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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同僚和上司一起的饭局总是难耐的,虽然难耐,却也是人在职场,无从回避的。

天气闷热热的,四方馆内部酒楼凡是像样些的、通风好的雅间都被番客们提前预订定了。馆中留给自己人的要么是没窗户的内间,要么就把边的、靠近楼梯处的简陋隔间,此时,棋艺部众人就聚在一处最把边的隔间内,是旬休例行小聚,更是为马天元饯行。

通事舍人面向众人举起酒盏,酒过三旬,已些许微醉,开口就有些絮叨了。

通事舍人:“早同你们说过,于四方馆有所作为,便要放眼大明宫之壮伟、长安城之繁盛、大唐之辽阔,立命安身展业宏图,就是这个道理,不要拘泥于眼前居职高下,而是要看到四方馆给你提供的基台有多大,在这个基台上,你能做出多大的成绩,四方馆并不在乎你立时当刻能回报多少,而是更在意你能飞得多高多远,你们看看马天元。”

他将目光落在马天元身上,众人的目光也随了过去。

通事舍人继续抒发着内心的感慨:“他听进去了,不光听进去了,还力行践实,抓住这次难得的机遇,在寿王府家宴上以才情棋艺脱颖而出,得到汝阳王的赏识举荐,从四方馆一跃到了翰林院,成为天子的棋待诏。”

众人看向马天元,或含笑示意或颔首点头、或默不表态却眼露羡慕,当然,同僚中有人钦佩,便也有暗暗不服的。

马天元适时地举起酒盏,目光略带孤傲又往回收了收,一一滑过众棋工,最后落在通事舍人身上时已换了一脸的恭敬,将酒敬向通事舍人。

马天元神色诚挚谦和:“这些年多得舍人提点,天元才有今天,舍人的话,句句发自肺腑,令闻更是受益匪浅。忆及当初,天元初入四方馆,也只是末位棋助,正是通事舍人的勉励与鞭策,才让天元走到今天。”

他这番话,便将自己多年努力的辛苦,抓住机遇的幸运,天时与地利、内因和外因,统统归功于是听了通事舍人的劝导才跬步至千里上。

不得不说,这彩虹屁吹的有点显山显水了。

然而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通事舍人还是极为开心地笑纳了马天元的恭维:“自明日起,你便入翰林院,成天子近臣了,往后得空,还多回四方馆叙旧啊。”

说罢,中书舍人举杯一饮而尽。

马天元见状,也立即一饮而尽。

通事舍人调子起的高,台下众人便不管是真心服气还是假意逢迎,均纷纷起身离座,来给马天元敬酒。

刘一手今日恰好坐在了马天元旁边,当下便被涌上来的人群挤到了一边。

“恭喜马兄啊,今后有机会了,别忘拉兄弟一把啊。”

“马兄棋艺和人品双绝,我早就看出来会有今天的。”

“大唐棋待诏,天子近臣,马兄未来可期啊。”

马天元举起酒盏一一回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哪里,哪里,还得努力,还得上进,高处也有高处的难。”

刘一手索性退到了席末,自斟自饮,自顾自吃了起来。

她不打算在这个场合巴结马天元,犯不上。她与马开元最近的关系有些微妙,论亲近,比之刚入四方馆两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时,自然要好了很多,甚至因为公事还会出双入对,交往密切。

但她觉得,自己在四方馆里的处境,是她堂堂正正扭转局势赢来的。她从未没想过,现下或者将来要靠马天元或是其他什么人的提携当上棋待诏。

所以,酒桌上的应酬大可不必,私下的央求,更无可能,还是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看其他人表演吧。

专注吃席的同时,耳边免不了传入一些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

“哎,听说了吗?那日在寿王家宴上大出风头的,原是刘一手,一骑挑三将,怎么到头来,被举荐入翰林棋院的却是马天元啊?”

“对啊,听说马天元在那日的场子上丢人丢大了,老底都被抖露出来了,原来他是面首张的后人。”

“就是啊,这样还能被汝阳王相中,这相中的到底是他什么啊。总不会是……”

越说越不像话了。

刘一手忍不住回身,不悦的神色连同一道锐利目光投向那片是非话题中心,闲言碎语便止了。

最近馆里这样的声音很多,多到她都替马天元无奈。

论棋艺,她觉得马天元被举荐为棋待诏当之无愧。

四方馆棋艺部本就是京中职业棋手最聚集的地方。以棋为生的人,棋力自然比外边玩票的棋友强,而能在四方馆任总棋工,自是以棋力服人的。就算说回寿王家宴那天,虽然她以一敌三大灭对方威风,可后来的溪石对弈,她却千真万确的输给了马天元。所以,单以棋论,马天元是衬得起棋待诏一职的,可要论棋艺之外的因素……

他在人生处于最劣势的一刻,能得汝阳王赏识并推举,必是有些什么过人之处被看到了。

当然,现在也不是她替春风得意的马天元操心的时刻。

她默默饮着果酒,将通事舍人、乔典仪、以及其他众人的表情及反应尽收眼底,脑海里盘旋着马天元日前说的那句话,“我已经替你打算过了,这两天馆里应该就会宣布的,到时候你顺接了就是了”。

“此时此地,适合私下透露或者直接宣布的某一项决议,会是什么呢?马天元让她顺接的是什么?”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但她知道若自己直愣愣的接过来,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不适乃至反弹,她得巧妙应对才行,那个位置,她自然是想要也要得起的。

一阵纷乱后,众人归位,果然,那个话题被挑了起来。

“恰逢今日通事舍人在此,不知马总棋工离任后,棋艺部总棋工的职位将由何人担当。”多年的老棋工巫友为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开了口。

乔典仪看向通事舍人,言有所指:“那就这里宣布?”

通事舍人颔首示意。

乔典仪便看向众人,清了清嗓子:“原是该明日张榜通告的,但在场都是自己人,今日就私下里先说了吧,历来四方馆总棋工的人选,棋艺过人是首选。总棋工,棋力不能服众,当是不行的。”

众人目光便聚焦在了刘一手身上。论业绩,论战绩,现下她都是四方馆最强的,日前有一乡野“棋圣”登门挑衅,孔棋工等人上去皆不能行,是她登场守住了四方馆的颜面,令其铩羽而归,她的棋力自是在其他人之上的。可是她从棋助升为棋工才没多久啊,难不成便要连跳三级,一跃成为总棋工吗,实在是没这个先例啊……

乔典仪话锋一转:“但棋品、资历也是要考量在内的,棋艺部毕竟是四方馆中设立最早,历史最久的部所之一,弈棋水平的稳定,人员和睦,皆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总棋工的人选,在棋力之外,须是老成持重、奉献多时、人品口碑为众人所认可的。”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滑向了坐在刘一手对面的孔棋工身上。

看来这届总棋工人选就在这二人之间了,孔棋工微有些不安,刘一手倒是一脸坦然,她觉得应该就是自己了,马天元铺垫了那么多,说的不就是此刻吗,她会顺接,但也得给孔棋工一个合理的台阶或者安排。

乔典仪铺垫了许久,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候:“只是四方馆总棋工原不在朝廷官职序列内,并不受官员考课制管理,馆中新任总棋工的选定,历年还有一个原则,便是要得上一任总棋工的推举,经综合考量,故新一任的总棋工就是刘弈秋。”

尘埃落定,各种复杂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刘一手。

如果说等待宣布时现场的气氛是紧张静谧的,那么此刻简直是一片死寂。

刘一手对于这份冷场倒还自若,她一早便已经预估到了这一幕。与孔桓德等老棋工比,她来到四方馆的时日不算长,一朝上任总棋工,压在这些老人头上,他们自然是需要时间适应的,尽管眼下无论棋力还是业绩,她已经碾压他们许久。

她站起身,举起酒盏面向众人:“感谢通事舍人、感谢乔典仪委我以此重任,感谢马总棋的举荐,更要感谢诸位同僚日后的支持。”

前半句是场面话,除了被点到的马天元等人,其他人没什么反应。

于是,她又把酒盏举得更高一些:“我所理解的围棋,它的精髓其实在于和,楸坪上角逐胜负,棋桌下握手言欢,追求的是以战止战,以战求和。我们棋工在四方馆陪侍各方来客,其实做的也是一样的事,以棋谋和,是国家番邦间的和,也是咱们自身与客使的和,支持这种和的基础,首先便是咱们棋艺部的和。我自知在棋艺部资历尚浅,一朝履新,的确会让各位同僚感到不适,所以在此,我先释和,我当总棋工只有一个愿望,与诸位一道和气生财、成长进益。”

这番话说的十分诚挚坚定,又极有见识,众人听了却不并都以字面理解,而是细品话外之音,于是便有人信任赞许、点头附和,也自有人拉着脸不以为意。

于是她便拿出了自己更为明确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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