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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的初秋,空气中的燥热依旧没有淡去,姜淮自来到这里之后,白日里几乎天天都窝在放了冰块的室内,不敢踏出房门一步。
她轻轻拉起裙摆,膝盖上的红印还未褪去,拿过一瓶药膏往膝上抹了抹,并不在意。这样的小伤,先前浑身都是,真算不得什么,许是养尊处优久了,人也变得娇弱了起来,竟然过了月余淤血都未散去。
瑾柔却似不怕热一般,日日都在外头疯玩疯闹,很快就和方妙仪兄长家的大姑娘,她的表姐方琼华成了闺中密友,还和方家的几个小男孩们打成了一片,玩的好不乐乎。不过这样也好,有着方家舅母看顾,姜淮也好忙中偷闲些许。
宋清朔悄悄潜进金陵行宫的时候,便见姜淮斜倚在廊下的贵妃榻上午睡,怀中还躺着浑圆的一只小白狐。一阵风过,带来些许的凉意,吹散了午后的燥热,姜淮翻了个身,睡的却更香了。
离京后她便不再做皇妃打扮,只着寻常绸衫,也不佩戴钗环首饰。故而宋清朔看见的那人,穿着一袭水绿配樱草色的轻纱对襟襦裙,长发散在肩上,白皙的脸上带着点因为暑热导致的红晕。
他悄声走过去,拿起一旁的骨扇轻轻给她扇风,扇了半晌,觉得手酸,却也没有放下扇子,而是换了只手继续扇着。
云舒在不远处看见这一幕,随便找了个理由支开了正拿着茶水果子往这来的亦竹,挽着她的手一道走向行宫偏苑,不禁在心中感慨,淮姐姐这些年的付出,总算也是有回报了。
又吹过一阵风,姜淮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看见眼前那人,喜笑颜开。
“别装了。”宋清朔的声音虽是嗔怪的语气,却格外温柔,“我进来的时候你就醒了,偏装了那么久,我手都酸了,你可得给我揉揉。”
姜淮翻了个白眼,嘴里不快地嘟囔着,“为你做了这么多,现在让你帮我打个扇子都不愿意。将军进来的时候吵醒了我,这不是应该的吗。后来,我是真的又睡着了。”虽是这样说着,却也还是抓过他的手揉着手腕。
宋清朔轻轻撩起她的裙摆,见到膝上的淤青时不禁蹙眉,接着拿过药膏帮她涂在膝上,又伸手帮她轻轻按摩,他的掌心有长期握剑所致的厚茧,不算细腻,但是在她的膝上揉搓时,却给她无限的怜爱与心安。
“没事的。”姜淮说,“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淤血总是消得极慢。想来是锦衣玉食久了,年纪又大了,身子骨也不如从前。若是以前,三天也便消了。”
只是,她的心中却有一闪而过的疑虑,中了血蚕蛊的人,其中一项症状便是淤血难消,虽然她把蛊毒封在心脉,却也难保毒素不会对她的身体产生影响。但又有什么关系,至少现在,她,清朔,还有微澜姐姐,他们都好好的。
“先前微澜姐姐说你是个蠢货,我还不信。”宋清朔帮她上好药,又拿了热毛巾敷在她膝上,“直接和李庭言说要带瑾柔来金陵不行吗,非出此下策。实在出不来也没事,我亲跑一趟就是了。”
“你才是蠢货。”姜淮毫不客气地回怼道,“李庭言生性多疑,心机深沉。我突然说要带瑾柔回金陵外祖家,他怎么可能会不起疑。到那时我能不能前行还两说,即便是来了,也定会被人层层监视,而他第一个怀疑的就会是你。我这样闹一场,他只会觉得是瑾柔思念亡母,虽对我不快,但贞德妃快生了,他没那么多心思放在我身上。”
原来,大皇子百日宴的第二天,李庭言亲自抱着大皇子来到了凤仪宫,想要增进他们父女姐弟间的感情。
彼时李庭言对瑾柔说:“瑾柔,还不过来抱抱弟弟。自弟弟出生后你都没抱过他,哪有你这样做姐姐的。”
瑾柔却是躲在姜淮身后,不愿上前,李庭言有些不悦,一把把瑾柔拽了过来,语气生硬地质问道:“怎么回事?!璟承是你的亲弟弟,你身为长姐,却对幼弟连基本的关爱都没有吗?!”
他言语愤怒,瑾柔又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便哭了出来,哭着抱着姜淮说:“讨厌父皇!讨厌弟弟!就是因为弟弟阿娘才会去世的!也是因为弟弟父皇才不喜欢我了,淮娘娘我讨厌他们!”
李庭言震怒,想怒斥瑾柔,但听到她的话却又是于心不忍,雷霆之怒都撒到了姜淮一人身上,“舒妃,你就是这样教朕的女儿吗?!”
姜淮立刻跪下请罪,低着头说:“臣妾有罪,臣妾未能教导好公主,请陛下责罚。但陛下,公主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孩子,童言无忌,还请陛下不要与她计较。公主也是太过思念仁睿皇贵妃的缘故。”
看着她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李庭言却更生气了,这女人要是真的会认错那才是见鬼了,只怕面上看着卑微委屈,心里不知怎么笑话他呢。于是他一摆手,愤懑地说:“舒妃言行无状,对公主教养不善,着去通明殿仁睿皇贵妃灵位前跪着思过十二个时辰,知道自己错了再出来!也别住在这凤仪宫碍朕的眼,搬到玉照宫去!”
玉照宫是离圣宸宫最远的一个宫室,又靠近前朝安置遗妃们的去锦殿,说是冷宫也不为过。姜淮知道,他如今是彻底厌弃了自己,并不难过,反而生起了庆幸与释怀,早就该这样了。这凤仪宫,也该让他心尖尖上的苏微沁住进来。
李庭言知道自己不管再说什么做什么,姜淮也不会再正眼看自己一眼,忽然也想放下了,这个人,她终究不会属于自己。他长叹一口气,和缓了些语气,“罚跪去吧,日后好好教导公主,别辜负了妙仪的一片心。”
姜淮在方妙仪的灵位前长跪不起,今日让瑾柔陪着自己演这一场戏,她会怪自己吗。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日后,只要是为了瑾柔,哪怕让她付出生命豁出一切,她也是愿意的。
而瑾柔也照着姜淮说的,在她被罚跪后,哭着去找因参加大皇子百日宴而暂住宫中的方家二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说自己有多思念亡母,不愿继续住在宫中,想要和外祖父外祖母回家。
方妙仪是方家夫妇最宠爱的小女儿,如今她早早离世,二老早已痛彻心扉,瑾柔这一哭自是无有不应的。第二日一早便亲自去御书房求了李庭言,求他准许他们带瑾柔回金陵老家小住一些时日。
李庭言感念他们中年丧女,自也是生了愧疚,如今见方老爷和夫人求到了自己跟前,自然也是答应了,并未多想什么。
通明殿的门开了,来人身上带着浓烈的龙涎香的味道。“臣妾还在思过中,请陛下恕臣妾无法起身给陛下请安。”姜淮背对着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连个蒲团也没用,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起来吧,不必罚跪了。”李庭言冷淡开口,忍住了自己想上前扶她一把的冲动。
“陛下让臣妾思过十二个时辰,现在还不到十个时辰,还差两个多时辰呢。等臣妾思过完了,自会起身。”姜淮依旧背对他,李庭言有些烦闷,这“宁死不屈”的志气,骨子里的清高,和宋清朔还有苏家那位郡主真是一模一样。
“起来!”李庭言有些生气,一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她足下不稳,险些摔倒。李庭言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一把,她却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十分抗拒他的触碰。
“差不多得了。”李庭言自认为是个好脾气的人,朝臣们也都说他是个仁君,却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会有股无名火,忍不住就想发脾气,“你又没觉得自己错了,做这模样给谁看。再者说了,凭你的武功,朕罚你跪着思过,也不算什么惩罚,别闹了。”当然不算什么惩罚,旁的妃嫔若是在这冰冷生硬的地板上跪数个时辰,不是累晕了就是腿都伸不直,她倒好,和没事人似的。
“多谢陛下开恩。”姜淮不理会他的讥讽,只是继续谦默地向他行礼。
李庭言越和她说话,就越是烦闷,丢下一句“瑾柔思念亡母,方家夫妇也思念女儿,你带着瑾柔随他们去金陵住上两月吧,也好告慰二老的思女之情”。还不忘在她耳边轻声警告,“别想着趁机和你的小宋将军私奔,若是你们敢,朕不会手下留情。你不会死,但是清朔,也别想活”。
“是,臣妾不敢。"姜淮只是服身低头行礼,她再怎么思念宋清朔,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和他私奔,李庭言当真是多虑了。
李庭言不欲再与她多费口舌,说再多的话她也还是对自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转身拂袖而去。
玉照宫僻静,却并不寒酸,反而十分雅致,姜淮谢过了弘云的好意。弘云却说:“娘娘谢奴婢做什么,这都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只是在气头上,但其实还是把娘娘放心上的。”
姜淮知他是为自己主子说话,只是点头回道:“那便有劳公公替本宫谢过陛下。”
宋清朔知她被罚跪一事,当日便让时安送来了活血化淤的药膏,姜淮看着那药膏,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算不得伤的淤青,也值得他放在心上吗。
金陵城中,宋清朔看着姜淮红肿的双膝,轻叹了一口气,“真不让我省心。”
“将军才不让我省心。”姜淮也与他拌着嘴,“不是说让春尘送密信给我吗,怎么亲自来了。这节骨眼上,若是被陛下发现你擅自离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金陵与京都相隔近千里,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冒险跑一趟。
宋清朔却说:“春尘莽莽撞撞的,我不放心他。还是亲自来告诉你才放心。”什么莽撞,春尘那可是弦月之下的第一暗卫,甚至心思缜密更甚于她,找借口也不找个更好些的。
见姜淮依旧面露忧虑,他执起她的手,又坐在她的身侧,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接着说道:“好啦,是我想来看看你。而且我日夜兼程,用不了一两日的功夫也就到了,李庭言不会发现的。”
“快说吧,什么事?”姜淮担心他的安危,不愿他在金陵久留,催促他快说正事。
宋清朔正了神色,压低声音对她说:“昔日外祖父驾崩前,曾留下两份遗诏,一份遗诏在我这里,是他给我留下的黑骑军与兵符,有了那兵符,我便可以号令天下兵马。但是那遗诏上也写了,兵符给我,是让我为帅领兵抵御外敌,我必须效忠朝廷,效忠陛下。因此如果李庭言真的要杀我,即便有外祖父的遗诏,也救不了我。”
姜淮低声附在他耳边说:“妙仪姐姐还在的时候,曾与我说过,太宗皇帝曾问过方阁老,立你为储如何,甚至还让方阁老命礼部准备为你更改玉牒一甘事宜。只是事情还没做完,太宗皇帝就驾崩了。若真有遗诏,会是立你为储吗?”
“我对皇位没有兴趣。”宋清朔冷声道,“阿淮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想当皇帝。只是我也不可能白白给人做了嫁衣,边关安定,强敌覆灭,到那时只怕狡兔死 走狗烹。”
姜淮握紧了他垂在一边的手,深深凝望着他,眼神坚定,“若真有那一天,我拼死也会护你周全。若是做不到,我陪你一起死。我们下辈子再见。”
“别做傻事。”宋清朔轻吻她的额头,柔声安慰道,“我不会死,你也不会。阿淮,即便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别急着来找我。”
“我可不。”姜淮别过头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失落的神情,“你才不会死呢,你就是个九尾妖狐,你有九条命的。而且你要是真的死了,我才不好好活着,我肯定立刻自刎在你灵前来陪你。”
“好好好。”宋清朔搂过她,擦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滴,在她唇上落下温柔一吻,“你放心,我不会死的,至少不会死在你前头,好不好?”
“嗯。”姜淮点头,她真的很怕失去他,若真有那一天,她又该如何生活。
宋清朔接着说道:“外祖父知道我与母亲都无意皇位,而那封遗诏他又交给了方阁老,想必不是事关军事,且方阁老为人正直,不仅是祖父的心腹,也深受李庭言器重。那封遗诏在他手中,百官都会相信是外祖父亲笔,也更会信服。所以阿淮,我不需要你帮我拿到遗诏,你只需要知晓,遗诏中写了什么,让我之后能有个准备。若是外祖父为我留了后路,我也就真的能够放手一搏了。”
“你放心。”姜淮应下,“我会尽快为你获取遗诏中的内容,你既说方阁老为人正派,又对太宗皇帝忠心耿耿,想来不会为难你。此事不会很难,最多半月,我就递消息给你。”
“好。”宋清朔露出满意心安的笑容,“弦月出手,我当然没有不放心的。”
姜淮又催促道:“快日落了,你该回京了。晚一刻回去,就多一丝危险。”
他虽还想与她缠绵些许,不愿这么快离开,却也知她的说有道理,不敢多留,不舍地对她说道:“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好。”姜淮目送着他离开,如今她已不会因他的来去而失落,只是希望,他们重逢可以到的快一些。她想念雁门关大漠中的落日,更想念冬日两人一起依偎取暖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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