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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渡在京城西市附近,四方馆则在皇城内鸿胪寺旁,而翰林院总院位于大明宫西区,在右银台门里麟德殿西重廊之后,是在宫城之内,毗邻天子寝殿。随着兴庆宫落成,天子日常起居移至兴庆宫后,翰林棋院也在兴庆宫内大同殿侧有了新址。

从明州到长安,她准备了三年。来到长安后,自京城、皇城再至宫城的三级跳,又用了两年。

天宝四年秋,刘一手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翰林院壁上,平静的面容下内心波涛汹涌,她终于完成了另一个人生目标,父亲在九泉之下或可瞑目了。

自父亲走后,费了十二年的光阴,她终于走到了这里。

她说,爹爹,你看到了吗?我代你去看你未曾看过的风景,代你去走你未走完的路。

李泌此时,也在书房墙上贴上一张新的棋局,捻着手里的两颗黑白棋子,思索着感情的棋局,他和刘一手,到底是从哪儿开始的?是明州吗?

刘一手入职棋院,办好手续,换了正式的官服,想着一会儿拜见上官,名正言顺以棋待诏身份见李泌时的样子。

岂料,李泌没来。

新识故交在此聚首——棋院老人王积薪棋力好、人品佳、却因为人木纳多年来一直坐冷板凳;名闻海内的高手杨季鹰忙于应付皇族亲贵们的各种招待棋,也是疲于奔命。裴山月那个妖孽干着乐工的活却占着棋博士的编制;曾经惺惺相惜的马天元比自己早来这半年,不知经历了什么职场霸凌,越发寡言少语;除了一众来自五湖四海的棋博士、棋学士外,居然还有一位空降贵女——张青玄,这位御姐双十年华,容颜国色,且贵气十足、就是不知棋力如何、当然,看到张青玄打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时,刘一手明白,这位小姐姐,显然不是为了下棋而来的。

“前阵子立秋之日,圣上在兴庆宫绫绮殿举行了贵妃册礼,为添喜庆,翰林院和梨园教习所都添了新人,故你来的也巧,正赶上这一批的专训。”马天元站在刘一手身侧,低声透露。

所以自己千辛万苦,从六岁时起立下的目标,前后用了十二年才实现的进入翰林院门,成为棋待诏,却因为这一次贵妃册立而扩招放水,故,也没那么稀罕了。

看着那一批与自己同时进来的新人,刘一手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好像早晨天没亮入宫门,有她这样步行来的,也有骑马来的,还有坐三马高车来的,说心中无波是假的,规则这玩意儿果然只对寒门有效。

但她并未纠结于此,现下心中所动,一念所起的是,立秋乃二十四节中的第十三个节气,虽是禾谷成熟的好时节,却也是一年中阳气渐收、阴气渐长,由阳盛转至阴盛的节点,且从此日后,天气渐渐变凉。无论如何,选这个日子立妃,对皇家,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只是来不及多想,棋院二把手从六品的翰林侍讲学士郑蕴古便为众人介绍此次负责专训的授业老师,从四品秘书少监沈易直。

秘书少监是天朝负责经籍图书的秘书省的二把手,这位沈少监看起来不到五旬,外表很是清俊儒雅,目光扫过一众新人,落在刘一手身上格外和煦。

刘一手心里明白,临行前独孤敏便提醒过她,李泌并不太管棋院事务,平日都托给这位沈少监代为襄理,这位沈少监正是四方馆通事舍人李诚朴的至交好友,他那个通事舍人的位子还是得其所荐,此外,这位沈少监为人清正,在朝中从不与人结派,却与李泌交情笃深,也是因李泌的关系,将膝下独女许给了东宫太子的长子李俶为郡妃。

此时,他看自己目光和煦,倒也不知是因着通事舍人的托付,还是李泌的关系。总之,刘一手展开笑颜,回以更为和煦甚至热烈的目光。

直把人家这位厚道的老夫子给整不会了,险些忘了词。

“倒是调皮”,难怪通事舍人会特意叮嘱,于是,沈易直复又换了严师的面孔,同郑蕴古领着众人来到棋院正堂拜祭祖师爷尧祖,仪式复杂冗长,刘一手心想拜就拜吧,高低也算手艺人,拜拜祖师爷也是传统。

之后,便是沈少监娓娓道来的“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的故事,让她想起幼年被父亲抱着下围棋的时光,眼眶微湿。

仪式结束,猜度着该讲棋了吧,却没有。沈少监又请来礼部侍郎给新人们培训规矩礼仪,而后又有吏部侍郎来传授皇家族谱和京城“护官符”——从后宫到京城、散官、职官、勋官的权利关系网。

这些讲完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只给了一刻钟时间,在棋院的公厨用完膳,连盏茶都没喝上就回来继续。

下午,外请的官员退场。棋院讲棋堂内关起门来,便成了郑蕴古的专场。

刘一手虽从两三岁起便被父亲抱上棋桌,但从未接受过系统化的培训,心中对棋院的向往如同泉水般涌动,对名家的授课更是颇为期待。

谁料,下午的课,与棋无关,却又有关。

郑蕴古续接京城三品以上官员名录,将每个人的棋风、棋力、下棋时的癖好一一讲解、精细到谁喜欢被让棋、谁喜欢真赢。以及棋具使用规则,夏天用什么,冬天用什么,待诏的准备工作,细致到见什么人用什么漱口水、哪款香料熏衣服。新人们很震惊,千辛万苦进入棋院,以为靠棋艺立世,没想到要靠这些。而女棋手还要被加课,由宫中的尚宫们授以化妆、穿搭、谈吐和步态。

刘一手被摆弄的走路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了,心中呐喊:“下棋靠的是真本事,又不是玩物,总有一天我要改革棋院!”

这样的专训挨过了三日,才终于摆上棋局。

郑蕴古亲授指导棋,在磁力棋盘上摆好座子,点下先手的白棋,宣布这节课教大家最重要的——输棋。

话音落,惊的刘一手从长凳上掉了下去,连累同坐一条长凳张青玄跟着跌落。

“怎么输棋还要教啊?”

“谁下棋是为了输啊?”

郑蕴古摆手制止众人的喧闹,“输棋比赢棋有学问多了,怎么能输的让对方面上有光,心里舒坦还不起疑,下次还请你去,那是一门大学问。”

理论课后就是实战,新人们按照棋力被打乱顺序,两两对弈,不管棋力多么悬殊,只有一个要求,执白者都要恰到好处的输两目——这是输的最高技巧,精确到目。

这个对于刘一手来说,其实可以免修,她这一手可是用的纯熟,但是呢,才刚来到棋院,凡事还是随大溜,不要太过出挑的好。于是,硬着头皮来吧。

作为棋院这一届唯二两名女棋手,刘一手与张青玄毫无疑问分在一组。

身为四方馆总棋工,又得中书令推荐的刘一手是这一届最强的存在,所以她本想让先,没料张青玄固执地与其猜先。

但结果,依旧是刘一手执白。

刘一手以星位起手,张青玄小目应对。

“虽然依旧是你执白,但却是一个公平的开始。”张青玄说。

“哦。”真好笑,天之骄女跟出身草根的刘一手说公平,那的确挺好的。

“你对李泌是何看法?”张青玄很是直接。

刘一手更是直接:“我对李掌院是何看法,为何要告诉你?”

“我倾慕他,很多年了。”张青玄步步紧逼。

刘一手甩了个白眼:“那又与我何干?”

张青玄步步紧逼:“我不想兜圈子,也不想浪费时间。我知你与独孤敏交好,她那样一个暴炭性子,能与她交好的,也必定不会油滑温吞,所以,我才与你坦诚相对。”

这话说的,自己倒是不好再与她兜圈子了,“那我说,我不喜欢他,只是想利用,但是他却不让我利用,这个答案,够诚肯吧。”

刘一手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她们邻桌的马天元和裴山月听到,两个人四双眼睛齐刷刷摄了过来。

刘一手回瞪过去:“看什么看,不过五十手,你的黑棋马上要输了,而白棋提吃,至少十七子,虽能赢却不是两目,棋下成这样,你俩还有心思听姑娘们聊天?”

当即,裴山月收回目光,看了一下自己的棋,又瞪着马天元:“你得罪她了吗,怎么对你这么毒舌?”

马天元下了一记昏招,反让裴山月打吃,而后才没好气地回应:“那是对你吧,我只是不小心坐在你对面,没办法避开而矣。”

裴山月冷哼一声,“好赖我比你们俩早来两年,是你们的前辈,多少尊重一些。”

马天元却给了他一个你快闭嘴的警告,是了,两人都很想继续听旁边的对话。

当然,窗户外面的某人更想听。

长孙今也趴着窗户缝往里看,“呦,两年多没见,小姑娘长开了,好看了。不过嘴巴还是那么毒,像淬了砒霜。”

身后的李泌一脸无奈,心想我为了躲她,棋院开课我都没来,现下居然被长孙今也拖来听墙根,真是丢人呐。

但是刘一手那句,对自己只想利用,还没利用上的话真是扎心。

“是了,女人对男人,男人对女,有因爱结缘的,也有因为趋利,想要利用对方,或者想为对方利用,但也得要有亲密关系才成。依你的意思,你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而后,李泌,对你,始乱终弃了?”张青玄的声音里透着微颤,不对,她居然哭了。

刘一手立时慌了,这下,不仅是裴山月和马天元,坐的更远一些的棋学生,甚至是郑蕴古都朝她俩看了过来。

窗外,长孙今也差点踢碎一处盆栽,瞪着小眼睛想要吞了李泌:“你跟她,亲过了?”

“没有!”

窗外的李泌与室内的刘一手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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