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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远行,这四个字无论是在历史的哪一个角落,总会令人心生向往,哪怕前路未知,充满荆棘。

对于能去县里这件事,张辰心里自然还是高兴与期待多一些,但真正到了临别之际,他的心中却也不免泛起一丝丝的涟漪,那是对家乡的眷恋,对未知的不安。

搭乘着乡邻的驴车于田间小径一路颠簸,望着熟悉的田野和一排排低矮的茅草屋,甚至是各家门前蜿蜒轻褶的篱笆影,张辰都难以割舍,他不知此去将如何,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而回来的时候,究竟是衣锦还乡还是挫败而归。

祖父和小妹相互搀扶着,一直送到了青溪旁,竹山县在正东方向,往南淌过溪水,再翻过两座小山才能往东直趋。

张仲方反复叮嘱着要听从四舅刘鸿的吩咐,让张辰好生做人做事,莫要招惹麻烦,皆是殷殷关切之语,而柳娘没有太多话语,只是一直忍不住流着泪,最后给张辰塞了一小包不知从哪寻来的饴糖,便转身继续哭泣,惹得张辰更加不舍。

“莫哭了,回去罢!”张辰没有再过多纠结,轻轻招手随着驴车缓缓远去。

在这趟进城的路途中,张辰搭乘了村里老钟的驴车。驴车虽然颠簸,但却是目前离开村里最舒适便捷的方式,没有之一。

此行自然是四十多岁的老钟负责驾车,他那稍显痴傻的儿子阿树也一如既往同坐在车上。

而驴车的角落里,还挤着一对村里的年轻夫妇。他们结婚已有五年,但至今仍无子嗣,此行便是为了去城里寻找一位有名的郎中,希望能求得一个孩子。

老钟熟练地驾驭着驴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得稳稳当当。

张辰坐在车上,一边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一边听着老钟和那对年轻夫妇的闲聊。

虽然他们的话题并不总是能吸引张辰的兴趣,但是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众人都不愿说话,皆是无聊地看着周遭的风景,各自怀揣着心思。

阿树则坐在一旁,时而傻笑,时而喃喃自语。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纯真与无邪,仿佛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那么美好与简单。

张辰看着阿树,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怜悯与同情,到底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聪明还是愚钝。

从蜿蜒的山道缓缓而下,便是一条古朴的驿道。

这条驿道看似平坦,却鲜有车马匆匆而过。须知房州好歹属京西路,也就是如今的湖北一带,算是大宋腹地,而在这个经济人口急剧增长的时代,此地却并不繁荣,如同一位失意的佳人,独守空闺,无人问津。

房州又名房陵,山林固塞之处,自秦始皇将吕不韦、赵王迁陆续流放至此后,这里便得到了后世帝王的一致认可,成为了一块“流放圣地”,一批批大大小小的政治犯开始前赴后继来到房州,如同张辰所在的华阴张氏。

据说被赵宋官家窃了天下的后周恭帝柴宗训,便被赵匡胤赶到此处最终枉死,而世事难料,几十年后赵匡胤的小弟赵廷美连同一大批宗室子弟被三哥赵光义齐齐从东京城里赶了出来,最后皆在这里郁郁而终,可称天道轮回。

张辰又蓦然想到一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

不过并不是此处的山水培育了“刁民”,而是这些与统治阶级作对的人早就被视作“刁民”,但平民百姓大多不会考虑其中的悲哀,反倒会对他们横眉冷竖,避之不及,也难怪这里一片暮气沉沉交通甚少。

“这地方是我中华之澳洲啊!”张辰忍不住暗自笑道。

总之,如今算是走出了山村,虽然仍是走不出房州地界,但县治所在定然是另一种风光,张辰目光灼灼只望东方,并未回头流连。

竹山,古称“上庸”,到了西魏废帝元钦时,又因茂林修竹、山清水秀而改名竹山。

紧赶慢赶,一行人经过连夜的奔波,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了竹山县城的西侧。

这座始建于唐肃宗年间的城池,历经数百年的风雨洗礼和战火摧残,却依然保持着依水而建的古老格局。

夕阳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照出城墙的古朴,仿佛岁月在这里静静流淌,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变迁。

除了经常往返的老钟父子,张辰和车上的那对夫妇此刻都感到新奇,忍不住抬头向前方的县城望去。虽然这座城池并不壮观,甚至显得有些矮小,但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与来时的地方进行比较。这样一来,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饶是众人赶得及时,夜色未降城门还敞开着,于是在城门口递过路引后,众人乘车径直入城。

竹山县城果然不大,只有南北东西两条主干道,进城后走不了许久便看到了整座城池的灵魂,县衙。

竹山县衙在城西偏南的位置,老钟稳稳地拽绳减缓速度,最后吆喝一声停车,寻即招呼众人下来,就此分离各寻去处了。

老钟与张辰的祖父有些交情,于是临走前不忘和张辰叮嘱了一句:天色已晚莫往县衙叩门,可在邸店歇息一宿,再往东走五十步便有一间邸店。

张辰对此没有异议,县衙毕竟乃是重地,入夜不好叨扰,万一惹出误会岂不自找麻烦。

而四舅刘鸿也未在信中说明住处,只能明日再去县衙询问,眼下在邸店落脚一夜倒也落得舒坦。

邸店便是客栈,宋诗有云“邸店如云屯”,在这个繁荣的年代,邸店早已遍布大江南北,可见大宋旅店业的兴旺。

张辰按着老钟的指引一路寻去,心里有些忐忑,倒不是因人生地不熟有些慌乱,而是不知物价如何,毕竟此行囊中羞涩,最后住店时掏出四十文时仍是有些肉疼,不过到底此行是来当差赚钱的,想想张辰也就释怀了。

总算是安顿下来了,张辰到院中汲水处洗了洗脸脚后,便径直回房躺卧在榻,什么县治风景统统不想去想,只觉满身疲倦。

这个年头出行实在不易,何况那头套车的倔驴一路上不安分,颠簸得张辰腰腿酸麻,纵使年轻力壮,也折腾得不轻,很快便坠入了梦乡。

就这样一夜无话,翌日天明,张辰起来穿衣洗漱,准备精神饱满地前往竹山县衙。

不料刚开门,却见昨夜告别的驴车主人老钟竟然侯在门前,肩上还醒目地挂着一条破旧褪色的长褡裢,张辰未及多想,忙问道:“钟伯,怎又折回来了?”

谁知老钟竟一骨碌钻了进来又反手把门掩上,随后弯腰抚着双膝喘了口气。

“钟伯,究竟有何急事,不妨直说,我得赶去县衙了。”张辰上下打量了老钟一番,见其神色颇为凝重。

“三郎......”

老钟说着将肩上的褡裢解了下来,眉毛皱得宛如打了个死结,一边将褡裢放在张辰脚边,一边略带着哭腔说道:“三郎啊,我这里头有一贯钱都交与你!一会儿若寻着刘押司,可否托你求他将我那痴儿放出来!县衙定是抓错人了!”

褡裢坠地后发出沉重的闷响,张辰怔了怔,疑惑问道:“昨日进城时不是好好的么?阿树可是惹了什么麻烦?”

老钟沮丧地摇头道:“天晓得!我等小民又岂敢在县里惹麻烦?昨夜我带着阿树住在城北的女娲庙里,并没去过别处,岂料半夜却有几个公人忽然闯了进来,硬是将他带走了!”

“钟伯,你先别急,可记得那些公人抓阿树时说过什么?”

“只道是阿树昨夜杀了人......”

“那个钟伯,我恐怕帮不上什么,我先行一步。”张辰拔腿便要走,敢问初来乍到谁敢自找麻烦,县城这种地方水太深。

“阿树昨夜就在我身旁,断断不是他啊!”

老钟一听立马急了,死死地拽住张辰的手臂哀求道:“三郎!三郎!看咱们两家相善的份上,求你帮我一回罢!这回定是县衙抓错了!村里谁人不知阿树自小丢了魂儿,我哪敢放他独自待着?只得时刻紧在身旁!”

张辰无奈地回道:“钟伯,我不是不帮你!做押司的是我四舅,并不是我,我也得指着我四舅吃饭啊!对了,你来此之前,去县衙问过了么?”

老钟的脸上尽是疲惫,咬牙只道:“若不是被打出来好几回,我也不敢前来叨扰你......”

眼看着老钟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张辰深深地皱着眉,其实他也不相信那整天憨笑着的、喜欢与柳娘虎子嬉闹的痴傻少年会杀人。

蓦然又回想起了当初家中接连办丧事时,每次都是老钟拉着阿树不辞辛劳,赶着驴车从城里帮忙拉来棺椁......

想到此处,张辰终究是点了头:“罢了!我最多帮你问问便是,这些钱你拿回去罢。另外钟伯,我得跟你说一声,若是真出了人命,此事恐怕不会太简单,我四舅纵是押司也不敢轻易放人。”

猛然间,老钟双眼放光,仿佛攥住了希望似的,紧紧握住了张辰的手:“不,这钱三郎你收着,给公家做事总要些钱打点!只求你愿意帮我开口问问,我便万分感激了!

阿树他虽然是我捡来的,但也是我亲手拉扯大的!纵是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

这几日我便住在城北的女娲寺,但有阿树的消息,还求三郎及时告与我知!”

说罢老钟便径直匆匆离去,待张辰回过神来,屋里除了自己,目光落在地上那条破旧却鼓囊的褡裢。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就如当年被遗弃在村口的装着阿树的那块襁褓。

张辰默默地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着褡裢的质地,粗糙而坚韧,尽是年岁与汗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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