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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厂和茶山离郭家村十八里山路,步行二三小时,出了护村队的碉楼,一路向西南方向而去。

三郎腰插刚到手的勃郎宁手枪,带足子弹,他今天上茶山,要试新枪,正新鲜着呢。

这枪,是郭振山给三郎防身的。

真一真二则是腰插双枪,肩上还挎着长枪。紧跟三郎身后。后面跟着的,是五辆驴车马车,上面戴满日杂生活用品,粮油酒菜等等。少东家第一次上山,又是春节后,算是拜个晚年,不能不隆重。

丘陵田野上,残雪片片之间,已见麦苗的新绿。一群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林上空盘旋,找寻着落脚的枝桠。“呱呱” 的丧晦叫声,在寒风中飘荡,让人感受不祥的肃杀之煞。

在中国,乌鸦历来被认做不祥鸟,避之唯恐不及。三郎没好气的咕哝: “呱呱呱!有本事鬼子头顶呱呱去。” 说着还不过瘾,拿过真一的长枪便要开打。

真一抓紧枪不松手,说: “少爷,你的伤口刚长好,不能受力震动。别和几只扁毛一般见识。”

三郎一甩手,笑道: “很对,本少爷大人大量,不和扁毛畜牲一般见识,专门二般见识。”

真二听着新鲜好笑,问: “少爷,我怎没见过你的二般?”

三郎笑道: “我的二般,麻田知道,十一个死鬼子知道,真二叔,你真想知道,我可以成全你。”

真二哈哈大笑,跑去后面押车去,三郎和真一也哈哈大笑,继续前行,把脚下的冻雪冰凌,踩得嘎吱凌凌的刺耳响。

拐弯过一个山脚,在前方的山腰半坡上,十多个人正在出殡埋死人。没有吹鼓手的吹奏号召,没有炮仗爆竹的驱邪赶鬼,只有黄泉路上的纸钱开路。

一切都在静默之中进行,死人的尸身,被一张苇席紧裹,放在一块门板上,停在坟坑旁。

十来个戴孝的送葬人,面对死人跪伏一地,小的两三岁,老的头发花白,全都默默的麻木,面色哀凉悲怆绝望。

三郎悄悄的催促: “真一叔,快走二步,咱不看!”

这种人伦悲惨天天有,三郎是不想触景生情,放大自己内心的哀伤。

就在三郎三人即将转过山脚去时,身后突的爆发惊天的哀嚎痛嚎声。三郎急回头,原来是尸身落坑,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领着一个中年妇女,四个小儿女,齐齐的扑下坟坑,意欲同葬。

看情形,这是一家彻底绝望的祖孙三代。他们趴在死人身上呼天抢地。

三郎听着他们的哭天恸地,实在催人肝肠寸断。瞬间双眼血红,愣愣的凝立当场,像一尊雕塑纹丝不动。

真一忙说: “少爷,快走吧,这事哪儿都有,天天都有,咱管不过来,正事要紧。”

三郎不理会,久久才说了句: “真一叔,山上去不成了,你去那儿打听一下这家人,让真二叔把东西送上山去,我回了。”

真一也是看得鼻根发酸,喉咙哽堵。见三郎回头走出老远,喊过真二,说道: “你一个人把东西送去,快去快回。”

真二说: “哥,你快去跟紧了少爷,别又丢了!”

真二这是真怕了,心有余悸。

真一说道: “没见那户丧家有冤屈吗?少爷要我问明白,肯定听我的回信,这次千万不会再私逃。”

真二又问: “上了山,我该怎么说?又去给那些溃兵拱火吗?”

真一道: “随便你。”

真一晚饭前才回到郭府。

三郎问: “怎么花了一天时间?”

真一答道: “少爷,那乱坟岗,还是咱郭先生的山地呢,算作四邻八乡的义庄公墓了。今天那家丧户,是咱郭府的佃户,吴庄的吴小狗……”

吴小狗家贫,三十多岁时,才娶了一个逃荒的苦命寡妇,生下四个儿女,大的九岁,小的二岁,租种郭振山五亩水田。

现在是年后春忙前的空闲时光,农户家闲不住,多是做些农耕春忙前的准备,或是积些农肥。大前天,吴小狗邀约了四个相熟的乡党,趁农闲天冷,去丹阳城里掏粪。

丹阳东门外,有个古庙,叫海会寺,里面驻了一个小队的鬼子兵。

那海会寺的茅坑,紧靠寺庙围墙。围墙的寺内一侧,是拉屎撒尿的蹲坑,围墙外侧,则是掏粪的粪池。这里是鬼子的地盘,丹阳城里的粪霸,想管也管不着。吴小狗几个掏粪时,手脚重了些,溅起了粪水,正巧围墙内侧有个鬼子在茅房蹲坑,粪水溅了他一屁股。这下闯了大祸,真正撞着鬼了。那鬼子拎着裤子跑出寺外,把现场三人打得脱了人形,这才“哟西哟西”吆喝着收工。

可怜吴小狗三人被打得爬挪不动,好在另有两个乡党健好,把伤者背上粪船送回吴庄。到昨天中午,吴小狗终于没有熬得过去,留下四个儿女,相依为命的老婆,和一双年迈爹娘,……

三郎痛失亲人,能撑到现在,凭着的,是胸中的一股血性仇恨。吴小狗一家的凄惨,又勾起了他孤苦凄凉的哀情仇恨。

真一汇报完,三郎说道: “如果没人搭救吴小狗一家,这六七个孤儿寡母,必死无疑,真一叔,我去和我爸说,就收留了他们。”

真一道: “已经和郭先生说了,郭先生也答应了,让他们护村队烧饭洗衣裳去。”

三郎道: “海会寺的那帮鬼子,太恶了,老子咽不下这口鸟气。”

真一立马接口说: “少爷,海会寺我去看过了,三四十个鬼子,骄横得很,一群骚驴。寺庙外三里路之内,不敢有女人。”

三郎看了看真一,说道: “真一叔,谢谢你,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真二叔回来了吗?这几天你俩去把海会寺摸透了。不干掉他们,老子心里这口气堵得屈……”

真一知道,这大少爷又炸毛了。

可大老爷那边怎么交差?万一再出事,就是灭门惨祸。

三郎看出了真一的惊疑惶恐,索性说狠话: “真一叔,如果这事让我爸知道了,我和亲亲从此就不会再待见你。”

真一第一次被三郎胁裹,还带上了亲亲,这是真正的善良炸弹,知道这小祖宗又暴走了,怎么办?此事必须得罪一头,办得不小心就是得罪二头,怎么办?

话分两头再说钱管家,自昨天晚饭后,听三郎的胡侃鬼怪罗圈步,大乐了一晚,什么诸葛亮的秘笈?小滑头真能胡扯!我这辈子难得放肆乐一回,姑且助个兴做一次难得老糊涂,这个小滑头,呵呵……

早上起来,钱管家还是心痒难忍,渴望见识一下鬼怪罗圈步。

吃过早茶,便一步一摆,悠哉游哉的逛去护村队,指名直找小王英。王英见是钱管家如此隆重的亲自垂询,哪敢怠慢,立即和盘托出。并依照钱管家的要求,做了认真的演练。

钱管家乐得胡子直翘,连呼这是七十年来第一乐。出了护村队,见四下没人时,这才终于哈哈狂笑,不然非憋坏了不可。

钱管家以为郭振山还不知道,又兴冲冲的去了郭振山书房,一五一十学说学样。郭振山当然不便说破自己看了现场直播,只能不痛不痒的的说: “瞎胡闹,全不学好。还诸葛亮的不传之秘,胡扯。亲亲那么稳当,被他哄得团团转,全带歪了,成何体统!”

钱管家却是大摇其头,连说: “不会不会,三郎这孩子一脸福相,更有上位者的威仪,我自小看他长大,是个栋梁之材。这俩孩子的缘份,命中天注定。说起来,我还算是半个大媒,东家您不能信口乱讲。”

郭振山感慨道: “是啊,缘份天注定,一晃十余年了,恍如眼前,当年还是俩小儿,眨眼工夫,要成亲了,呵呵……”

郭振山和钱管家这么感慨,还得从亲亲五岁那年说起。

郭振山祖上,是常州府望族,历代高官巨贾,富甲江南。苏南的五市十县,包括京沪杭等等地区,均有其生意产业,茶山良田万亩,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郭家传到郭振山头上时,已是二代单传。旧中国,人丁不旺是大忌。偏又郭振山是个情种,和夫人何园春婚后四年,硬是观音娘娘不送子,祖坟头上无青烟。直到第五年,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郭夫人怀孕生子,却是个丫头片子。

亲亲出生之后,郭夫人的肚子便稳如万年磐石,从此冰不冻,水难开,再无动静。眼见郭家就要绝后,郭夫人沉不住气了,多次规劝郭振山续娶偏房,延续香烟。奈何郭振山念着伉俪情深,一根筋搭到南墙上,坚决不松这个口,香烟问题,从此就是郭府的头痛问题。

郭振山不娶偏房,也不喜欢亲亲,仿佛亲亲不是自己亲生的。可亲亲尽管不被郭振山所爱,也照样长大,越长越可爱,活脱就是一个小仙女。

直到亲亲四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走。百十护村队员,连同十里八村总动员,几十里穷追,终于从芦苇荡中,把人贩子夫妻抓住,追回被掠亲亲。

这件事,深深触发了郭振山的爱子护犊之情,看着夫人何园春受惊后的雨打梨花,承诺找最好的镖师保护亲亲。

事也凑巧,郭府与洛阳汇源粮行的生意,本是每年的秋后初冬结算清账。就在亲亲被拐后半月,郭振山突然接到某军阀米面大单,且是七十天内必须交割一清。

这趟生意倒是提醒了郭振山,洛阳是尚武之乡,武林高手众多,决定亲自去一趟,正好到少林寺去碰碰运气,请上几个武林高手,也未可知。

郭振山带两个跟随保镖,谢迟风和吴天龙,风餐露宿赶赴洛阳。生意谈好,立马赶去少林寺,结果,就碰上了真一真二兄弟俩。

真一真二是双胞胎兄弟,患天花没死了,但都落下了癞痢头,大麻脸。

兄弟俩自幼遭父母遗弃,实足的一对难兄难弟。小哥俩孤苦伶仃,走八方乞讨活命,在路过嵩山脚下时,恰遇游方回来的少林寺方丈。老方丈见小哥俩虽然丑陋肮脏,却是双眼清亮无邪,慈悲心一发,小哥俩便从此与佛有缘。

真一真二兄弟俩被老方丈带回寺中,癞痢头不用剃发,成了烧火劈柴的火工和尚。寺庙中,守着的是清规戒律,讲究的是论资排辈。僧侣的修行,虽说是慈悲为怀,四大皆空,但也有欺小凌弱。小哥俩虽是头上没毛的现成和尚,与佛有缘,但与佛有缘,不等于和众僧侣有缘。

小哥俩的独特丑陋,从此就变成了众僧侣作弄戏耍的消遣。

从小苦难的生活,造就了小哥俩倔犟坚强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功夫的日益加深,二十岁以后,对仗寺庙里的众僧侣,就鲜有对手了。而这哥俩在庙里,从此就成了众僧侣惹不起躲得起的主,均是尽量绕着走。

郭振山办妥了生意立即上少林,在知客僧的引领下,左门进入少林寺,净手,请六柱香,跪拜……。

一大通熟门熟路的功课做下来,经验老到的知客僧,立时看出,这位气度非凡的香客,非富即贵,是从油缸里爬出来的贵客,太多油水了。

知客僧一般是主持和尚物色指定,多为伶牙俐齿的机灵和尚。郭振山这个大主顾被知客僧捉牢,岂能轻易怠慢?前后招呼更显殷勤倍加,直把郭振山伺候得在功德箱中,添发一百大洋,这才算是真正的我佛慈悲,功德圆满。

主持禅师请了斋饭,有了郭振山一百大洋打底,彼此当然是相谈甚欢。郭振山乘机提出,想在贵寺请二位法师,充做自己的长随跟班。住持一听,太好了,生意上门,而且是油缸里爬出来的主顾,我佛慈悲。

主持法师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癞痢头哥俩,这哥俩在寺庙里,已成真正庙霸。多年来碍于方丈的面子,不能赶他俩走,现在机会来了,哈哈哈……。

主持法师当然不会笑出来。

现在少林寺的众僧侣,可以怠慢方丈主持的训戒调度,但绝对不能不听真一真二的说三道四。这兄弟俩成了庙里编外的主持方丈,让僧侣们真正的成了苦行僧。

现在有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正好把这两尊瘟神出脱,阿弥陀佛。

更何况,郭振山这香客,油水丰厚,主持法师岂肯等闲视之?他故作沉吟,做诚恳为难状,说道: “出家之人,这要突然还俗,也确实难办。寺庙的规矩,是佛祖之法啊!”

郭振山是何等老辣,深知寺庙之中的行情:

佛理聪慧,禅机明辩的资深法师,方可做得方丈。而能担当主持法师的材料,则往往首要条件是,伶牙俐齿,圆润通变之辈,少林寺是天下名刹,这少林寺的主持,自然是天下名主持,是金牌主持了。

郭振山不动声色,当即许诺一张空头支票: “主持法师,我远道而来,本是诚心礼佛,只要主持法师行得方便,佛祖更会慈悲众生的,香油钱,一定从丰。”

主持法师听言,心中窃喜,只能用一句“阿弥陀佛”遮掩喜色。期期艾艾的说道: “有两位火工师傅,功夫倒还了得,而且,还未剃度,只是性烈难驯,这个,那个,这个那个……”

主持的话,说得言未尽,意犹长,尽在最后的“这个那个”之中。

郭振山见状,禁不住心中腹诽: 果然是天下名刹中的金牌主持,对香客“望闻问切”的探索功夫,赛过华陀不知几何。也罢,佛祖面前以诚作本,说道: “主持大师,如若事体能成,我愿出大洋三万块香油钱,替二位火工师傅结个善缘。但是……”

郭振山说到这儿,主持法师紧急用一个“好”字断喝,打断了郭振山的“但是”,他生怕“但是”后面,又生出曲折变故来。

主持法师情急之余,连佛家惯用的“善哉”二字之高雅,也舍去不顾,可见其对香油钱的“情真意切”!

主持紧接着表态: “善缘之善,是心善,言善,行善,佛家慈悲为怀,讲究的是因果循回,根本就一“善”字而已,郭施主善之更善,善哉善哉!”

主持法师的一番“善”言之后,终于用上了佛家专利的“善哉”二字,算是把三万大洋,贴上了善款的标签,油缸里的施主想赖也不好意思了,搞定!心中是着实欢快。

郭振山心中一乐,顿生感慨: 古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得了钱的和尚,更是把磨盘推得飞轮转,厉鬼也难望其项背。

于是乎,癞痢头哥俩为少林寺挣了三万大洋,算是做了最后一次贡献,从此跳出了火工和尚的“火坑”,投奔贤主。

皆大欢喜的结局,少林寺的僧侣们个个额手称庆,终于不用再做苦行僧了。

郭振山成了少林寺的贵客,晚饭时分,方丈有请他这个油缸里爬出来的大主顾,一起共进素斋,谈禅论经。郭振山见方丈法师确有真料,乘着高兴,便请求在庙里祈福,请方丈法师看看自己的子祠香烟。

老方丈欣然应允,接过亲亲的信物,以及生辰八字(郭振山特意备好的)。

开始做起了功课,易经是本门法宝,老方丈一通念念有词之后,又用四柱八字,六爻求证,完了不置一词。

接着,又是对郭振山相面摸骨,功课做得极端的耐心细致,也真是难为老方丈所学颇丰。最后,终于把微笑往脸上一挂,拿上毛笔,片刻之间,挥毫写成一首谒语,仔细封口后,郑重其事的打上火漆,交给郭振山说道: “郭施主您生就的二斤三两麒麟骨。一生富贵声名远,官商两场轮流转,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郭施主,信封里面的谒语,在令爱十六岁生日时打开,一切自然揭晓,切记切记!”

老方丈说完,面带安祥,再也死活不开口,神秘兮兮的高深莫测,连眼皮也不带动一下。郭振山知道这是佛道两家的惯用手段,也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好在听说自己是二斤三两的麒麟骨,听着受用,也就满心喜滋滋的了。

旧时称黄帝的命最金贵,骨重二斤八两。郭振山的骨重二斤三两,实是大大的贵体了。老百姓的俗话: 骨头没有三两重,就是表示此人轻贱之极。而算命占卜所作谒语,大多可作一语二解,正反解,甚至一语多解。总之是随便怎样都占理,任你当局者精明似鬼,所作谒语,都能对号入座的。而旁观者再清,也是一个着急的太监。

临下山,郭振山回望这千年古刹,喃喃感慨: “芸芸众生,十丈红尘,三界五行,本在人心”。

真一真二兄弟俩,脱下和尚袍,扔下烧火棍,从此跳出佛门。在众僧侣的真心恭送声中,跟随郭振山,下山同去苏南,开始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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