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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位大典选在京郊的校场举行。
白日里天气晴好,璀璨阳光洒落在身上,已能让人感受到一丝焦躁的暖意。
体弱怯寒如顾银韵,也丢掉了外出时总要随身带着的小手炉,换下厚重的氅衣,穿起轻薄的褂衫。
校场肃穆,四周由禁军们把守着。
文武百官井然站立,簇拥着高台之上的旌旗猎猎,和身着红黑两色、以巾覆面的三位巫祝。
巫祝们随风舞动、大开大合,和着举旗者口中唱诵的古老怪异的歌谣,场面诡谲怪诞,令人心生敬畏。
顾银韵陪伴在季寰身侧,距祭台最近的地方,头顶就是起伏飘荡的宽大旗帜,耳畔便是旌旗划破天际的阵阵破空声。
顾钰站在他们对面,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
“季寰……”
手心蓄着一层薄汗,顾银韵暗中拽了拽季寰的袖口,小声喊他。
风声呼哨,季寰没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但他大抵猜得出她此刻的心情,于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俯身凑近了安慰道:“别慌。”
这种时候,慌也没用。
该做的都已做了,他们唯有静待事态的发展。
顾银韵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虽然点头了,但其实是在敷衍季寰。
稀里糊涂地穿越到这个世界半年多的时间,书中那场引起帝国巨变的禅位礼,如今已是近在眼前了。
除了她,没人能够真正意识到这场禅位礼代表什么,它顺利与否,又会怎样深刻地影响着他们这群人的命运。
这种情况下,就算季寰拎着她的耳朵说上一千一万遍的“别慌”,她还是会慌得要死。
在季寰的掌心里蹭掉自己手心的汗,顾银韵尝试着把目光放远,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祭台下,百官垂首,恭顺如鹌鹑。
三皇子也在其中,位置靠前,垂眸不语,身边没有三皇子妃相伴。
三皇子妃罪臣之女,禅位大典,她是没有资格参加的。而三皇子也终于舍弃了他那些花哨的衣服,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朝服。
再往远处去看,绕过朝臣熙攘,是肃穆守卫着校场的禁军将士们。
太子不在,禁军明面上由中郎将靳云率领。
但桐戈争气——
兴许是被她那天的三巴掌打的开了窍
——桐戈不仅迅速地在军中独当一面,还协同季寰彻底架空了靳云的权力。
现在禁军中听从靳云调令的,也就只剩与沈家有关的一小批死忠了。
越过禁军,更远的地方,就是远郊浩渺如烟的山林树海。初春,常青的草木更加鲜亮葱翠,而落叶木也逐渐长出新芽。
风吹过,林木弯垂。
像是苍穹上隐匿着一尊巨大的神明,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场禅位大典,因等得无聊了,而抬指在山林中随意一抹。
顾银韵心中惊悸,倏而想起前两日顾钰在静安寺同她说过的话。
说到底也没什么特别的。
顾钰让她长久地潜伏在太子府,放任她与季寰拉拉扯扯地纠缠个不清,为的就是在禅位礼的时候,让她起到该起的作用。
白日里的禅位大典是做给朝臣百官看的。
而帝国真正的禅位仪式,将在今晚,于翊府中举行。
届时,来自皇宫的禁卫将会取代翊府的侍卫,牢牢把守住翊府的内外两院,守卫既成,任何人不得进出。
大典结束后,季寰需先回府斋戒沐浴。
及至天黑,亥时初至,才可前往翊府,参加真正的禅位礼。
皇帝养在宫中的禁卫,乃是最忠心不二的死侍,由他们把持住翊府内外,就连掌权人的顾钰也占不到便宜。
是以对季寰下手,就要趁他抵达翊府之前。
从太子府到翊府,或取道长街,或绕行一僻静的小路,选择哪条路全凭行者的心意,不存在特别的规定。
顾钰让她做的事情很简单。
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而仅仅需要她劝说季寰走那条僻静小路,并在马车驶离小路的拐角处,随便做点什么吸引季寰的注意力。
虽然顾钰没有明说,但她用脚趾都能想明白——
顾钰定在那里埋伏了人手,就等着她扰乱季寰的心神时,跳出来杀一个措手不及。
静安寺里,她答应了顾钰的请求。
但等到晚上,她究竟会怎么做……
谁知道呢?
收回视线,顾银韵垂眸看着脚下的土地发呆。
晨起便吹刮个不停的狂风,此时总算减弱了些,旌旗悬垂,不再呼呼作响,歌谣却还在颂唱着,悠悠荡荡,似乎从千年以前传来。
莫名其妙的,顾银韵忽然想起了婉秋。
昨夜,她心血来潮,问起婉秋赏梅宴去摸卦石时,那方卦石呈出的是何种卦象。
婉秋支支吾吾的:“小姐,夜里黑。奴婢只隐约看见那水面舒平,没什么变化,但是后来有风吹过……“
“奴婢听见狐狸哭泣之声。”
“后来奴婢想,卦石所在处地势荒僻,风声怪些也是有可能的,狐狸哭什么的,兴许是听错了。”
婉秋说完,故作轻松地笑。
她的笑容很勉强,所谓“听错”,也更像是她在安慰自己——临雪轩就养着狐狸,婉秋天天听那两只狐狸吱哇乱叫,不至于分不清狐泣与风声。
狐狸哀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婉秋是她的贴身丫鬟,可以说,两人荣辱与共,命运惺惺相惜。
若卦石给予婉秋的预兆是不幸,那她呢……
顾银韵眸中泛起轻微的眩晕。
视野里,黑褐的土地逐渐扭曲变形,仿佛要变作一个巨大的漩涡,或是深渊怪物的血盆大口,一下子把她吞噬了似的。
她摇摇欲坠,手上却一紧。
季寰握住了她的一整个手腕,微微向前站了站,半个身子挡在她的身前。
顾银韵不解其意,正要询问。
就听由远及近一阵沉雷远播的鼓声,轰隆作响,震撼大地而来。
歌声停了,巫祝们也停下他们的舞蹈。
众臣俯首,拜向玉辂上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在寒冬与病痛的折磨下,他近乎已变作个面目可憎的骷髅。
玉辂行至祭台前,停下。
在仆从的搀扶下,骷髅架子支起身子,颤颤巍巍走下玉辂,登往祭台。
皇帝繁复华美的行装,看上去随时会把他压垮。
经过季寰时,他断顿地扭头看过来,先看向即将接替皇位的帝国太子,接着缓慢转动眼珠,扫向太子身后的太子妃。
那一瞬,顾银韵毛骨悚然,几欲尖叫。
皇帝顶着耋耄老人般憔悴衰朽的皮囊,他的那双眼睛,却还泛着年轻的神采、与旺盛的侵略欲。
行将就木之人,竟还肖想着情欲的掠夺。
一如宫宴上的初见,令人恐惧而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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