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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韵,我头疼。

季寰说他头疼,面目狰狞,一副痛苦难堪的模样。

见状,顾银韵半是心疼,半是焦急,她忽然记起六皇子还在这里,转头瞧见了人,便立即招手唤他过来。

六皇子不想去给季寰当大夫,但他也不想看见小皇嫂难过伤心。

……算了,就当他想犯贱吧。

当他一生作恶多端、残害性命无数,死到临头时遇见了小皇嫂,为她改行多做几件救人的勾当,以此充当他罪恶人生微不足道的救赎吧。

六皇子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端出一副“看吧,没我不行”的架势,颇为受用地向那边走去。

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季寰护食恶犬般凶狠地瞪住,后者龇起锋锐的利齿,身体力行地证实了什么叫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你是什么东西,滚开。”

季寰垂臂在地上摸索了两下,捞起谢瑶死不瞑目的头颅,不遗余力地一掷。

六皇子胸前受击,趔趄着后退。

半空中头颅飞舞——

这诡异恐怖的景象顾银韵不是第一次看,但对她而言,即便看上成百上千次,也不会对此感到习惯。

无论死者是谁,这都有些过分悲惨而恶心。

她胃中一阵翻涌,可叹白日里因记挂季寰,没吃多少东西,此时想吐也吐不出来。

“六皇子,你还好吧?”她强忍着难受,为季寰的赤口毒舌向六皇子表达歉意,“季寰他现在脑子不好,你别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她有所维护,歉意不多。

如同一位溺爱孩子的母亲,在孩子惹是生非后出言偏袒:你别怪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而在六皇子给出反应前,季寰先一步夺回了顾银韵的注意力。

“银韵,我头疼。”

他絮絮念叨着头疼,突然间半跪在地上,环起顾银韵的腰肢抱住,将疼痛的脑袋紧紧贴在她的腹部。

像在撒娇。

顾银韵一时间惊诧到手足无措,蓦地怀疑起季寰到底是真的头痛,还是胡乱扯了个借口,借机吃她豆腐。

这个拥抱让她莫名觉得熟悉,似乎是很久以前的情境复现,可零碎的记忆昙花一现,她记不清晰。

“季寰,男女授受不亲。”她清咳一声,义正言辞,闭口不提刚才的那个吻,“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

“嘘,别说话。”季寰蹭了蹭,“让我抱一会。”

他亢奋的激情缓缓消融在喃喃呓语中,顾银韵一直以来熟悉的那个季寰似乎在这水一般轻柔的安静中悄然归来了……

可是似乎又没有。

“太好了……太好了,你是对的。”

他仍旧执着于顾银韵所不知晓的那份对错,执着到可以被称之为执念的地步。

“你才是对的。”他收紧手指。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

在行云殿里,在他的大脑被久远的记忆与痼疾深重的神经拉扯着撕裂,森冷的寒意绵绵不止,意识的清明行将湮灭之时……

他的确以为那个翻窗靠近的人是她。

他也的确病得糊涂了,直到那擅闯的女子走到近前,直到摇曳的烛火照亮她腻人的微笑、贪婪的眼睛,他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那不是顾银韵,甚至都不能被称之为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全天下的女子,都不会有第二个顾银韵。

全天下的女子,他也只认一个顾银韵。

八岁那年的冬至,母妃下定自我了断的决心,带他到峭壁上山石嶙峋的那间宅邸,陪他看了一日的飘雪。

然后,母妃在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宁静美好之后,迅速地厌倦了它们。

就像她厌倦了日复一日无趣的宫廷生活,厌倦了日复一日求而不得的爱情,厌倦了在日复一日恐惧和不安中惶惶度日。

这厌倦来的那样激烈,那样不可阻挡。

以至于她抛弃了一切生的美好,抛弃了她年纪尚幼的儿子,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死的怀抱中去。

她憎恶它们,并用一个母亲最刚烈的方式反抗它们——

她让他亲手杀死了她。

她告诉他,这是件光荣而伟大的牺牲,出于她对皇帝诚挚而热烈的爱情。

她告诉他,不必为她的死而伤心落泪,因为这死亡是她内心最深切的渴望。她期盼已久,才寻得这永久的解脱。

鲜血从她瘦弱的身躯潺潺涌出的时候,她脸上仍带着痴迷沉醉的微笑,就像她完全感觉不到痛,完全陷入了对死的迷恋。

可如果她真的那么迷恋死亡,后来,她为什么又要哭呢?

她说:

“寰儿,没有我,你才能成为白鸾帝国最优秀的继承人,才能让你的父亲满意。”

她说:

“寰儿,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死在你面前,为了让你斩断幼稚、怯懦、不成熟的依恋,为了让你明白人心善变、明白情感是这世上最脆弱易变的东西。”

“你不需要情感,你只需要做一个维持帝国运转的完美机械。”

“你要强硬、冷酷、坚定。”

“杀了我,寰儿。杀了我,你才最让我感到欣慰和快乐。”

母妃死后,全帝国会喊他“寰儿”的人,只剩下他“强硬、冷酷、坚定”的父皇。

可他已不愿意再听到那个称呼。

更有甚者,从父皇薄情的嘴唇中溢出的每一个文字都让他内心止不住地颤栗。

他与生俱来对父母的孺慕之情随着母亲的逝去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谨慎的提防与冰冷的猜忌。

从石山镇回宫后,他恍惚了好一阵子。

父皇因此忧虑不已,不是担心他,而是担心会失去一个悉心培养多年的继承人。

好在他那时还小,宫中皇子众多,父皇还有的是选择。

父皇动了废太子的念头。

在落实这个念头之前,父皇先带他去了翊府——那是他第二次拜访翊府,第一次是在他更小的时候,小到他还不曾记事。

听下人们说,他的第一次翊府之行,让父皇彻底放弃了当时还颇受看重的大皇子,坚定地将他立为太子。

而第二次翊府之行,则是关乎到他的太子之位能否继续坐下去。

翊府就是这么神秘而奇妙。

帝国的太子,乃至皇位的交接,都一定要经它认可,与它扯上关联才行。

但更奇妙的是翊府养着的那个小丫头。

一开始呆呆的、傻傻的,坐在庭院的秋千上一动也不动,和她说话,她也爱搭不理。

他帮她推了两下秋千,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感谢。他觉得没趣,便远远地跑开了。

那日下了场雨,傍晚时分天色昏黄。

倚在廊柱上,看着风卷残叶,他突然想到死去的母亲,突然也想要去死。

就在那时,小丫头红彤彤地跑了过来。

她拉住他的衣袖,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他垂眼看她,莫名其妙地就哭了,他知这懦弱的表现丢人至极,一个劲擦着眼眶,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

她歪着头思考许久,忽然间抱住他,学大人哄小孩那样。

她说:“大哥哥,你要是怕冷的话,我可以抱着你。”她不再呆滞,倏然间变得活泼灵动,“所以你给我个面子,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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