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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牢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
惨淡的光线,斜斜洒过斑驳的铁栏,随着烛火摇曳的微光,一同映照着那残存的眷。
大概也就只有这个地方,作为连接着外界的窗口,光线最为明亮。但完封闭的空间,依然在最初踏入时,就有股压抑的气氛侵吞而来。
苏世安在暗影中站了很久,亲眼看着父亲戴着手铐脚镣,走进了探视室,在那张狭小的方桌旁坐下。他又是静默半晌,才在狱卒的示意下缓慢走上前,在父亲对面坐了下来。
“的眼神变了。”两人才打了一个照面,父亲就动容的开口。
“从前,的眼神就像是一潭死水,沉淀着无尽的绝望和仇恨。但是现在,在的眼睛里,开始燃起了生的光辉。在外面,一定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改变了吧?”
苏世安没有正面回答。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也将双手支上桌面,淡淡的道:
“有个问题想问。”
“找到内心的安宁了吗?”
父亲明显一怔,苏世安也抬起视线,紧盯着他的眼睛,缓慢的道:
“有个朋友跟我说,行善积德,不是要得到实际的回报,只是为了拥有内心的安宁。”
“那么,从当年那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到现在安于天命,老老实实的在这里服刑,是因为您找到了内心的安宁吗?”
所以当年,才会阻止自己继续向关捕快一家复仇……在他身上再不剩半点凶戾,反而是对身边的一切都心怀知足和感恩,心态平和的让自己陌生……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通了么?
良久,父亲笑了,仿佛连脸上的皱纹都化开了。
他深深点头:“找到了一个好朋友。”
“我想,现在的改变也就是因为他吧。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我再也不用担心会走错路。我们父子,终于都得到了真正的救赎。”
苏世安回避开他的注视,自嘲的苦笑了一下:“我曾经很多次,赌上性命去杀死一个人,直到最近,我第一次赌上性命去救一个人。我发现,救赎果然比杀戮更踏实。”
“每一次杀死了敌人,我的心里还是空荡荡的。我知道我留下的只有冰冷和仇恨,而这份仇恨还会衍生出更多的仇恨。没有人会为我叫好,敌人解决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我只能不停的战斗下去,挣扎下去。”
“能活下来,就是继续仇恨的死循环。如果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好像头顶悬着一把利剑,逼着我不得不坚持走下去。可我却看不到前面的方向,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是……救人却不一样。”他的声音也有了温度,“被我救了的人,他会感谢我,还有他的亲人朋友,也会围在我身边嘘寒问暖……这种感觉,是我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他轻轻一叹,“我只能承认,爱,确实是比恨更快乐。”
这段心路历程,是他从来都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的,也包括墨凉城。
他不习惯在别人面前示弱,面对简之恒和关椴,他永远坚持着“自己过得很好”“我就是以复仇为乐”的说法,但每一次复仇之后的空虚,他却无人可说。
或许只有在父亲面前,他可以不避讳坦诚自己的弱点。在他面前,自己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寻求安慰。
血浓于水,既然他们体内流淌着相同的血液,那么自己的仇恨,自己的罪恶,还有自己的脆弱……父亲,也许都会理解吧。
父亲安静的听着他说,末了再次展颜一笑:“说的,就是这次的公益真人秀吧。”
“我都看在眼里呢。”在苏世安的疑惑中,父亲微笑着解释,“在这里,每次表现最好的犯人,就有机会和狱卒们一起看看节目。自从进入天宫门,在公众平台上多了露脸的机会,我就每次都力争表现,就是为了……可以多看看。”
这样的制度,似乎让监牢也变得人性化了许多。
“在这里……每天都做些什么?”苏世安渐渐也放松了下来,开始聊起了简单的家常话。而他也意识到,这么多年了,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父亲的日常。
父亲还是呵呵的笑着,眼中也多了一份感触:“除了日常的劳动之外,我每天都在惦记着们。我会为娘,为,也为关太太日夜祈福,愿上天保佑们平平安安……”
接下来,他们一直聊了很多。
那是他第一次不再满怀怨气,不再认为面前这个人毁了自己……可以真正以一个儿子和朋友的身份,和父亲坦诚交流。
他们聊到了错过的这些年,也聊到了许多有趣的回忆。
知道他要来这里,墨凉城专程给监牢打过招呼,让他可以在狱卒的陪同下,和父亲一起到处走走。
现在,苏世安就是随在父亲身边,“参观”着整座监牢,“参观”着父亲每天工作起居的地方。
很压抑,到处都很压抑。就算空间再宽敞,这里的空气,还是弥漫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沉重。原来失去了自由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着。
在他们走过的地方,也见到了其他的许多犯人。在他们身上,同样背负着各种各样的罪名,有的也曾经是凶名滔天。但现在看着他们的样子,真的已经看不出过去的罪恶痕迹。他们都在勤恳劳作,争取减刑,争取早日踏出这里,和家人团聚。
虽然是一个阴暗的地方,却也是一个交织着罪恶和新生的地方。
苏世安一路走着,一路看着,感慨良多。
“祷告的时间到了,我们走吧。”忽地,父亲带着他拐入了另一个大房间。
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犯人,都在听着禅师讲经。每个人的脸上,也都写满了虔诚。
据父亲说,这些年他在里面读了很多经书,有所感悟。当他诚心诚意为以往的罪行悔过,修身修心,终于找到了那份“心的安宁”。
在监牢里撑下去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有个盼头。其他犯人可以努力表现,争取减刑,但像他这样,已经被定下了终身监禁的人,后半生注定只能淹没在牢房的尘埃中。在这种情况下,拥有一份信仰,不为外界浮华所动,进行自我的修行,确实是有着非凡意义的。
“也一起来做祷告吧。”父亲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好好忏悔一下的罪过,只要心诚,神明一定会宽恕的。”
苏世安也配合的跪了下来。虽然他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学着父亲的样子,在声声的木鱼声中,审问着自己的内心。
信仰之力无形,却又的确是真切存在的。在这个房间里,每个人都在诚心祷告,那份汇聚起的信仰之力,也在潜移默化的改造着每一个新加入的人。耳边嗡鸣的钟声,节奏稳定的木鱼声,都化为了一种特殊的气氛,让他可以认真的去反思,去忏悔。
结束了漫长的祷告,监牢里也到了开饭时间。
几个盘子里都是素菜,一个月也难得见荤。一片单调的颜色,让人看着就食欲无。
父亲看着苏世安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笑了笑:“觉得很难吃吧?”
听着这种哄小孩子般的口气,苏世安的倔劲又犯了,提起筷子就到盘里夹菜。
“再难吃的我也吃过!”
父亲又笑了,也不停的往他碗里夹菜。
自己和这个儿子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在他很小的时候,自己就长期在外工作,后来那场意外,又让自己彻底缺席了他的童年。虽然他表面已是与世无争,无欲无求,但若是有机会,他还是很想看到儿子依偎在膝头撒娇,就像普通的小孩子一样。
自己亏欠他的,让自己可以去补偿。
同桌的其他犯人都羡慕的看着。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家庭温情了。
饭后,在短暂的休息后,又到了工作时间。
苏世安陪着父亲一起耕地。有了参加真人秀的经验,他做得非常熟练。
“听说现在的商界大佬西陵辰,以前也是坐过牢的,是真的么?”工作中,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就向其他犯人询问道。
同样是坐过牢,但西陵辰现在功成名就,大家只会崇拜追逐,再没有人会提到他不光彩的过去。
果然,没有什么污垢是注定会背一辈子的。
其他犯人立刻七嘴八舌的接口:“是真的!听说就是坐牢的时候遇到了两湖商会老会长忘东流,人家看他有商业天赋,才把这么大一座宝库交给他的!”
“同样是坐牢,怎么咱们就遇不上这种贵人呢!”
苏世安看了父亲一眼,又看看其他犯人,淡笑着打断了他们。
“谁说遇不到?”
“们现在多照顾一点我爹,等出来了,我不会亏待们的。”
一众犯人都笑了,少不了又是一番调侃。
当年的捕快殉职案影响实在太大,主犯入狱的时候,也是凶名昭著,直接就成了房间老大。无论是当时就和他住到现在的,还是后面几年新进来的,对他都有几分畏惧。
不过,以往的他一直是独来独往,孤傲冷漠。今天难得他儿子来了,大家才能看到,原来他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一样渴望着亲人的温情。
“做采访的时间到了。”工作结束后,其他犯人都回房休息了,父亲却再次走向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采访?什么采访?”苏世安跟着他走,疑惑的问道。
父亲笑了笑:“还不是因为在外面,一次次的挑起旧案热度,所以有记者看出了新闻价值,准备来给我做一个专访。每隔几天都会来一次,现在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苏世安顿时一阵尴尬。当初为了报复关椴一家,他肆意的利用着舆论这把双刃剑。那个时候,他确实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父亲的感受。
“如果会打扰到的话,不如我去打发她?”干笑一下,他也主动提议道。
父亲摆了摆手,镣铐呛啷作响,“没事,还是挺有朝气的一个小姑娘。而且,我也很珍惜能见到外人的机会。”
在访客室等待的记者,看上去确实就是个刚毕业的小女生,脸上稚气未脱,提问时也是格外认真,有着尚未被时间磨灭的热情。
尽管她已经努力考虑被访者的情绪,但个别的问题,仍是透着几分犀利。
在父亲下意识的皱眉时,苏世安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他希望自己可以给父亲带来力量,不管有什么风浪,自己都会陪着他扛!
父亲感激的看了看他,对他的心意已是数了然。而他也意识到,这么多年了,儿子终于和自己同心了,这就足够了。
访谈,最终在一片安宁的气氛中结束了。
苏世安离开监牢之后,他在微时空上的认证身份,也从“捕快殉职案主犯独子”,改成了“天宫门新晋成员”。
过去的他,就是一直沉溺在这个身份里面,报复了别人,也报复了自己。
……
同一时间,关太太家的房门,正被轻轻敲响。
关太太停下手边的工作,才一拉开门,看清访客的脸后,又匆忙大力关门。
柳茉抬起一只手撑住了门,一脸柔弱又委屈的轻唤道:“伯母,您怎么一看到我就关门啊?”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茉茉啊!您以前说过,我就像您的亲女儿一样。我每次来们家玩,您还会亲手包饺子给我吃。您包的饺子味道真好,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呢!”
关太太打量着她那张过分美丽的脸,终于还是轻叹一声,放松了推门的力道。
“茉茉啊……阿椴是没有跟我说过,当年们为什么要分手,可是我这个做娘的知道,他很痛苦!既然当初能够那么狠心的离开他,那样伤害他,现在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柳茉充满歉意的垂下头,柔声道:“伯母,我知道当年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好好珍惜阿椴。可是我今天不是为了阿椴来的,我是担心伯母您……”
“最近我经常在新闻上看到,当年主犯的儿子‘洗白’的新闻,那段旧案也经常被炒上热搜,我只是想,伯母看到的话一定会很难过,阿椴又不在您身边,我和他毕竟交往过一场,不能做人也是朋友,所以就想代替他来陪陪您。”
她这几句话,正说到了关太太的心坎上,也是让她痛苦的捶击着胸口。
“是啊,是啊……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的原谅……那我们家孤儿寡母,这些年受过的苦又怎么说?!”
柳茉适时的上前抱住了她,温柔的把头靠在她肩上。
“伯母,虽然我和阿椴回不去了,可是您还是可以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啊!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经常来照顾您的!”
关太太悲伤的望了望她,人在脆弱的时候,心肠总是最软的。在短暂的迟疑后,她终于还是拉开了门。
“好孩子……难为有心了。先进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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