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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成瘸子却暗自思忖道:“现如今贾傻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自己被撵出贾府也是迟早的事了。自己没有别的手艺,倘能在贾家多混一天便是享一天的福,何必着急呢?”于是他不是推说今天时辰不对,就是推说明天日子不好,反正大奶奶有求于己,如何花销都由贾家供着,落得逍遥自在。

直到最近,大奶奶催得着实紧了,成瘸子也怕崩断了牛皮绳,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答应设坛做法,请大爷归家,给诸人沾沾仙气儿。不料他将大话扬出去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应事的托儿了,原来众人都怕请神不成,不论是谁做过栽立,都会难以交待,今后就砸了饭碗了。

成瘸子却乐得顺水推舟,以找不到栽立为借口,继续混沌度日。然而活该他倒霉,碰上几个善能架弄人的,他们知道成瘸子最好脸面,便异口同声地说:

“您是为鬼神所敬,道行深远的世外高人。当运机谋给大奶奶一个交待,怎能当着妇人的面儿任栽呢?”

众人皆一口同词,成瘸子便有些骑虎难下了,只得夸口说:自己跳神儿乃是真魂附体,不用旁人衬托,眼下一点小小难处,岂足挂齿。众人听了,便接着起哄道:

“您老这是骗寡妇门子,到时候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岂不是一张嘴自己说了算,想咋样就咋样了?”

成瘸子被唬的没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说:自己真有能耐请得贾家大爷显魂,如若不信,可以请大奶奶当堂问话,倘或有了一差二错,自己愿以人头为保。待众人散尽,成瘸子自知语失,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就这张没有把门儿的嘴给自己惹下多少祸事,若不然眼下能拖着一条瘸腿吗?

既然述及此处,便须交待,他好好的一个人,又因何成了瘸子呢?若说起来,这还得从三十年前讲起。

想当年,成瘸子还是关内乡间的一名闲汉,自幼好吃懒做,无有手艺,只能在附近的乡镇充作神汉,做些骗吃喝的勾当。他为人虽然懒散,却善察言观色,嘴上又甜,不论什么样的场合,都能接着圆下来,时间久了也混出个名堂,被人称作“成大棍子”,是说他有顺势搅局的本事。人既然出了名儿,便引来一个相好,也是行儿里人,俩人便一同搭伙过日子,靠着设计唱双簧骗人。

然而有这么一天,天没亮就来了一个人一匹马。那人到了家门前,跳下马,不由分说,一脚将门踹开,闯进了屋内。此时成大棍子还没起床,见到这个阵势就知道来者不善,只好让相好缩在被中,自己一个人起来支应。

借着刚刚燃起的油灯,成大棍子见来人头戴一块瓦的毡帽,上身穿绸裹缎,下身却是一条破旧不堪的夹棉裤,脚上则蹬着一双清兵靴子,穿得不伦不类,非官非民。再往脸上看,横肉加着纵肉,就是没有一块儿和善肉;脑后一条大辫儿油脂麻花,已经多日未梳洗过了;背后插一把鬼头钢刀,刀柄上的铁环已经被手掌摩挲得程光瓦亮,刚打磨过的刀身在油灯下泛出微微青光。

成大棍子虽不通绿林道,却也算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他见来人相貌凶恶,穿着混乱,心中已猜透了八九,待他终于鼓起勇气问明了情由,更是吓得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了。

原来,此人正是响当当的马匪头子,“镇山枭”镇四爷的马前腿子,昨夜奉了当家密令,要带成瘸子去“洞里”走一趟。所谓“洞里”并不是指一般的山洞,而是响马间的黑话,乃老巢之意;成大棍子知“镇山枭”杀人不眨眼,此去恐怕凶多吉少,有心不去吧,却也怕惹恼这位煞星,只好一面口头敷衍,一面磨磨蹭蹭的想主意。

然而来的这位乃是“伸手五只令,蜷手就要命”的主儿,岂有耐性看成大棍子磨洋工呢。只见他将双眉一挑,“嗖”地一声,拔出背后的鬼头钢刀,照准屋柱,劈头就是一刀。耳听“咔嚓”一声巨响,整间屋子瞬间塌了半边,把个成大棍子吓得屁滚尿流,急忙收拾了香烛、纸马,跟着这位祖宗一齐上路。

那镇山枭乃是一路悍匪,仗着势大人多,敢与官府正面交锋,从不怕个把外人前来探山;故而一路之上,并没有蒙住成大棍子的眼睛,只是让他扛着家什,跟着跑路。

两个人直到时近正午才进了山,过了晌午才到了寨,大小匪徒见成大棍子跑起来如同一条狗,只是伸着舌头喘气,便一阵地哄笑;吵嚷声惊动了“镇山枭”,他立即派出四梁八柱前来引路,成大棍子跑丢了半条命,终于见上了横把一面。“镇山枭”五十开外的年纪,他身材极其魁梧,远看便似一头黑熊,隐隐有山主的气势。他是草莽出身,不懂礼数,见到成大棍子来了,便伸出铁钳一般的大手,扣住成大棍子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坐下。成大棍子被他抓的嗷嗷直叫,痛得眼泪齐流,“镇山枭”则哈哈大笑,命人端给他一碗地瓜烧,这才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就在十几天前,镇山枭亲自出马,做了一波儿大买卖,劫了过路的富商,光金元宝就得了两车。然而在分赃之时,他与二当家的牛二楞子,起了冲突。两人各有一伙儿死党,于是发展为当场火并。二当家的势孤图穷,打不过镇山枭,最后被大卸八块,他手下的一众死党也尽数被杀,尸首被扔至后山,喂了野狗。不过从此以后,麻烦便接踵而至了,先是大白天,刹那间便黑云遮日,地上阴风惨惨,鬼哭狼嚎,有时能卷起斗大的石块,砸伤了不少人畜。

按说这“镇山枭”本不怕鬼,胆小也做不得杀人越货的行当。可下面一班小匪徒却是人心惶惶,没有心思去做买卖,一连几天跑了有三十多号。镇山枭本欲对私自下山的匪徒杀一儆百,却依然禁止不住,他眼见情势不妙,便有些着急。于是听了手下人的建议,派人找来成大棍子,想请他做法,能捉鬼降妖,帮他稳定军心;末了他还许诺说,待法事完毕之后再赏两个金元宝,切勿推辞。

成大棍子便是走江湖骗人钱财的,最善察言观色不过,他见这伙儿人平日里坏事做尽,自然心虚胆怯,倘能小心伺候,在做法之时,用黄表纸压个血印,再用桃木剑劈开纸人,说不定就可蒙混过关,到那时发个小财也是理所当然。他心中越想越美,倒忘了“乐极生悲”的古训,以此便触了霉头了。

天一擦黑,成大棍子便叫小匪徒摆上桌子,自己则点燃了香烛,在桌上摆了阴八卦,便开始做法抓鬼。然而他只是个半吊子,平日里惯常蒙人,手边的物件儿不是自己做的,就是从别人那里买来的二手货,不过今儿个他倒也上心,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进行得颇为顺利,直到最后一关,待用桃木剑劈纸人儿时却不好使了。眼见着劈到纸人儿身上却无一例外被反弹而开,弄得成大棍子好不懊恼,“这相好的手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精巧,竟将纸人儿扎得这样结实,岂不是要把老子害死吗?”

“镇山枭”一直坐在太师椅中观看法事,他眼见一众小匪徒都发出阵阵惊呼之声,面上的恐惧之色也逐渐消减,不由得心中暗喜。眼见法事将完,而成大棍子手里的木剑却不能将象征邪灵的纸人儿劈开,如是者三次,他不由得怒从心起,恶从胆生,起了杀心。成大棍子虽然做着法事,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余光中见到镇山枭直向自己腰间的钢刀上摸,心里就越发着慌了。

迫于无奈,他只得使足了吃奶的劲儿,向着纸人儿全力再劈,只听“扑哧”一声轻响,纸人终于漏了,手中的剑也折为了两截。与此同时,天上突然风声大作,一道雳闪划破夜空,随之震耳的雷声也滚滚而来。刹那间天降大雨,把成大棍子与“镇山枭”等一众匪徒都浇了个透心儿凉,等众人明白过味儿来,准备向屋内逃去的时候,雨却停了,空气中竟有一股尿骚之气充斥鼻孔,闻之令人作呕。

如此一来,“镇山枭”颜面尽失,他暴跳如雷,大骂成大棍子是骗人的神棍。周围的一众匪徒见横把动怒,便一轰而上,将成大棍子一顿好打。成大棍子只好以手护头,以腿夹住下阴,尽可能蜷缩身体,硬挡硬捱,即便如此也被打得好似烂酸梨一般,腿也折了一条。

成大棍子拖着条断腿,于路上挣扎了好几天,方才回到下处,却是人去屋空,连家什、财物都一并被卷跑了。他走投无路,只好请了江湖郎中给自己接上断腿,只身一人去关外谋生。自此以后,见着他的人都只叫他成瘸子,而他过往的绰号却再也没人提起了。

成瘸子既然因坑蒙拐骗折了一条腿,而今蹬鼻子上脸说大话,又一次将自己逼入了绝境,只好照方抓药,去硬着头皮独当一面了。然而他却有个轴劲儿,尽管嘴上吃了亏,却从不肯承认,仍自诩江湖经验老道,应付一个寡妇人家,当然不在话下。他自讨,到时自能以三寸不烂之舌蒙混过关,不但名声一如往昔,且能挣得盆满钵满,衣锦还乡。

于是他先命将事先购得的红白灯笼挂于门首,众人见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既然挂了红灯笼,怎么又挂白的?难不成是红白喜事?要贻笑大方不成?有人斗胆动问,不料成瘸子借题发挥,大骂此人狗胆包天,竟然妄窥天机,须赶出府去,永不任用。如此一来,便没人再敢多嘴,只好乖乖听话,任凭他摆布。

其实将红白两色灯笼都挂上,正是成瘸子老奸巨猾之处,这在江湖上别有一称谓,叫做“摇葫芦把”,实乃不倒翁之意,可以依照情势,于喜忧间任意转换,不至于临场洒了汤露了怯。过去那些走场卖艺之徒,皆惯用此法。

就在和府上下应成瘸子的要求,张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麻三儿已经到府。成瘸子见事已至此,知道多说无益,便走上前,拉住麻三儿的手,询问他的来由。待听完了麻三儿的一番遭遇后,成瘸子不以为然地说:

“三儿,甭怕!天底下就没有离不开的炕头。俺们爷俩拧成一股绳,还能饿死是怎么着?这段时间,我也攒了俩钱儿,足够开个小买卖了。虽然咱还是穷底儿,可至少能吃穿不愁,就凭这,即便给个皇上,咱也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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