神情中虽有意外,却无并无丝毫慌乱,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王爷,白衣军现下已无顾虑,倘使夏靖禹铁了心也做些甚么事,只怕...我们总得想想法子制衡他罢?”何复开可没这般沉得住气,忧心忡忡地问道。

“无妨。此事交给端王去头疼罢。他这个摄政王,又岂是那么好当的?”夏牧炎微微摇着头,冷笑道,“你派人把风声放出去,便说当朝四位亲王已被陷杀了三位,谁想对付这最后一位,多半便是这背后的筹谋者。夏靖禹先前不是在华子监跟端王学过兵法么?这事儿知道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再让人传一传。端王当年争储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那些往事加点佐料也足够好事者们做谈资了。还有,他那几个儿子、孙子不是都挺出息的么?呵呵,你自己想法儿去罢。总之,三日之内我要让全城百姓皆相信,夏靖禹陈兵城外乃是受了端王的密令,打着替三王讨回公道的旗号欲置我于死地,下一步便是逼父皇退位,立端王世子为新君。你觉得这样可好?”

何复开讷讷不知如何去答,又听夏牧炎问道:“洪海的人甚么时候能到?”

无论哪个朝代,夺嫡都是极其凶险的事,欲参与其中,自少不得杀人和提防被人杀。八年前,得到厥国的扶持后,夏牧炎便暗里培植了一股自己的力量,这些年,它们便一直隐在洪海的一个孤岛上。

现在,夏牧炎距暨储只有咫尺之遥,如此紧要时刻,自不能再有所保留。半月前,他已派人去了洪海下令,把那里的人尽数召回来。

“王爷,依着行程算来,应当就在这一两日了。”何复开估摸了一下,说出自己的答案。

... ...

露始知天凉。

山顶高而无遮,身处其间更觉秋意之盛。

虢山之上树植繁茂,放眼望去,山披彩衣如染,秋枫、香椿、刺槐、冬青夹杂而生,红橙斑驳在翠绿中稀稀疏疏点缀着,延绵至看不清的远处。

秋时未至,眼前繁华犹在。再过一两月,天气渐寒雨水渐少,再绚烂的花草也将沉静下去。春华秋实乃天地一规,万物皆不能背。

盛极而衰,草木如此,人亦如此。

“师弟,皇上的病好些了么?”湛明边走边问一旁的湛为。

湛为常年在皇宫,近几年来实在难得在观里待上一两日。早膳后,师兄弟二人便沿着山上的石阶一路慢行,此时已逾两个时辰。好在二人练功多年,内力皆浑厚,倒也并不觉得疲累。

“师兄,不瞒你说,这次皇上怕是熬不过去了。”湛为一脸黯然道,“自皇上病倒后,我每日给他把脉,眼见着他体内的生机愈来愈弱,却束手无策。今日回观,便是想看下师父回来了么。想以师父之能,或许还有办法。”

湛明听了,脸色也沉了下来,皱眉问道:“到底是甚么病?竟这般严重?”

“能有甚么病?其实甚么病也没有。若要说有病,那也是心病罢。近来国势危难,三王又先后殒命,内忧外患之下,皇上心伤过度,已损及五脏六腑,这才不足月,倒像老了二十岁不止。”湛为摇头叹道,“自服了阳生液,皇上的身体、精神相较之前皆大为好转。然,听到颐王薨逝的丧报后,他竟承受不住。自书房昏过去后,情况日渐恶化,如今已经形同枯槁,病入膏肓了。”

“你不是说师父或许快要回来了么?也许师父他老人家还有别的法子。”湛明拍了拍湛为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湛为停住脚步,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形容。

“怎驻足不走?”湛明回过身,问道,“可是想起了甚么事?”

“我在想早上的卦象。‘大有’...主卦下爻是阳爻,而客卦三条爻全不当位,应作客欲困顿来访主家之解。”湛为单手捋须,沉吟着,“客卦的下爻是阳爻,与其对应的主卦下爻也是阳爻,显然客于主不利,嘶...这倒更像是小师弟要来啊。”

“于主不利?”湛明奇问道,“师弟,是否和你上次说的小师弟命格硬有关?今日既得空,你便好好与我说道说道。”

青玄生平三大绝技:武功、相学、丹青,独相命之学不愿授徒。

湛为初时学相全靠自学入门,后来青玄担心他走了岔道,才肯相授。然,相学之广博尤甚于武学,湛为精研二十余载,仍觉未窥得大道。而湛明于此更无涉猎,知之甚少。

“嗯...也好。”湛为长长叹了一口气,再道,“相命之学实在博大精深,我一时也难以尽述,便简言相告罢。相学中有阴阳、三停、四渎、五行五官五岳、六府六曜、八卦、九州、十二宫。女为阴男为阳,背为阴正为阳。面额有三停,示人命数,发际至额眉为上停,主人少时之命;眉际至鼻沿为中停,主人中年之命;鼻下至颔为下停,主人晚年之命。再有耳、眉、眼、鼻、口,这采听、保寿、监察、审辨、出纳五官。又有命势、财帛、兄弟、夫妻、子女、疾厄、迁移、奴仆、官路、田宅、福德、父母合一十二宫。”

湛明凝神倾听,默默点头。

“唉,咱们这位小师弟的面相可大大的不好啊!”湛为摇头叹道。

“小师弟五官清秀,面容俊逸,实是少见的耐看胚子,怎会不好?”湛明奇道,“这是甚么说法?我还是不明。”

湛为摆了摆手,解释道:“这不相干的,这不相干的,面相好与不好和长得好不好看是两回事。”他想到了一个例子,再道:“师兄,你定听过扫把星罢?”

“哦,这自然是听过的,似乎也是一种不好的命格。”湛明回道。

“不错,扫把星确是一种极其不好的面相。”湛为点头道,“然,在相学里,扫把星有另一个叫法:杀破狼星。啧啧...这种命格的人,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同宫,注定了一生要颠沛流离、孤克刑杀。”

“哦~~~原来如此。”湛明恍然大悟,称口应是。

正要开口询问梅远尘的面相,却听湛为沉声道:“杀破狼星虽说是有名的凶相,然,世上却还有一种更凶、更不好的命格,那便是天煞星。‘天煞者,克也;孤星者,孤也。天煞孤星天降临,孤克六亲死八方。’天煞孤星乃是世间最凶、最恶的面相。”

湛明眉脸一垮,颤声道:“你说,小师弟竟是这种...这种面相?”

“不是。”湛为双眼微努,一脸茫然道:“小师弟的面相并不合杀破狼星或天煞孤星,而是另一种极其罕见的命格:天煞双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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