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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在马铺寨的小酒馆里,种朴置酒给张辰送行,张辰静静地凝视着杯子里浑浊的酒液,此时酒液在杯子里打着旋,渐渐浮起一层白沫。
种朴有些腼腆地笑道:“我这山野小寨,实在没有什么好酒,他们家的酒已经是最好了。”
张辰大方地摆手道:“阿朴,你这里有酒喝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莫忘了京兆府大营内饮酒一次杖一百,饮酒三次处斩,你应该感到幸运才对。”
“这倒也是,许多人都说边寨十分艰苦,但其实还算不错。你看看,可以喝酒,可以找女人,想吃肉的话,自己还能去外面狩猎,就是稍微危险一点。
可大战打起来,谁不危险呢?他娘的,我父亲先前说得没错,既然从了军,那便是活一天就痛快一天,明天的事情想它有卵用!”
张辰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在商州刚认识种朴的时候,当时在军议上一副板板正正的模样,可现在......
找女人已经随口而出了,这到底是环境改变人,还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拉近了?
张辰忽然又觉得这种交流方式十分惬意,根本不需要刻意改变,毕竟不管前世今生,谁愿意总小心翼翼地活着?
想到这,张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种朴道:“我不去荔原寨了,你过后如果见到老章就替我给他打声招呼,下次我再去看他。”
种朴点点头:“我会的。”
沉默片刻,种朴又道:“其实你一个文官的风险比我们可小不了多少,你自己需要时刻当心,我大宋的官场黑暗复杂,西军更不外如是,莫看名义上郭逵是主帅,但实际上他如今只控制了部分权力。”
“此话怎么说?”张辰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得有些好奇。
“我也是听杨知寨喝醉酒时说的,陕西路先前分出的缘边四路,名义上虽然都归属陕西安抚司,但是基本上都由各路的经略使直接掌控,而这些经略使背后各有重臣可倚靠。
譬如近日最令人关注的河湟地带,听闻朝廷有意在此地设置新的熙河路,经略使自然便是王韶,他背后的那位,听说便是如今深受天子宠信的翰林学士王安石,你觉得王韶能完全服从郭逵的指挥么?
而刨去五路地带,陕西安抚司实际控制的地盘就只剩京兆府一隅了,何况安抚司内部也渗透了一些朝中重臣的势力,所以相比之下,其实郭逵的权力最小,因此这陕西如今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表面上大家都归属西军和和气气,但谁知道各自藏着什么心思?
看这次伏击你的西贼就知道了,杨知寨今日偷偷告诉我,被你射杀的嵬名忠是西贼排名前三的擒生军将领,名气很大,而且是从兴庆府过来的,并不是边疆将领,杨知寨也非常惊讶,你一个前来巡查的主事参军,名声竟然传到了西贼的都城?!三郎,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
张辰愕然,随后默默点了点头,确实这边境地带的事情本就有关两国博弈,再掺杂官场争斗,哪是暗藏诡谲四个字能够形容得了的,根本不是那么简单......
次日一早,张辰离开马铺寨启程返回京兆府,杨遵得到一百多匹上好战马,马铺寨守军又立下了功劳,着实感激张辰,便亲自率一千人护送张辰南下二百里。
这次他们的运气倒是不错,一路很平稳地抵达了环庆路腹地,与杨遵的兵马分别后,张辰一行人策马继续向京兆府而去。
这天夜里,张辰一行抵达了耀州同官县,在同官驿馆住了下来,驿馆没有别的客人,房间几乎都空着,他们一行人住了一大一小两个院子,杨宽和几名军士住一个院子,张辰单独住一间小院。
入夜,张辰正在小院里来回散布,这时,院门处传来了敲门声,张辰上前开了门,外面赫然是面色涨红的杨宽,这倒让张辰有点感到意外。
“杨主事,这么晚有事吗?”
“卑职......卑职......”杨宽一直低着头,目光闪烁盯着地面,却半晌挤不出一句话。
“且进来坐罢!”
张辰将杨宽请到房内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问道:“其他几位兄弟呢?”
“他们......他们找女人去了。”
杨宽鄙夷地撇撇嘴:“这帮泼丘八的婆娘都在京兆府,所以他们一出门便想着逛妓院,估计至少要半夜才回来。”
张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杨宽绝不会特意深夜来访就为了聊这些闲话,于是他耐心地喝茶,等待杨宽继续往下说。
杨宽叹了口气:“我今年二十六岁了,平生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可这一回......”
张辰喝口凉茶,淡淡一笑:“莫非杨主事参与了西贼伏击我的计划?”
张辰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在杨宽的耳中俨如一声惊雷,他一下子呆住了,原来张参军心中清楚得很啊!
羞愧和害怕令他一时仓皇失措,情急之下,他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卑职有罪!但卑职绝对没想害参军啊......”
张辰冷笑一声:“是么?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留在马铺寨不走时,我便察觉出你心中有鬼了,加上如若不是你暗中通报西贼,西贼会这么清楚我的路线?这次巡查的线路可是你安排的!你觉得自己能脱身事外?”
杨宽羞愧地低下头:“确实是、是我提前命严三去通知西贼的,你出发的前夜,马铺寨里面有他们的人。”
“严三?罢了他已经阵亡,便既往不咎。只是你口中的‘他们’又是谁?”张辰追问道。
“这个......卑职不能说,他们会杀了我。”
“你不说,他们同样会杀你灭口,我没有被除掉,你又知道得太多,你信不信,回去后你很快就会死于非命。”
杨宽低头沉思片刻,身体陡然间颤抖起来,对方承诺给他赏钱五百贯,并擢升他为右主事参军替代张辰,他才鬼迷心窍答应了。现在想起来,对方怎么可能真给他五百贯?必然是杀了他更省事。
“是何重......还有他上面的人要杀你。”
“呵呵,何重想杀我,你莫不是又想离间上官?那上面的人又是谁?”张辰有点不耐烦了,怎么这杨宽总老生常谈一般,又把何重推出来当挡箭牌。
“卑职这回对天发誓,绝对口无虚言!还请张参军明鉴!正是那何重临行前特意交代于我,但他上面的人我并不知道,只听说是来头很大的高官。但具体是谁何重当然不会告诉我,我的任务只是安排线路,路上再配合西贼。”
“荒唐!无缘无故何重为何要害我?莫非是......郭太尉授意?”张辰试探着问道。
“不不不!绝不是郭太尉,那一日何重给卑职说过,他们最终要对付的人,其实......其实是郭太尉,除了你张参军其实只是何重顺手而为。”
这一席话下来,听得张辰是云里雾里,却不禁又想起了种朴给自己说过的话,这陕西五路中山头林立,安抚司内部更是势力交错,不仅有郭逵的势力,还有朝中一些重臣的势力。
先不说陕西五路的复杂态势,就说安抚司内部以及郭逵本身在官场上的敌人,张辰忽然隐隐推断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你且先回去!在外头也表现得自然一点,就当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
“可是......可是他们要杀我灭口怎么办?求张参军救我一命!”杨宽苦苦哀求。
“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们自然也不会杀你灭口,以免引起不必的怀疑,而且他们一定会再利用你,继续找机会除掉我,只要你不提五百贯钱的事,我想他们暂时还不会杀你灭口,甚至我也会更信任你,让他们觉得你还有利用价值,关键是你自己要咬住口风,明白么?”
杨宽默默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不仅没有从上条贼船中下来,而且又同时上了张辰的贼船。
张辰又笑眯眯对他道:“事成之后,我自己会赏你五百贯钱,再设法请求郭太尉把你调走,总之,不会让你吃亏。”
杨宽只得无奈地暗暗叹息一声,躬身行礼道:“多谢张参军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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