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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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熠和谢观南下楼时,官驿大堂的桌上已经备下了简单但份量很足的朝食,不过此时桌旁已不是只有悦知风一个人在了。突然到访的倒也不是陌生人,是前不久他们才见过的镇南都护府的司马曹豫。
在僰道县的官驿看到曹豫依然让谢观南很是意外,他第一个反应是,难道容霏的事情又生变数?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跟着季熠来戎州的事情是临时决定的,曹豫本事再大总不能未卜先知,更何况他一个堂堂的司马应该不会有这工夫为了这事特地来找他这么个小捕快。
“有恒昨晚就到戎州了。”悦知风示意谢观南他们过去,人齐后他就先动了筷,吃饭是天下第一大事,这是他在军营里的习惯,就算曹有恒带着十万火急的事情过来,也不差这一顿饭的时间,所以他还让苗姑添了副碗筷,对着三个年轻人言简意赅地下了指示,“边吃边说。”
曹豫昨夜住在城外十五里处的另一个客栈,今早城门一开就急忙赶了过来,这会儿确实腹内空空,所以他端起碗来和悦知风一样,用很快的速度扒拉着那碗汤饼。
季熠和谢观南在家时并不习惯这样吃饭的速度,所以在悦庄中,悦知风从不勉强他们一起共桌。眼下在外面,没那么些讲究,他们也就配合悦知风,尽量加快了些速度往嘴里送吃的,但他俩对曹豫的来意更为好奇,吃没几口,就忍不住视线直往曹豫的身上瞟。
“戎州此次的瘟疫,并非天灾而极有可能是人祸,我们现在的策略看来要改进一下。”悦知风知道他不开口,他们这个四人的会议无法开启,所以桌上安静了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吃完了一小张胡饼就先起了个头,“有恒,把你们都护府查到的东西具体说说。”
曹豫既然到了戎州,自然是清楚这里的封城令的,他入得城来也一样暂时出不去,所以他奔这儿来一定是有必须当面跟这边的人说的事情。
说起来发生在僰道县、扩散至整个戎州甚至要蔓延数个州的这次疫病,都护府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镇南都护府在岭南道的皎州,离剑南道的戎州尚有距离,所以也不在悦知风最先考虑送出消息的范围内。这个事情是五、六天前容霏悄悄送的信儿。
“她有没有牵扯进去?”曹豫尚未说出要紧的部分,但需要让他从皎州的都护府一路赶来这里,这事就肯定小不了,所以谢观南很担心容霏是否会因此陷入危险,才听到这里,已经把手里的筷子都放下了,“不管都护府希望她做什么,她毕竟还拖着个孩子……”
“观南。”季熠剥了一只白煮蛋送到谢观南碗里,借机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边,“策反的间人是都护府很宝贵的资源,他们比你还紧张容霏呢。”
谢观南蹙眉,他没有接着追问曹豫,但是他也并不喜欢季熠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资源这样的说法,只是他意识到了这张饭桌上或许只有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抓着这点除了让自己心情郁结,没有半点好处。眼前还有重要的事情在等待被讨论,他确实不应该急着打岔,所以对曹豫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谢郎君放心,这条线索并不在容霏身上,她只是刚好得知、想办法把消息递给了我们,此事不会对她造成威胁。经过田衡的事情,我们会更注意对她的保护。”或许是发现谢观南的脸色不太对,曹豫还是先回答了他的问题,之后才看了看悦知风和季熠,“容霏向都护府通报的消息,来自另一个安南的细作,她是容霏在我国唯一还保有联系的同胞。”
绝大部分的细作出于安全的考量,都是单线联系,只有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才会知道彼此的存在,细作相互之间是不会有联络的。但容霏与那名细作是从小在一起被训练的,长大又都被派来了这里,所以她俩很谨慎地会定期给彼此一个消息,以确定对方的安全,而这一次,那名细作在联络容霏的时候告诉她,这边或许会有瘟疫爆发,什么时候会蔓延到栖霞镇谁也说不准,但让她做好准备。
“居然真的有人为可以控制的瘟疫?”即使之前他们有过这样的大胆假设,但亲耳听到曹豫这样说,谢观南还是很难不感到惊讶。
疫病和其他疾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有传染性,群体感染之后造成的死亡率也高,所以就算最终被证明有些疫病也有被治愈的可能,但在大多数人心中,这依然是人力很难对抗的灾难。民间每年都举行的大傩、祭拜的瘟神,都是在祈求这样的瘟病不会出现。信仰这个东西,除了崇拜强大的自然力量之外,其实就是源于对所有未知灾难的恐惧。
曹豫瞪大了眼睛环视了其他三人一圈,他听出了谢观南语气中的不出所料,所以非常意外:“难道下官来之前,王爷你们已经查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只是猜测。因为有外人出入过疫病最初爆发的村落,还留下了东西,观南觉得这个外人非常可疑。”季熠简单对曹豫说明了一下僰人村的情况,“所以安南的细作是用牲畜作为传染源吗?牛?羊?还是马?”
“是鸡。”
鸡?
几乎不用曹豫再细说,其他三人很快明白这其中的缘故。鸡相对于其他牲畜而言,体型更小,方便携带和控制,而作为赠礼又不会显得过于贵重,更容易被人接受。
“安南的人如何能弄出有病的鸡,又如何能把这些鸡运进来?怎能确保他们自己的人在投放这些鸡之前不染病?”谢观南还是有很多疑问,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普通案件,他能发现其中的疑点,但是他无法推演出过程中的细节。
“这就和从前西南深山中的少民养蛊是一个意思。”曹豫打了个比方,“养蛊的人自己不会中毒中蛊无外乎那几个原因,一个是他们常年接触少量的毒,有了自然抗毒的体质,再一个可能就是他们知道解毒的方法。”
“司马的意思是,他们会有药能治这个病?”谢观南仿佛听到了希望,眼睛都亮了,“我们能抓他们的细作来逼问出药方吗?”
曹豫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中蛊中毒只是他为了方便说明而使用的一种说法,事实上安南的手段更阴毒下作得多。
“这种病首先会在家禽中传染,也就是带着病源的病鸡会传染给别的鸡、鸭等禽类,而人食用甚至近距离接触这些禽类也有可能会被感染。所以容霏那位同伴给她的提醒也是如果有事,绝对不要接近任何禽类。”曹豫表示,虽然不排除安南人有治疗这病的方法,但被派来执行任务的细作不太可能会掌握这么重要的东西。
“安南是疯了吗?弄出这样的病鸡,就不怕先在自己国内作出祸来?”谢观南是做捕快的,自认为见过的坏人不在少数,但这样损人一万也要冒着自损八千风险的,确实少见,而以国家为单位,他自然想都不曾敢想过。
“我早说过安南现在那个是疯王。”悦知风沉沉叹了口气,听到这样一番来龙去脉,打了大半辈子仗的他都觉得十分头大棘手,“他们能制定出这样的计划,势必是在自己国内已经做过试验了。怎样携带运送病鸡,有多少途经会能让人感染,几时病发,潜伏期最短最长分别是多久,这些他们一定都有所掌握。”
“拿他们自己的百姓来试?”谢观南对人性之恶的下限又有了新的认知,安南王为了做出这样的人祸,到底会怎样处理那些被拿来当试验品的安南百姓?他不禁看了季熠一眼,他们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用常理来判断的对手,季熠那不顾后果先冲在最前面去砍树阻挡山火的想法,也许真的才是对抗疯子最有效率的方法,但谢观南知道,自己就算理智上如何明白,也是接受不了的。
“安南王的事可以稍后再说。”悦知风又把话题拉回了眼前,“有恒,如果我是南安王,不会只往一个僰人村投放病鸡,查出他们派多少人做这件事了吗?”
就如同他们飞鸽传书也要做多发一至这样的措施,能干投毒这种伎俩的疯子必然也不会把鸡蛋都放进一个篮子。
不幸中的万幸是,都护府对安南细作的围剿行动已经展开,他们使出了这招正是被逼急了的反应。因为疫病一旦爆发,从州县到整个剑南道都会进入更严格的管理,这对于他们这些细作的处境也是不利的,相当于放出了一只猛兽,但自己也同样和这只猛兽被关在一起。
“容霏了解下来,有问题的鸡应该一共有三批,到戎州这一批是最早行动的。”曹豫说到这里还是有些后怕的,“若非我们提前布控,对那些已经暴露的细作情况都有所了解,做不到那么快就把人都按住。”
除了戎州这一批,其余两队带着病鸡的细作,还没找到时机出手,就被都护府的人拿下了。同时岭南道州衙也已经发出谕令,让各州县严密注意不明禽类的情况,如有异常立刻扑杀,宁可错杀,绝不留患。
“容霏的情报太及时了,如果再晚两天,可能岭南道也会陷入疫病危机。”曹豫确认扣住了其他所有病鸡,才决定跑一趟戎州,不管这里的疫情有没有爆发他都得过来,“但下官没想到王爷亲自在僰道县坐镇。”
“我在戎州也只能镇住一时,都护府把隐患都拔除了,有恒你们才是立了大功一件。”悦知风不吝于夸奖,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能让在戎州的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是多重要的事,“接下来就看我们这场硬仗能不能打好了。”
曹豫虽然没从抓住的安南细作那里得到什么治疗疫病的方法,但他刑狱的老本行还是让他从那些人的行为中总结出了一些线索。
三批本来要分散投放的病鸡,无一例外都是瞄准了居住于各处山林的偏僻少民村庄,那就说明这样的环境是最有利于疫病传播的,这点与苗姑说的又对应上了。
“看来他们还吃准了这些村落的少民比较纯朴,容易轻信外来的人?”谢观南对于这种利用他人的善意与信任为非作歹的行为是最深恶痛绝的。
“安南往这边派细作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剑南、岭南两道自古以来山林地区就有许多土人,这些人有不少分支迁徙到了更南边,也就是如今的安南所在。”季熠对看向自己的谢观南轻摇了摇头,安南挑选少民村庄下手不是单单看中村民纯朴好骗,“迁徙到安南的也就是僰人先祖的一部分后人,所以安南人的语言和僰人土话非常接近,他们沟通几乎没有障碍,这就是为何他们能轻易获得僰人的信任。”
谢观南想到绣坊的于娘子说过,容霏的刺绣手法和这边山林的少民流派很接近,看来季熠说的确实有依据。也就是说,如今处心积虑要引发祸端的安南人,其实原本是这边少民的后人,这何尝不是一种同室操戈?这么一想,简直又讽刺又悲哀。
一顿朝食在断断续续的谈话中结束,原本让郑柏言没有头绪的溯源问题,反而第一个被解决,现在最大的问题又回到了如何控制和化解这场疫病本身。
悦知风说郑柏言应该就快过来跟他议事了,刚好曹豫也在,之后无论是追查戎州境内的细作,还是疫情的控制,曹豫在也有他在的好处,既然知道了是人祸,那么也决不能姑息了罪魁祸首。
不过比郑柏言先到的,是佟追进来送上的来自嘉州的传信,上面除了言明从嘉州来驰援的队伍明日即将到达以外,还说了件最要紧的事。
嘉州的禾神医手下,已经有轻症病人经过治疗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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