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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辰很快便将自己这次监察的任务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调兵银牌,放在桌案上。

“这是相州的调兵银牌,我准备调三百乡兵。”

章楶拾起银牌看了看,狐疑道:“这可是枢密院的银牌,可以调动厢军啊!你怎么想到只调我的乡兵?”

“因为如今相州乡兵是你的手下,我信得过,厢军就难说了。”

“乡兵出去可是没有什么地位的,你若不嫌弃,我可以把我从河东带来的三百士兵给你。”

“那你呢?”

张辰又笑道:“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

不等章楶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和氏带着两名侍女给他们送来了酒菜,侍女把两壶烫酒和六七个小菜放在桌上,和氏对张辰笑道:“今年过年老章家的族祭,是我家郎君担当主祭,不知叔叔有没有兴趣一起看看?”

张辰呵呵一笑道:“嫂嫂,我恐怕没有时间,明日就要走了。”

“那就遗憾了,你们喝酒吧!”

和氏浅浅一笑退下去了,章楶叹口气道:“娶了我家夫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了自由,她的耳朵总是无处不在,你也听见了,我想去她却不让!”

“那就算了,你毕竟是主祭,不好离开的。”

“有什么关系,明年我还是主祭嘛!”

这时,和氏在院子里喊道:“郎君,刘小哥来了。”

张辰和章楶连忙起身迎出去,只见刘法快步走了进来,他皮肤黝黑,穿一身粗布短衣,腿上扎着绑腿,头戴洗得发白的平巾,大半年未见,张辰感觉这位老部下似乎变了一个人,原本还有点将领的气质,现在就是一个朴实的青年农民了。

不过张辰也理解,他听章楶说过,刘法的老父如今已经完全丧失劳动力,瘫痪在床,他一个人要养全家,还有个小弟在读书,半年前又刚刚娶了妻子,如今他的生活压力极大。

张辰和刘法本就年纪相仿,又曾同在西军情报司做事,此番再见也格外亲热,张辰拉着刘法进了房间坐下,章楶给他们倒了酒,张辰举杯笑道:“为今天的聚会,我们先喝一杯!”

“来!干杯。”

三人将酒一饮而尽,刘法笑问道:“官人这是快过年了,故而特意来看章兄吗?”

张辰摇摇头:“哎别提了,快过年了我却还在公干。”

他便将自己来河北路监察之事简单说了一遍,却见刘法点点头道:“朝廷如今虽然正在变法,但许多新政却远无法落到实处,加上战事频起,百姓的税赋仍然很重。

我家今年在河中老家已经交了田赋和免役钱,收获了粮食就只剩一半了,只够自己吃,若不是我还在县里做着团练使,家里就得借债了。”

“你好歹有官身,肯定不用交免役钱吧?加上你不是举家搬到河北来了,诸般杂税不用再交了吧?”张辰不解地问道。

刘法叹口气道:“到哪都一样,老家的田地虽然交给亲戚们帮手了,但我父亲和小弟在这儿依然要交免疫钱,我父亲都瘫痪了,还是得交钱,一点通融余地都没有。”

张辰道:“让残疾之人交免疫钱?好没道理,稍后我去给韩知县说,必须让他免了你父亲的免疫钱。”

“这个就算了,初来乍到的无需去麻烦韩知县。何况这也不是韩知县的问题,昔日在河东路时也是一样,这是整个朝廷政策的事情,若是真免了我父亲的钱,这个缺口要怎么补?再说又不止我父亲一人,其他有残疾的人都一样,争到了知县那头定然也很难办,与其节流不如开源。”

说到开源,章楶倒想起一事,连忙道:“老刘,我听底下人说,忠和乡里想请你去他们书院兼做教头,教一教那帮半大小子一些拳脚,你答应了吗?”

刘法笑道:“我当然答应了,但我也提了条件,让我小弟刘洗干脆进他们的书院读书,这样他就能住在书院,那里离家里近,方便照顾老父,如此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做好两份职事,这样家境就会慢慢宽裕。”

章楶眼睛一亮道:“让刘洗去书院读书是个好办法,我回头送他一头毛驴,他每天回家更能快一些了。”

“章兄,这怎么好意思呢!心意领了,毛驴我另外想办法。”

“一头毛驴算什么,我家有的是,后院便有几头新买的牲畜,母驴又刚好生了小驴,这件事别再和我争,要不我就恼了。”

“那好吧!就沾沾你的光。”

这时,张辰笑着对刘法道:“我打算出白银三百两聘请一个临时护卫,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刘法笑道:“官人当初在西军的武艺可是有目共睹,应该不需要我保护吧!”

张辰摇摇头:“不是我,是我手下的官员,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我担心他们的安全,这次北上我们经费充足,请别的护卫我心中没底,但你,我自然信得过。”

刘法有点怦然心动了,他父亲久病在床,需要长期服药,家中着实拮据,他兄弟刘洗去书院读书可能还需要一笔钱,他正为此一筹莫展。

现在二十日时间居然能挣三百两白银,这笔银子不仅可以解燃眉之急,还能给父亲治病,正好新年期间,县里几乎没有团练事务,与其在家中闲坐,还不如北上挣这笔钱。

刘法想了想道:“我回去商量一下,回头答复官人!”

张辰大喜,连忙道:“明日清晨我们的队伍肯定要再路过安阳县城,如果你愿意来,就在南城门口汇合。”

“好吧!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三人又喝了一杯酒,刘法家里还有事情,便先起身告辞了,张辰见时间已不早,便对章楶笑道:“那我也走了,我们住在离这里约六七十里外的驿站,赶回去天就该黑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我送送你吧!”

章楶披了件外套,把张辰送出了大门,他一路跟着张辰缓缓向城门口走去。

章楶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三郎,我还是想跟你去,毕竟你要带走我的乡兵,那就是我的事情了。”

“可是你家里......”

“我夫人只是说说而已,我真的坚持要去,她也不会阻拦,何况她也没工夫搭理我,家里的几个孩子就够她烦的了,家里也有许多人在,我应该能抽身。”

张辰当然希望章楶也跟自己北上,这样他就有了左膀右臂,不过他也不想勉强章楶,便笑道:“这样吧!你回去再想想,如果你决定了,那就和刘法一样在南城门汇合。”

“那就一言为定,明天清晨我会在南城门口等你。”

张辰翻身上马,挥了挥手道:“那我们明天见!”

章楶挥了挥手,他也希望能跟着张辰出去做一番事业,实在有点厌烦继续当团练了。

次日一早,张辰率领众人乘坐三辆牛车来到安阳县城南门,却见章楶和刘法已经齐齐骑马等候多时。

张辰心中大喜,他立刻把章楶和刘法介绍给众人,众人听说两人分别是州、县团练使,又是西军出身,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自然都纷纷表示欢迎,接着众人便加快速度向北而去。

......

大宋地方官的最大特点就是经常由朝官兼任,如兵部郎中知某州事,主官衔是朝官,地方官只是临时兼任,真正的地方官如节度使和刺史却是虚职,常驻东京城。

不光州官如此,路官也是一样,宋朝的路看似和今日的省有点相似,实际上却大不相同,宋朝的路没有省长这样的主官,只有负责交通运输、物资流通的转运使和负责刑律的提点刑狱官,他们只是隶属于朝廷的职事官,而并非地方官。

转运使主管一路的物资运输和调配,它实际上是一路中最有实权的官员。

宋朝的州县也没有什么地方税务局之类的地方财权,每年征收的税赋大多都如数上缴朝廷,然后再由朝廷根据一州一县的运转所需,拨付诸如人员工资、办公经费、教育支出等等最基本的行政费,其余费用一律没有。

所以宋朝是有名的富庙穷和尚,天下州县供养一个东京,导致每个县的县衙都破烂不堪,实在没有钱修缮。

可地方官府总要过日子不是?怎能连最基本的行政费也不够开支?于是朝廷为了体恤下情,准许各州县的公房和公田出租,用租金来弥补公廨钱也就是办公经费的不足。

而转运使就是负责拨付各州县的基本财政经费,它实际上掌握了地方的财政大权。

当然,知州知县们也有各自的生财之道,否则他们怎么请得起幕僚,娶得起小妾,只是他们的灰色收入绝不能用到明处,诸如修桥、修路、修城墙、修官衙之类,否则就没法向朝廷交代这些钱财的来处。

监察御史们也就是盯住这些目标,例如安阳县的县衙如果翻新过了,监察御史就会立刻追问韩礼,翻修县衙的钱财是从哪里来?如果韩礼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要面临弹劾了。

所以看起来州县都很公正清廉,制度严密,无任何油水可捞,但实际上这种制度的背后却又隐藏着巨大的腐败与黑暗,修桥、修路、办学大都是由乡绅集资、官府负责修建,还有州学、县学的名额分配等等,这些钱一旦落入州县官员的口袋,朝廷也无据可查。

如今大宋的河北路转运使,由侍御史出身的检校刑部尚书韩缜出任。

韩缜年约五十岁,在官阶上也是朝廷的从二品高官,此人可了不得,乃是仁宗朝名臣参知政事韩亿的第六子,他和他的两位兄弟韩绛、韩维尽皆做到了三品以上的高官,朝野人称“三韩”,当然了此韩非彼韩,韩缜来自许昌韩氏,并非韩琦的相州韩氏。

说来也怪,往往具有深厚官场底蕴的家族,本应该扭成一股绳聚力共进退,但偏偏韩缜、韩绛和韩维三兄弟却在仕途上各走各路。

先说年纪最大的韩绛,他是王安石的好友,自然也是坚定的变法派,几个月前才卸任权知开封府一职,如今乃是入政事堂为执政的热门人选。

其次是名声最响的韩维,此人是有名的才子和诗人,也曾有幸在当今天子潜龙之时做过家臣,于是在天子登基后从龙而上,更是在韩绛卸任知开封府后立马顶上,由此成就了大宋唯一一个“兄弟同掌开封府”的奇谈。

但他偏偏却与守旧派走得特别近,屡屡上书反对变法,天子虽忍无可忍,但还是念及旧情,于是两个月前便将他贬官外放去了襄州当知府,不过韩维的外放也有另外一层隐秘的原因,兄弟先后执掌开封府姑且可以容忍,但将来兄弟二人若是同升政事堂,天子岂能安座?

最后便是“三韩”中的老幺韩缜,相比两位兄长他的才智稍疏,反倒以治政严刑峻法出名,而他在朝堂上也是走出了第三条路,便是不偏不倚,观时而变。

譬如他原先与曾公亮极为要好,但在今年曾公亮罢相后,王珪和钱晋异军突起,俨然成了朝堂上的一股强大的新势力,韩缜便立刻转换了门庭,转而向王珪递交了投名状。

而最要命的地方便在这里,韩缜的投名状弹劾了河北路包括真定府、河间府、大名府、冀州和相州这五个州府的官员。

这五个州府极为重要,控制了这五个州府,也就等同于控制了整个河北路,而这些官员几乎都是韩琦和曾公亮的门生,随着他们被弹劾或者调走,而由王珪推荐的官员入主五个州府,意味着两位老相公在河北的势力几乎全军覆灭,这让他们怎么能不深恨韩缜?

再加上河北路正因变法事宜引起民乱,朝廷官军正苦于四处剿匪,中央与地方之间的信任关系本就摇摇欲坠,作为转运使的韩缜不安心尽力协助平乱,却转而向朝廷打起了小报告,这如何能教那帮知府们心安?这又如何不让急于擦屁股的变法派恼怒?

简而言之,一份投名状,韩缜直接把两边人统统得罪了。

这次军监所履行职责前来督查河北路的备战物资,背景无非就是河北真定府的一座军仓失火,发现仓库竟然是空仓,帐上的八千石军粮不翼而飞,而这座仓库就是韩缜的转运司直接管辖。

当然,一座仓库出问题还可以向下面推卸责任,可如果多座仓库出了问题,韩缜肯定就难辞其责了。

这天上午,韩缜得到确切消息,侍御史张辰率领御史台监察使司一行已经抵达了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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