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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诸事吩咐停当后,遣散众人,关起殿门,听着身后那人同样紧张微乱的呼吸,竟忽然心中怯颤,不敢转身面对。
他似乎忘记了考虑一些事情。
他曾经想过千百遍这人若还活着,他该怎么做。
但独独忘记了去想若是再相见,他第一面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方才当着众人,尚可忍得,而此时一室静寂,唯他二人,他想说的想做的必不会再是刚才那样。
然而说什么呢?什么也不必说。
谢玿低头不语。
赵元冲凝视着她。现在,这个人活生生在自己眼前,不像梦中缥缈得不可捉摸,有温度,有血肉,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无不令他心驰神荡。
他手虚抬,似要拥抱却也不敢,轻声喊她,“阿玿…”
谢玿身子一震,仍不抬头看他,也不过去,却忽然直直叩跪下去。
她开口,不是赵元冲,不是元冲哥哥,竟是,“皇兄…”
赵元冲眸色瞬间黯然。
他懂得,她还是在矛盾,还是有顾虑,还是不愿意…
他欲再开口,却见那人叩首,慎而又慎。
“皇兄,我错了…”
她眼眶一红,道,“我从漠北一路而来,见到战火狼烟之地,是黎民失所,饿殍满地,孩童哭竭,我…我想到当年起兵之时,铁蹄过处,成周百姓也必如我那时所见。我到过房宁,那里的人提起恭诚伯,不是敬仰崇视,是满腔怨怒,我…皇兄,我心中难受的很…”说着,她再拜,掉下几滴眼泪来,“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为一己私心私怨听凭父亲行不义之兵,涂炭生灵,皇兄…我…”
赵元冲放下手臂,叹息,“阿玿,你长大了…”
谢玿直起身,定定凝看着他,恳切道,“我一路而来,只有成周,只有到了大周境内,才再也不见焦痕遍野,所以…”
“…皇兄,求你,我想参军从戎,哪怕赴汤蹈火,哪怕马革裹尸,我也想为…也想倾尽全力护住这难得的一隅安稳盛世,也算…也算是偿我万死莫赎的罪孽…”
“…所以,我此次来京,只为此,不为其他。”
“…求你,皇兄…陛下。”
不为其他…赵元冲心中长叹,你只想世间苦,难道真不想着我苦…
不为其他?你当真不为其他么?
他再叹,却别无他法。终究这次是要她自己心甘情愿,他若强要,违她心志,只怕万一重蹈覆辙…穷尽黄泉碧落也要不回她了…
“先起来,”赵元冲想去扶她,却终收回手,道,“其实朕…我早就为你想好了去处,自从知道是你,我就一直在想。你想从戎,想去战场,皇城军是去不成了,京城三营是我登基后初建,从未动用。等过几日圣旨一下,你便…去那里吧。”
但见谢玿眸光闪动,眼睛仍是通红,大有感动诀别之意,却只翕动双唇,说道,“是,谢陛下。”便垂首退下,走出殿门。
赵元冲看着她背影,想起她方才神色,了然,心下却发苦,想,你要别便别了么?我却不能放手,此番让你离去,定是还要你再心甘情愿回来的。
春狩围猎,一直是皇家盛事。
不说这绵长壮观的天子仪仗足够让沿路百姓围观开眼,就连平日里见不到的王侯公卿,甚至贵嫔王妃,都随行在列。
而各宗室官家子弟,趁着这个机会便可在御前一显身手,哪怕只被皇帝赞赏一番,也够扬眉吐气大半年了。
齐王元炽本不想来,但小世子赵仲谦今年快满三岁,生的玉雪可爱不说,小小一点娃娃居然与皇帝投缘得很,每次一见面,都抛开父王拉住赵元冲衣角,咿咿呀呀叫“皇,皇,抱。”小鼻子大眼睛的模样十分讨喜。
赵元冲很是喜欢这孩子,这孩子也爱热闹,更喜欢往人堆里钻,尤其特别喜欢看大臣上朝,仪队整顿等景况,也不知道像了谁。
这次狩猎,元炽就算不想来,但世子王妃要来,他无论如何都是放心不下要跟着的。
到了城外围场,谢玿牵马走过齐王那辆马车,看见那小不点扶着窗户探头探脑往外看,心中一动,想,这莫不就是嫣妹的孩子?
那小世子与她对视,先是一愣,然后眼睛眯了眯,小眼对大眼,一直盯着她看。脸蛋虽稚嫩,但神情分明心有所疑。谢玿心底“咯噔”一声,随即暗念,这侄儿肖伯父,精明的不可理喻。再看看车内他那“天真烂漫”的傻父王,谢玿堪堪克制住白眼。
她刚想罢,窗边出现一张温婉的脸,将小孩子抱起,“谦儿,要下车了,你在看什么?”
赵仲谦小胖手指着窗外,奶声奶气,“看人,活的,敢盯我的。”
景嫣探出头一看,对上谢玿的眼睛,一愣,怎生如此熟悉?
当日任性娇柔的少女,如今已出落得愈发美丽,温柔娴雅。她收起惊愕,未对小孩子的童言童语做过多猜想,只扫了谢玿一眼,便让奶娘抱着赵仲谦下车。
元炽忙跳下来扶住她,口中喋喋不休,“小心小心,有没有不舒服?身子骨是不是都坐硬了?你现在有孕在身肯定是十分难受了,待会儿我给你捶捶。”
景嫣看周边人多,悄悄含笑嗔了他一眼。
谢玿看着,不禁暖暖笑了。
仲谦瞧见他笑,爬在奶娘肩上冲她挥动胖胖的小手,“哥哥,你在笑什么?”
虽异常聪明,但这孩子落在她眼中就实在可爱,她也冲他挥手,再笑,但自然是不答他的。好在此时众人纷纷下车安顿,无人在意两岁小娃的稚言。
赵仲谦疑惑,却被奶娘抱着越走越远。
直到一家人走进账,她才回身欲走。可一转身,便撞上赵元冲笑意融融的眼睛。
她一怔,也不知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赵元冲道,“他们如今都很自在如愿,唯一过得不大好的,大概只有朕了。”
谢玿明白他的意有所指,只道,“陛下,舟车劳顿,不去休息么?”
赵元冲想了想,颔首,“嗯,是该去休息。”便走开了。
谢玿一脸迷惘,不明白他究竟想干嘛。
赵元冲刚走,她还在纳闷,就听身后一个声音拿腔作调道,“啧,技不如人啊技不如人,特别是拍马溜须之技。”
他回头,见是孙世才与许青绨。
此番恭诚伯之祸,莫少秦立了大功,竟被皇帝提做了皇城军左司总指挥使,而柴羽七日之内一无所获,若不是莫少秦恳恳求情,怕连二队指挥史的位子都要不保。
孙世才前些时日与柴羽一同喝酒,见这一直出类拔萃他自小奉若榜样的大师兄,竟满腔失意愤懑,是从不曾有过的潦倒。对他说起此事,更是诸多不平抱怨,他心中不禁也十分恼恨。恼莫少秦一再抢尽风头,恨木剑声事事插手步步如意。
方才见皇帝与他谈话,心想,木剑声果然是这等善于逢迎拍马的小人。于是便忍不住出言讥讽。
而许青绨…那日回去之后她反复细想,如今看木剑声的眼神实在复杂得很。
谢玿听罢,只淡淡笑了笑,转身去栓马列队,不理会他。
只是她回头看见许青绨拿着奏本又往赵元冲的御帐去了,不由心中忽然醋海生波,又是嘟嘴又是咬牙,碎碎念,“说肖想你还真敢肖想!能进去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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