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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午膳送来了,现在传吗?”高力士想来也是棋中圣手,恰到好处地替天子解围。

未待天子发话,刘一手却笑了。

这笑意百分百透着嘲弄,天子面色越发难堪,只狠狠吼了句:“一顿不吃,还能饿死你个没眼色的老东西?”

高力士只得退下。

刘一手收敛了笑意:“难怪圣上要恼,高翁来的实在太不巧了,本来有一处妙手,圣上才刚那一子,是想下在此处吧?”

刘一手目光朝右上侧纪元位置上瞥了瞥,那一处,黑十三、白十二,便是专为他留下的回春之位。

居然是个活眼,天子心下一动,心中默默计算,若将白子下在那里,整个右路的黑棋便会崩溃,提子二十三颗,而两人现下的差距……

居然可转败为胜,赢回半目。

饶是见惯风云变幻的天子,此刻也是面色变了又变,顿了半晌,方开口:“你在教朕下棋?”

“围棋雅戏,兵法之影。高手执子,自然是胸怀全局,棋路疏张,巧妙布围,以兵法之道伐之,在意势与形,是为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刘一手面色如常,不卑不亢,“陛下的棋正是如此,重于势的衡与形的美,而我的棋则重截断遮挡,争先实地,以自保一隅,纵有成就也不过是中流。”

这话说的文邹邹的,是恭维天子下棋风格有大家高手之风范,是注重全局和形势的平衡与完美,而她的打打杀杀、局部争先就算赢了一时,也是中流之姿。

这算是恭维吗?

天子听了,沉默片刻,捏起一枚白子,终于还是放在刘一手提点的那个位置上,可是这样一来,不也是以实地为胜了吗?

她这是?

哈,天大的胆子。

不仅在教朕下棋,还在教朕理政?不能光注重天下大势之衡,还要注意一隅一民之实利?

天子心下真是哭笑不得,瞪着龙目细细地打量起面前这个女子,一袭棋待诏的公服官袍在身,挺肃穆沉静的打扮,皮相长的算是洁净秀丽,却也非国色,只是,那双眼眸倒是灵动可爱,最重要的是清澈见底。

但凡那眼眸中掩藏的东西多上一分,怕是当场便要让她脑袋搬家。

幸而。

天子收了神,“你棋下的很好,可有什么想求的?比如,赏你个宣城太守?”

刘一手笑了,天子这是同她开笑,说的是前朝典故,南北朝时期,宋武帝与围棋名手羊玄保的“赌郡戏”,两人博彩弈棋,赢了,便赏个官做。

“陛下非宋武帝,小人也非羊玄保,更不想当官。”刘一手神色坦诚。

呦,可以啊,知道这个典故,天子好奇:“现下长安风气不好,身为女子者总嚷着要与男子比肩,如今你有机会做官,为何不想?”

刘一手更为坦白:“当小民,是棋手,当官,是棋子,我不干。且做清官太苦,我不干,当贪官,又损阴德,也不能干。”

哈,真是上圣上开了眼了:“居然敢当着朕的面说为官者是为朕作棋子?你知不知道能给朕当棋子也是天大的福份,只不过,这清官与贪官的说法,倒是,有点意思。只是……”

圣上又沉了脸:“你怎么敢这么跟朕说话?你怎么就一点不怕朕呢?”

刘一手一脸平静:“去岁,安禄山,也问过这个问题。”

圣上好奇:“你怎么答的?”

刘一手:“我像戏台上的伶人一样,给他表演了一下畏惧。”

天子朗声大笑,然而笑过之后,又是变脸:“天子,与那个胡儿终究不同,你当真一点儿不怕?才刚你下棋时,每一子,都带着杀意,你知不知道,就凭这个,可能就没了活路。”

刘一手:“我不是不怕死,而是想好好地下完这盘棋。这样,才是对天子的尊重,对棋的尊重。”

刘一手心想,为这盘棋我等了十二年,可能这也是今生与天子所下的唯一的一局。与天子弈棋,是随时可以被叫停的。

“许昱安下了三十三手,被叫停。”因为圣上嫌他长的丑,头油味道不好闻。自此之后,便很少召他下棋。

“与杨季鹰下到中盘,吐蕃的战报来了,这盘棋自然也被撂下。”

“与王积薪虽下了一盘好棋,但眼看到了收关阶段,却被武惠妃的狗冲撞了。”

“我不想向诸位前辈那般,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我想完整的,全力以赴地对待这盘棋。”

所以,她那狠辣的出招,是要激起自己与她下完整盘的欲望和兴致。

这是想要激发天子的胜负心,是个有意思的人。天子想了想,又问:“既然如此,能赢为何要输?”

刘一手抬起眼,定定地注视着龙目,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这一局不是我输,而是天下要赢、生民要赢。您是君,眼中看到的是势与形,我是小民,在意的是实地,是三餐四季,衣食无忧。”

言尽于此,算是对的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也算对的起父亲的厚望与遗愿了,我要让天子知道,棋待诏,不是戏子,棋,也并非仅是闲时的娱乐玩器。

当下,听着刘一手的话,想着此时还立在后殿听墙根的李泌,玄宗心有不忍,眼前女子与姨母家的外孙女张青玄相比,倒更像宰相夫人。

于是,他决定给她一个恩典,“近日,荣安县主向朕请旨,为其与李泌赐婚。”

说到这句时,他刻意微微一顿,想看她的神色变化,只是,她面色平淡,仿佛这两人她都不认识,而他所说的也与她无关一般。

于是,圣上继续:“朕召李泌问其心意,李泌心中另有人选,称若不能随其心愿,宁肯舍去官身,进山修道。朕素来爱惜李泌才干,觉得可惜,故欲折衷成全,为其许配荣安县主为妻,同时将他心中属意之人纳为侧室,但有一点,那女子家人,不能行商。你觉得,如此,可好?”

刘一手微愣,消化了一下这有些弯弯绕绕的信息,很快理清思绪:“回圣上,想来那女子,定是不愿为妾,更为不愿因自身婚事影响家人生计。”

圣上有些意外,“李泌为朕悉心栽培,将来,必是宰相之才,即使是妾,也是有封诰的命妇,还嫌不足?既能入此门第,又为何不舍商籍?”

刘一手想都未想,直接回道:“李泌现在如何,将来如何,是他的事,与我无关。他修道,我信佛,故皆知,智者,当不介入他人因果。至于商籍,我倒想为此辩上一句,朝中限制官员亲属经商,初衷是怕与民争利,原是极好的。而那女子家人所行,却是与民分利之事,为何要禁?不仅如此,才刚圣上问一手在天子面前有何相求,还真有一事……”

此时,站在后殿听墙根的李泌心下一紧,以为她会求陛下为父亲翻案,彻查李林甫,那可是以卵击石的失智之举,没想到,刘一手声音想起。

“陛下的盛世里,并非女子要与男人争先,而是为女人者,不应只会手心向上靠男人讨生活,而失去父亲、夫君庇护的妇孺也不必靠出卖肉身而讨生存,所以,请陛下允许小臣开办女学。”刘一手此时面上是极为罕见的郑重严肃。

“女学?教棋吗?”天子问。

“教棋,却不仅仅是棋,高门贵女自有女师和傅母教授琴棋书画插花茶道,民间女子有什么?烹调、医术、裁剪、印染、书画,凡安身立命之技,都可授之。我家人经商,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故开办女校培养女师、而后女师再培养女师,唯愿女子不困于后宅、不伏仰于男子、更可惠泽三代!”

李泌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之后,天子终于抬了抬手,让她退下。

李泌走到前殿,想要为她求情。

圣上却说:“是个好女子,只可惜,不愿为你改变。”

李泌答:“这才是她的可贵之处。”

大同殿外,刘一手走在正午的宫径上,心里想的是,从明州到长安,林林总总见识了百余位官员,有尽职守责的,也有世故圆滑的,有奸恶贪财的,也有蛇鼠两端的,却无一人可称得上真正的清官。想来唯二两个能称为清官者,皆是最底层的吏官,一是她的父亲,另一位便是方书翰的父亲,却都已蒙冤作古。

一人得以翻案昭雪,一人仍沉冤在身。

所以,从开元至天宝,这满眼的繁华背后的辛酸与暗流,症结在哪里?唯愿今日这一局,能让那位圣人有所悟,执掌大唐盛世棋局赢到最后。

若此,自己今日所行虽险,却有荣焉。

却不知,身后大同殿内,圣上的交待是:“这盘棋,不必抄录记谱。”

李泌心下一沉,目光扫向那棋盘,那满满的,凝着她心血的二百余子的布局,就这样被抹掉了吗?

“所以,你打定主意了吗?”圣上有些不死心,“张青玄,也很好,配的起你。若你一意孤行,朕也要给姨母一家一个交待。”

李泌当殿脱下官服,露出里面的道家常服。

圣上心中微苦,这两人,倒真是一样的倔。

罢了,“免去李泌东宫属官、翰林掌院承旨之职,去终南山替朕修道观吧。”

“李泌谢恩。”李泌退出之前,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棋局,希望将每一子记入脑海,无论如何,他要替她存下这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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