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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插嘴说道:“熬炖不算什么,难就难在剔骨,昨晚小姐在厨房添了四台灯烛,足足剔了两个时辰才大功告成。婢子们手笨,除了给小姐打打扇什么也做不了。”
龙潜一本正经地道:“今日宴席如此费心费时,叫贫道过意不去,这一桌子的好菜若不将它吃尽,如何对得起天下第一庖人的心血,待吾施展拱食大法将其一口消灭,只是作法时还请三位帮忙搭个手垒个祭台。”
梅子衿“噗嗤”一声差点将酒水喷出来,抓起手巾掩在嘴边,脱口而出:“猪才拱食。”
话音才落立刻明白龙潜是变相地夸她手艺,顿觉言语有些冒犯,捂住嘴笑道:“难怪这两个小丫头一个劲儿地说你有趣。”——学着龙潜的口气一拍桌子——“何方野道士,何不将厨房里的泔水一块儿拱了......哈哈。”
四个人哈哈大笑,主客愈发融洽,觥筹交错间气氛开始热烈,像是老友聚会,龙潜渐渐放下了戒心。
梅子衿见氛围烘足了,决定再加把火,道:“郎君远道而来还不忘了带上三色糕点,奴亦有三礼回赠,望君莫要推辞。”
说完拍了两声巴掌,悦竹走了进来,端着一张托盘,用红绸盖了,摆在龙潜的案几上。
梅子衿道:“郎君一进房门便称道房间里的熏香,这第一道回礼便是荔枝香粉两盒。”
悦竹掀开了红绸,露出两个香粉盒子,道:“这荔枝香粉每年也只做得出四盒,都是我家娘子亲力亲为,经五道工序研磨而成。”
盒子之下还有红绸,盖住了后两道礼物。
龙潜很是惊诧,从未听说有送男子胭脂香粉的,梅子衿这个举动太过出人意表,一时不解看向梅子衿,发觉她漆黑的小眼珠透出狡黠的笑意,忽然间明白了,她既不送一盒,也不送三盒,偏偏恰好是两盒,而且未说请笑纳的客气话,目的不言而喻。
笑问道:“所赠之物太过珍贵,若贫道将其转送他人不知姑娘可同意否?”
梅子衿暗乐,跟他说话太轻松了,是个聪明绝顶一点即透的人,根本不用解释便能迅速领会,故意爽快地道:“既然将礼物送给了郎君,您是留用还是赠人自然随君意。”
龙潜朗声大笑,一手一个抓起粉盒道:“小青、小兰,还不快快谢过你家小姐,你们心心念念的荔枝香粉可不就到手了嘛。”
二女惊喜不已,左看看龙潜,右看看小姐,不敢相信还能以这种方式得到梦寐以求之物。
“你家小姐不知有多中意你们,变着法儿都要兑现承诺。”龙潜将一盒塞进小兰怀里,举着另一盒对小青道,“贫道愿成人之美,代你家小姐转赠这份礼物。”
小青赶紧奔来接过粉盒,与小兰一起齐刷刷跪在主人座前致谢。
梅子衿眼中透出笑意,口气却淡淡地道:“这是天霄子赠送给你们的,与本姑娘无关,你们谢错人了。”
二女还是磕了个头起身来到龙潜座前,待要下拜却被龙潜摇手制止,袖袍甩出一股柔和之力将她们托住了,跪不下去。
看着皆大欢喜的场面龙潜暗暗佩服,之前虽然一直未能见到女主人,但估计从进谷开始,一言一行必定有人向其汇报。得知龙潜要为婢女求香粉,她便顺水推舟,将一个人情完整地送到他手中。
这是一举三得的事,把主人本想赐给仆人的礼物送出了,又应了龙潜对婢女的承诺,还让两个小妮子得了意外之喜,这手做人之法的确漂亮。
梅子衿看着婢女喜滋滋地各自回到原位,说道:“这后面两道礼物请君务必笑纳了。”
悦竹再次掀开了红绸,托盘上是一件红袍,袍上放了一根发簪,介绍道:“我家娘子精选了桃木发簪一只,可辟邪祛秽。还有绯红道袍一袭,请尊客莫嫌简陋。”
说完鞠一躬自行倒退出去了,来无声去无音很是知趣。
龙潜估计是在日月谷时看见自己的道袍被刮破多处,所以提前备下新衣赠送。再看那桃木簪普普通通,簪身上刻有云纹,估料价值不过几钱而已,但已足见用心了。
因为若是贵重的发簪肯定会被自己推辞,而送的是最普通,又最适合道家门人用的桃木发簪,确实叫人无法拒绝。
小兰已经高兴地拈起发簪,跪坐在一旁说道:“尊客是道家的上等法师,小姐亲选了这只发簪,很配得上您的身份气质,若尊客不嫌婢子手笨,愿为您插簪。”
看着她期盼的眼光,不便拂人好意,龙潜便微笑着点头了。
其实任谁都能看得出来,龙潜头上不过是一根筷子,还胡子拉碴衣衫褴褛显得很潦倒,就像是一个来打秋风的邋遢道人。
小兰的话语既捧了客人的身份,又未点破其尴尬之处,显得家教甚好。包括从进谷以来,听花小榭里没一个人嗤笑或嫌弃,全都毕恭毕敬仿佛接待王孙公子一般。
梅子衿果然时时用心、处处体贴,没有一件事不是办得叫人舒舒服服的,聪慧又细心。
龙潜已经开始对她有些好感了,并未在意其样貌而嫌弃之。
“奴家爱吃荔枝,每年都会收集大量的荔枝壳,洗净阴干,泡酒后晒干,经千锤后将其粉碎制成盘香或香粉。”梅子衿打趣道,“此香点燃后有似麝非麝,似檀非檀的幽香,郎君不留下自用可惜了,呵呵。”
龙潜沉吟道:“荔枝者,巴蜀渝中之地多产,性甘平无毒,益心脾、养肝血,益人颜色,多食有益。不想还能制成异香,梅姑娘心灵手巧叫人叹为观止。”
“这些都是雕虫小技,若是跟郎君的文采相比那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了,正如谢灵运所言,天下才智共一石,君可得——”
龙潜连忙举手打断,急道:“千万别说出来几斗几担,还是给贫道留几分薄面,否则不敢出这个门了,呵呵。”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梅子衿举杯抬起头,慢吟道:“‘吃多点,穿多点,点点均为母常言。’多么朴实无华的语言,这都是天下母亲最常说的话语,儿女听到最多的念叨。年轻时可能未放在心上,成年后每每想起,才能体会到句句都是养育之恩。唉,奴再想听这样的话也只能在梦中了。”
“姑娘这般高赞拙作里的词句,贫道惭愧。吾当日是在祭奠养母,想起她含辛茹苦操心着吃和穿的那几年,悔不能早尽孝道,有感而发写成了祭文。”
“原来是在祭奠养母,莫非您也是在遥祭?看那四周平坦林密未见有任何坟茔,一直奇怪您为何将祭文刻在了树上。还有令尊、令堂可都安好?”
“唉,全都杳无音信,也并非遥祭......”龙潜仰天长叹虎目含泪,挨了半晌才缓缓地道,“那株槐树下......共有三十七具尸骸,养母......养母便在其中。近十年了无法将她老人家取出,也不忍打扰她的安宁,吾,吾这一生恐怕只能祭那棵槐树了,唉......”
梅子衿有些吃惊,有心想问详情又不便开口,眼眶里有物闪动,鼻子感觉有些发酸,轻声道:“竟然这般凄惨,还这么多人的合葬,估计伯母,伯母想是遇害的,难怪杨堂主说见到您时正抱树伤心,不知奴家能为您做些什么?”
这个话题又一次触到了龙潜心底里的痛楚,忧伤之色布满面颊,一瞬间他仿佛也有了倾诉欲,这不同于两个多月前在玉林庄外跟归乔松牵着手说话时的心态。总之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只想把敬爱的养母从口中述说出来,好像这样才能将她在心底里又活起来似的。
摇着头先说了跟月桂宫的班鸣姑娘的冲突,救下詹老丈人的儿媳妇后才得知老人家就是当年悄悄埋葬养母的恩人,才终于知道养母已经不在人世......
正要说到霸王镇被屠半个村子的悲惨过往,龙潜猛然一个激灵,突然感觉话多了,丧失了警惕。那残害养母的仇人是推事院的可能性极大,而鱼龙帮便是曾经的推事院下属的江湖帮派,难保跟如今的推事院没有任何千丝万缕的联系。
仅凭一份好感便使自己失去了警觉,目前自身力量还很渺小若提前惊动了推事院可不妙,脑中迅速思考弥补之策,决定自然地结束这顿宴席,迅速转变话题继续道:
“唉......吾在黄发垂髫之前都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孩提时还失去了双亲哺育被人抱走,后万幸得遇养父母继续抚养了数年,可那些年时时都在逃亡躲避仇家追杀。回想当时虽然艰难困苦,但养母仍把浓浓的爱无私地浇灌在吾身上,故而非常怀念她,便刻下祭文以槐树代母祭祀了。”
梅子衿想到他说的一对苦人儿,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八个字一下子拨动了她心底里最柔软的一根弦,不由得悲从中来,哽咽道:“原来你也幼失怙恃,连养母也被人所害,一生孤苦,比奴家还要,还要......家母也有一十二年了......”
龙潜忍不住道:“至少令堂还有你时时供奉,定然早登极乐了,不像吾实在不孝,四位至亲都,唉......”
已经能看见梅子衿忧伤的眼神,泪水在眼眶中闪动,龙潜还未说完,梅子衿“哇”的一声趴在案台上大哭起来,哭声嘶声裂肺仿佛在宣泄着十多年压抑的思母之情,惹得两个婢女也跟着一起抽抽噎噎的。
哭了一会儿,梅子衿收了声,起身道:“奴家妆容已花,无颜再见尊客,容奴且去更衣,见谅。”
说完带着小青一起上楼了。
小兰很乖巧,已经看出了龙潜的尴尬,在一旁很适时地替他在碗碟里再夹了些菜,轻声道:“尊客勿怪,只因老夫人其实是失踪了十二年,当年说是外出办事,但一去便再无音讯,小姐一直忌讳说母亲已经亡故。”
原来是刚才失言了,龙潜正忐忑听到了楼梯声响。
梅子衿戴了一顶厚白纱的帷帽,遮住了头脸走下楼。换了一身浅紫色高腰半臂襦裙,没戴手套了,雪白的双手抱在小腹上,手臂上还搭了一根浅蓝色的长披帛,一直垂到脚后跟,下楼梯时随着身体的起伏,衣袂飘飘裙袂轻扬,仪态高雅,恍如月宫的嫦娥仙子下凡。
梅子衿微摆腰肢款款走来,说道:“奴家知道样貌不堪,才哭花了脸更怕吓着郎君,自作主张戴帽来陪宴,请君勿要介意。”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世间生灵何分美丑,身体发肤皆是父母所给上天所赐,姑娘不必介怀。”
说是这么说,但龙潜隐隐感觉梅子衿像变了个人似的,声音还是这个声音,个头还是一样的个头,连形体也是一般的婀娜多姿,可总觉得白色帷帽内的那张脸貌变了。刚才下楼时还瞟到她的下巴和脖子雪白光滑,只是变成了什么样......似乎肤白貌美了。
终于想明白了,梅子衿之前是一直戴着面具的,只是惊奇她戴的面具竟也栩栩如生,几乎看不出破绽,当然也是因为不好意思盯着姑娘的脸看,所以察觉不出。
两人重新落座。
梅子衿举杯问道:“郎君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
龙潜眉毛微抬,不容置疑地道:“贫道踏遍天下也要寻访到家人,今日得享姑娘亲制的佳肴,不胜感激,现已酒过三巡——”
梅子衿立刻抢过话头说道:“奴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耽误郎君两个月时间在此小住?帮奴救助一个人,愿以听花小榭为诊资赠给郎君。”
突然一股极其强烈的危险气息在龙潜心田弥漫,从未如此强烈过,惊得龙潜“嚯”地一下站起身,戒备着看向门外,这一突兀的动作吓得三女都惊诧地跟随他的眼光看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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