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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头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想来应当就是其他人口中的商陆了。此人身量比时祺高两寸,头发用麻绳随意束在脑后,顶起个不小的发髻;胡子有刮过的痕迹,但并不是很干净,留了不少胡茬;剑眉配一双内窄外宽的眼,看起来颇有领导者的气势。
此人上身同样未着寸缕,仅下身围着干叶制成的裙,露出线条明显的肌肉,配上那肤色,风景甚为可观。后面跟着的其他几人也是差不多的装束。
这人脚下生风一般,极快地就走到了风羲等人跟前。同样有兴奋和欣喜之色,只是比之之前的年少人,更为稳重。
商陆对着风羲几人,上下打量一番,便道:“几位是从雍州来的?”
风羲道:“正是。”
犹豫了一番,商陆还是问道:“是……你们自己进来的?”
禹梧桐不解,嘴又快:“不是我们自己进来的,还能是别人扔我们进来的不成?”
“那诸位可知道如何出去?!”
这下商陆脸上的欣喜之色更甚,连带着他身后那些族人都往前簇拥过来,个个面含期待望着风羲等人。
风羲和时祺对望一眼,道:“你们,不是自己来到此地的?”
商陆道:“实不相瞒,我等也不知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不知是谁搬了几张矮凳出来,商陆便又让她们几人坐下,陆陆续续讲了村里人的来历。
商陆是第一个到绿洲的人。他原本是四处做生意的行商,在九州内游走,也没有固定居所。在雍州走了一圈后,听闻雍州边境地界缺物品得紧,便想着走一遭。一来赶着物品紧俏,挣些过路银钱;二来缓一缓边境人民的急,也算是行个方便,给自己积点德。
那时候风羲还未掌权永良宗,雍州边境常年受风沙侵扰,苦不堪言。商陆走过几个村落便真正体会到此地居民的艰难,所以卖的东西也比从前便宜不少。
一日,他卖完东西,想着赶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村落,还能寻个落脚的地方。哪知路刚刚走了一半,天就已近暮色。四下无人,他正欲加快脚步,却见那边境里头吹来一阵疾风裹带着黄沙,两下就把他卷上了天。商陆呼救不得,又没有灵力修为,很快就在这天旋地转里晕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便已经躺在了那绿洲之湖边上。他也走到过绿洲边缘,但那漫天黄沙之墙很快将他逼了回来,时不时还会出现圡甲和变异沙蟒。他连方向都找不到,一步也不敢踏出绿洲,更莫提找回家了。如此这般,便在这地方造了临时居所,住了下来。
时祺问:“如此说来,这些村民同你也是差不多的境况?”
“正是,他们也都是我在湖边发现带回来的。”
围坐在外的人群陆陆续续响应着。
“我是六年前在湖边醒来的。”
“我是三年前。”
“我七年前。”
……
绿央一数,此村一共就十五个人,不多。除了两个婶婶,其他的年龄大多集中在二十到三十,想来被莫名其妙掳到此地时左右也不过跟黄芩、秦艽他们差不多年纪。
“我们都是凡人,没办法出去。也只能在此地先生活着。但近两年又都没有新的人来了,大家原本是打算在这儿活一辈子的。”
商陆说这话时带着些忧伤,其他人瞧上去也或多或少触动了一些。毕竟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思乡之情总是难免。
人群保持了一阵子的静默,绿央突然道:“你们平时都吃些什么?我看那几只山鸡羽毛完整,毛色尚好,是才抓来的吧。”
“多半时候都是林中的鲜果、植株,这地方植物长得好,却没走兽飞禽。姑娘好眼力,这山鸡确实是前几日才发现的。费了好大力气才捉来,想先豢养着看能不能下蛋。”
绿央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反而转头去看风羲和时祺,冲她二人使了个眼色。
时祺和风羲从她眼神中获得一些信息,风羲率先站起来,道:“实不相瞒,诸位,吾乃雍州仙门宗主,名为风羲。此番来本是要寻一宝物,没曾想遇到各位。”
她一亮明身份,人群一下又沸腾起来。
商陆道:“你这么年轻,当真是永良宗宗主?”得到肯定的答复,又看了风羲的腰牌,他才道:“看来外面,当真变化不小啊。”
“不知各位可愿接受风某帮助,离开此地?”
虽看这些人的神情,此问当真是多此一举,但总归是要开这个口的,总不能二话不说就直接拉着人飞过那漫天黄沙。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我想家了。”说话的是秦艽,她一说完,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起来,一个个都念叨起自己的家乡,可见出去的渴望在心里已经生根发芽许久。
“也不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样子。”
“希望我娘我爹都还好好的……”
“出去了我定要去做两身衣裳,这破叶子我是穿够了!”
“唉,不知道我家娘子是不是已经改嫁了,能再见见她也好。”
……
一群人里只有商陆还保持着冷静,他原先走南闯北多年,自然想得要多些。
“风宗主,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只是,只是你也看到了,我们村这上上下下十五口人,我看你们都是女子,就算你们一人带一个,这来来回回的……”
风羲道:“商公子不用担心,既做了一宗之主,倒不至于遣几个弟子的本事都没有。况且,我旁边这位五同宗宗主也会倾力相助的。”
时祺闻言,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道:“公子放心。”
“原来这位也是宗主。未到此地之前,便听说晋州那边仙门整顿,时家出了位少年才俊,如今一看果然气度不凡。怪在下眼拙,竟一时没能看出来。”
即使过去多年,商陆那商人的巧嘴之功也没有落下,一番马屁是拍得恰到好处。
时祺还是客气地谢了一下,又道:“公子谬赞了。只是这地方离雍州管辖范围也有些距离,即使我和风羲即刻通知门下弟子,赶过来也约莫需要两日的。不知公子是否方便收留我四人。”
“方便,怎么会不方便!我这就叫大家伙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商陆喜不自胜,虽然不能即刻就走,但到底也有了希望,赶紧地就拉着人去收拾屋子。剩下的人要么跟着商陆去了,要么三三两两在收拾今日所得,更多的则是围着风羲四人打转,打听外面的事情。
在这些人之中,绿央发现了一个男孩的不同寻常。这男孩看面相比黄芩小一些,长得也与常人无异,周身却有极淡的灵气环绕。那点光晕极近没有,但还是被眼尖的绿央发现了。趁着说话的功夫,她掏出糖来分给众人。给那男孩的时候,指尖若有似无地滑过对方的掌心。
只这一触,绿央就肯定了:“你是妖?”
那男孩仰头,不退不让,没有丝毫惊慌:“是啊。”
旁边的吴婶道:“绿姑娘别怕,小山奈不会伤人的,我们都拿他当孩子带呢。”
“山奈啊,难怪你香香的。”绿央笑着,又拿了两颗糖给他,道,“去吧。”
男孩便喜滋滋地拿着糖看山鸡去了。
四人被簇拥着一直到入了夜,用过了村民准备的晚饭,才算回到商陆特意给她们腾出来的屋子里。这屋子不大,左边靠墙两张床,有一张还是从其他屋搬来的,拼成了一张,倒能睡下她们四人。右边靠墙支着一张桌子两张小凳,以及一根横在上方的架杆。
风羲和时祺坐在桌边,绿央和禹梧桐则坐在床沿。
绿央倒下去,双手搭在后脑勺上,右腿搭在左腿的膝盖上一晃一晃,道:“这地方除了些花草树木,没其他生灵了。那山鸡,不是原本就在这儿的。灵石,就是那湖。”
时祺道:“他们都愿意离开,倒是给我们省了不少事。只是,这些人被掳到这里的原因又是什么,又是谁把他们掳到这里来的。”
禹梧桐在床榻的另一边坐着,也在思考,道:“最早的商陆,可以追溯到七年之前,其他人来的时间没有规律,身份年龄也不是固定的。背后之人似乎是随机下的手。”
风羲抬手敲了敲桌面,道:“既没有其他生灵,那人只怕就藏在这村民之中。只希望这位不要给我们节外生枝的好。”
“恐怕难咯。他掳了这些人来,说不定就是觉得无聊,想找人陪的。又派了沙蟒和圡甲阻挠我们进来,想必不会轻易让我们走。”绿央掏了掏自己的袖带,掏出最后两颗糖,一颗给了禹梧桐,另一颗自己剥了塞到嘴里。
风羲又道:“这村中十几人相处得都甚好,面上瞧着暂时还看不出来破绽。先不要打草惊蛇,观察着吧。”
剩下的人应了,风羲和时祺又各自给宗里传了信,便准备歇下。
谁知绿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蹿起来,拉着禹梧桐的手作势往外走。
风羲忙问:“去哪儿!”
“一身一头的沙子,睡不着!走走走,梧桐,咱去湖里沐浴去!”
风羲想拦,到底是没出声。只时祺喊了一声:“师姐小心点,别叫人看了去,我可会告诉溪山的!”
绿央冲她做个鬼脸,便拉着禹梧桐一溜烟地没影了。
望舒高悬,像一轮没有瑕疵的夜光玉盘,将那银辉肆意地撒下。整个湖面都泛着粼粼的波光,好似银镜。这绿洲的夜里静极,在这月色之下又雅极。那湖水不见刺骨的冰凉,反倒有一种温润之感。让两个刚下水的人都舒服地眯起了眼,一深一浅两身绿衣裳在岸边挨在一起。
绿央靠在岸边一块石头上,身子掩在湖水之下,只觉这湿润让她干得快要裂开的树皮都通畅了许多,舒服得紧。她翻身,伸手在衣服里摸出那管黑色窄箫,又重新靠在石头上吹了起来。
那乐章顺着月光,在湖面飘荡。似笛声悠扬,又似箫声婉转,配着此刻的意境,叫一边的禹梧桐都听得入了神。
一曲毕,绿央将窄箫放回原处,垂头理自己的头发。禹梧桐就坐在她旁边,情不自禁地也捞起了对方的一缕青丝,握在手中看了半晌。
绿央拔下发钗的时候,听到禹梧桐说话。
“绿央姑娘这发钗,可是和时祺在一处做的?”
将一对发钗尽数除了,好好地放在衣物上,绿央的头发便尽数散了下来。她侧过脸跟禹梧桐解释:“不是。她腕间那个,原本是我的。我这个,是夫君亲手做的。”
禹梧桐盯着她额间那点叶纹,觉得在月光下,这张脸真是白得过分了。
“既是你的,又为何在她手上。铃兰世间少有,我瞧着那个似乎不是死物。”
“梧桐好眼力,那株是从小在我根系之上长大的。不过……风羲没跟你说过我们从前的事吗?”
绿央将自己的头发拢到一侧,露出一边的肩头。她以为以禹梧桐和风羲的关系,应当对她们从前的事情一清二楚,没曾想竟什么都不知道。
“不曾,我也没问过。”
禹梧桐还是那么看着绿央,眸子里什么奇怪的情绪都没有,干净得跟这月下湖水一样。绿央太喜欢她这个坦然的样子了,便道:“那我跟你讲讲?”
那边应了,绿央便絮絮叨叨地开始跟禹梧桐讲从前的事情。
不说还好,一说绿央才发现自己连细小的东西都记得清楚。反而关于风羲的事,从前觉得很多,多到占据了她满心满眼,到如今讲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也不过如此,还不如其他人来得特别深刻。
两人就这么靠在石壁上,浸在温润的湖水中,慢慢把从前的事情说了个干净。本来两人的脑袋都向后仰着搭在那石头上。听绿央讲完,禹梧桐却坐了起来,定定地盯着她看。
难怪,这样的修为却连魂器都没有,也难怪风羲和时祺都紧张她得要命。原本还以为是娇惯出来的小姑娘,没曾想是那些人已经失去过一回,哪里能不紧张。
“你,不怨吗?”
“怨谁?风羲吗?”绿央摇了摇头,道,“从前的事确实是我错了,错了就该承担。我曾经会怪她从不肯偏私于我,但现在,我不会了。”
她盯着那轮月亮,伸手在空中虚摸了一下,道:“大家都只觉得我在无间吃了不少苦。但我反而觉得自己幸运。在那里有人陪着我,不嫌弃我,出来了,也发现在意的人都还在念着我。我已经比大多数人都幸运太多了。”
说完,绿央发现身边的人半天都没有发出声音,她一下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转头就看见禹梧桐垂着眸子,捏着自己的头发在看。
绿央又想起之前的事情,忙道:“梧桐,对不起……”
禹梧桐放下那截绿央的青丝,抬头看她,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道:“对不起什么?”
“我和风羲之前的事情……你这些年,应当也受了不少非议……”说着说着,绿央的神色都正经了起来。她是当真觉得心里不好过,一想起禹梧桐没少被外人拿来与自己比较,她就觉得为这个姑娘愤愤不平。虽不是自己有意为之,但确实也是因自己而起。
禹梧桐见了她这个样子,反倒笑了起来,道:“为这个,你要跟我说对不起?哈哈哈,呆姑娘。我从没在意过,不然也不可能一直不问风羲。外人如何说,我从未放在心上。况且我和她,也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我喜欢着绿,只是因为我觉得绿色好看有生机。我跟着风羲,也是自愿。她喜欢我我便留下;她不喜欢,我也不会为了得到那点情意而去扮作他人。我做什么都出自自身意愿。”
“我,只做我自己。”
禹梧桐笑得太过好看,那份自信和坦然让绿央觉得这满湖月色都是失去了光彩。绿央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对方的手,道:“对,应当这样的,你就是你,是最好的,独一无二的你!”
这番话憋在心里好久,绿央说得又认真又严肃,笃定得把对方又惹得笑了起来。
“难怪的,她、他们都要喜欢你的。”这是她第二次说这个话,这次对方听清了。
绿央拉着人家还没松,又歪头看禹梧桐:“恩?”
“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是保持着这般天真模样。任谁都没办法轻易忘记的。风羲喜欢你,也不难想通。”
禹梧桐没言尽,她是觉得绿央天真里带着悲悯,对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太过真诚,太过叫人难忘,没办法让人与她疏离。连自己都想着如果早点认识她就好了,更何况风羲和时祺这样失而复得的人。
绿央却没想那些,把头发往后一甩,翻身又重新靠到了石壁上。
“我管她喜不喜欢呢。我就喜欢梧桐你,风羲眼光太差了。”她手扑腾了两下,捧起一汪水淋到自己身上,四肢便又伸展开来。
禹梧桐瞧见她右边锁骨下方一颗黑色的小痣,那小痣周围还有些将退未退的红痕,被这湖水淋得娇滴滴的。
“你这么喜欢这水?”
“当然,梧桐你知道我是树吧。这灵石的水真是格外让树舒服,比我们西州的雨还甜。”
“那……”
说话间,禹梧桐抬起右手,两指一弯,掐了个漂亮的诀。一股水流忽然有了生命,顺着绿央的手臂缠绕上来,聚拢在她的掌心。绿央眼睛都睁大了,看看掌心的水又去看禹梧桐。
“梧桐,原来你修的是御水一道啊。”
原先禹梧桐并未在她面前出过手,她还以为是跟雍州其他弟子一样,修的不过寻常法术。没曾想竟是御水。在雍州那般干旱之地,想必是废了不少心力修习的。
“恩!”
禹梧桐扬扬手,绿央手心那股水便又腾空而起,缠绕在绿央的头顶,簌簌地下起了一阵独属于绿央的小雨。
这雨下得轻柔绵密,像极了西州春时。等到雨落尽,绿央舒服得差点跟小珏一样头顶窜出两片叶子。当即就扑过去抱住了人家的胳膊挨蹭。
“梧桐,你好厉害啊!”
感觉到胳膊上传来的绵软,禹梧桐脸颊飞上两抹红晕,自信得意地道:“小意思。”
心里则想着:“风羲这个猪。”
听得挨在肩头的人“嘿嘿”两声之后,突然细微地痛呼了一下。禹梧桐赶紧坐直了身子,道:“怎么了?”
绿央捂着左边脸,眉头皱着,嘟囔道:“牙疼。”
“我看看。”
禹梧桐捧着绿央的脸,大拇指轻轻分开了她的唇,凑近了认真地看,额头几乎要贴到对方的脸颊上,手指也不自觉地贴着那软肉挨蹭了几下。一股木质的香味浅浅地飘散出来。
“没事,你呀铁定是糖吃多了,还好牙没坏。你那夫君也真是的,怎么能这样惯着你。”
禹梧桐松了手,没忍住,还是拍了拍对方的头。
绿央含了一口水在嘴里,觉得那阵痛消下去一些,便咽了水,笑着道:“他可就我这一个宝贝。”
两人熟悉多了,绿央一下就暴露了没皮没臊的本性。一句话让禹梧桐也跟着笑了起来,刚要骂她一句“不害臊”,却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尖叫。那声音在这极静的绿洲里格外刺耳。两人的神色立刻冷了下来。
“是村里!”
“走!”
没有犹豫,两人迅速出了水,拿了衣服囫囵地穿上就往村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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