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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牲口集开市了。
老海怪想换辆大车,可他对骡马不在行,只好又去求刘老三。
刘老三家养大车,知道骡马的行情,又和牲口集上的马贩子们熟悉。
一早起来,老海怪给牛喂饱草料,让媳妇从柜子里取出大洋,装进褡裢,套上车,拉上刘老三,一块儿到牲口集去了。
几个牲口贩子,见老海怪的两头犍子膘头儿挺好,凑了过来,也不问价,先把手伸进牛嘴里摸一下,摸完了,也不说话,摇摇头就走了。
老海怪心里清楚,这些贩子,嫌他家的犍子牙口儿太老。
倒是有几个给锅房赶牲口的贩子,看中了这两头犍子,把手伸进刘老三的袖头里,叫了行儿,随后刘老三走到老海怪跟前,附在老海怪耳边问道,“一头犍子,他们给十五块大洋,行不?”
老海怪听了,气得直摇脑袋,低声说道,“太少了,三大爷,往年这牛,要是自个儿杀了卖肉,至少也能卖个二十多块,今年行情又看涨,十五块大洋,太少了。”
刘老三也觉得,十五块大洋,是少了点,又回到那贩子身边,也不说话,径直把手伸进贩子的袖头里,跟贩子还了价。
完后,刘老三又走回老海怪身边,贴着老海怪的耳根子,低声说道,“他要出二十一块大洋,说是最后一口价,你看行不?”
老海怪见对方涨了价,自己又急着出手,就问刘老三,“三大爷看呢?”
“我看差不多了,卖给他们吧,横竖贩子要赚几个,你不给他让点儿,他没赚头儿,是不会收的。刚才你没看见吗?几个捣货的,嫌你的牙口不好,连价都肯不出,扭头就走了。你又急着出手,换大车,这集要是错过了,下一集,又得过半个月才有,这么僵下去,别把家里的地给耽搁了。”
老海怪也觉得,刘老三的话在理,点头答应了。
给两头犍子卸了套,和贩子交割了大洋,恋恋不舍地看着贩子,把两头犍子牵走,老海怪才转身,和刘老三一块儿,在牲口集上寻摸大牲口。
寻摸了半天,相中了三匹好马,刘老三出面,和卖马的询了价,回来又和老海怪商量了一会儿,再去和马主人讨价,最终成交。
老海怪花了一百二十块大洋,买下两匹马。
点过钱,马主人还心有不甘地说道,“俺这骒马,还带着崽儿呢,过些日子就能下驹,要不是家里急着用钱,说什么也不能这个价卖了。”
老海怪心里挺满意。
正好牲口集边上,有一家木匠铺,老海怪又花二十八块大洋,买下一辆花轮车。
套上车,又给刘老三买了一坛高粱老烧,拉着刘老三一块儿回去了。
换了新车,老海怪格外上心,天天一大早起来,抓一把桔杆,在大车旁点着,又把装蓖麻油的洋铁盒,放到火上烤一烤,待油熔化,拿小毛刷蘸些麻油,抹到车轴上,拔出辖条,扳着车轮左右晃动几下,直当麻油浸入毂中,再把辖条插上。
大牲口干活儿,就是顶用,春天里,摆垅、播种,家里的三十多亩地,几天功夫,就种完了,还剩下十多亩大豆地,要等芒种前才能下种。
看看离芒种还有一个来月,老海怪又动了心思,想在甸子的高岗上,再开几亩地。
那些天,老海怪早起晚归,吆喝着牲口开荒拓土。
中午嫌回家吃饭耽误时间,就把马拴在河滩上吃草,自个儿抡起镢头开荒。
媳妇心疼丈夫,就天天把饭菜做好,送到甸子上,待老海怪吃完,再把碗筷拿回家去洗刷。
想想早年打光棍时,来这里开荒,中午把牛拴在河滩上吃草,自个儿急三火四地赶回家做饭。
吃过晌饭,刷锅洗碗喂鸡喂鸭喂猪,待一切都忙叨完了,又急忙急促地赶回甸子,套上牲口接着开荒,那真叫一个累呀。
眼下好了,到了晌午,媳妇就热汤热水的把饭送来,吃过饭,自个儿还有空儿坐在地头抽袋烟,歇息一会儿,老海怪心里,真的挺知足。
不到半个月,老海怪又开出十来亩荒地,打算用来种大豆。
眼下种大豆,有点早,趁着这几天空闲,老海怪赶着牲口,把苞米地锄了一遍草。
骒马的肚子大了,快要下崽了。
种完了大豆,老海怪就不再使用骒马了,每天早起,把骒马牵到街上,拴在大槐树下休息,只用一匹公马干活。
这头公马才五岁,正当时,拉犁拖锄,蹄下生风,和老海怪搭配,真个将遇良材,活儿干得爽快。
眼看快到端午节了,骒马下了头小马驹。
正好是插秧的时节,老海怪把车赶到甸子,用一根长绳,把马拴在河滩上吃草,一个人用水筲往稻田里灌水、平畦、插秧。
一连忙了几天,稻秧刚插完,又要赶紧锄今年新开的大豆地的草。
今年新开的大豆地,原本长着芦苇。芦苇根茎发达,只要有一截留在土里,它就能重新发芽。
春天开荒时,老海怪已经用耙子搂过一遍,却还没搂净,大豆地里还是重新生出不少新芽,这种东西,你用锄头砍掉也不行,过两天它又会冒出新芽,必须连根挖掉才行。
这活儿,可把老海怪累得不轻,好在有的是力气,忙到雨季到来前,差不多把大豆地的草看住了。
上了秋,媳妇肚子里有些动静。据她自个儿记的日子推算,临盆的时间,应该在九月底。
会上的助产士,来看过几次,听过胎心,说临盆的时间,应在九月中旬。
到底是生头胎孩子,媳妇心里没有底,有些发毛,刚进了九月,就和丈夫商量,“当家的,这两天得空儿,你上俺家去一趟,把俺妈接来。
“我合计着,八成是我把日子记差了,还是人家助产士说得对,这孩子,恐怕就是这个月中旬的,这两天,他在我肚子里又蹬又踹,我担心他是不是急着要出来呀?”
眼看快当爹了,老海怪心里得意,可一听媳妇说,要把她妈接来伺候月子,老海怪心里,还是有些慌神儿。
媳妇的姥姥家,是旗人,旗人性情,多半有些乖,说话办事,往往矫情,一旦来到家里,知道了他家生活的真相,会不会找茬儿刺他呀?
一想到这块儿,老海怪就有些为难,嘟囔道,“倷妈一大把年纪岁了,来侍候你,合适吧?好在这阵子,我也不太忙,在家侍候月子,不一样吗?”
媳妇听出,丈夫心里,不愿意接她妈来,便劝说道,“这是咱头一个孩子,咱俩都没有侍弄过孩子,没经验,给孩子洗三儿,喂奶,压惊,推拿,这些事,你会吗?”
一句话,说得丈夫憋了个大红脸,住了一会儿,还不死心,又嘟囔道,“要不,请刘老三老婆来,或者让他家拴柱媳来侍候你,不行吗?”
“刘老三老婆也行,只是她不是俺妈,抬弄孩子轻了重了,凉了热了,做饭咸了淡了,我不好说她,再说,咱俩平日也没少赶弄人家,欠着人家的人情,将来咱拿什么还人家呀?
“他们家拴柱媳妇,爱察奸,嘴不老实,到咱家来,你不怕她把咱家的事,到处讲讲?”
媳妇这一句话,提醒了老海怪,老海怪也不再固执。
见丈夫不再说话,喘了一会儿,媳妇又说道,“我知道你怕俺妈来,知道咱家的底细,怕她会数落你。
“不要紧,这些,我都想到了,这两天,你到集上割几斤猪肉,要肥一点的,趁我这两天还能动弹,炼点猪油,装到油坛子里,省得俺妈来了,看见咱家吃饭清汤寡水的,会疑心的。
“再说了,去年过年前,你要把年猪卖了那会儿,也对我说过,说等卖了年猪,隔三差五去买新鲜的猪肉回来吃,比杀猪划算。
“可自从过了年儿,至今你没买过一次猪肉,这回正好赶上我坐月子,你去买几斤猪肉,等俺妈来了,咱一块儿改善改善。
“家里有现成的粳子,得便儿,你碾几升大米,等俺妈来看见了,估计也说不出二话。
“做月子的鸡蛋,我攒了二百个,等孩子生了,你煮上五十个,涂上大红色,上俺妈家报喜时送去;到那会儿,俺嫂子她们来看欢喜,少不得还要送来几百个鸡蛋,这些就足够了。”
见媳妇说得头头是道儿,早已把这些事想得周全了,老海怪便不再吭声。
眼瞅着要当爹了,心里高兴,就往媳要了钱,到集上割了几斤猪肉,回家收拾妥当,又套车去把丈母娘接来。
老丈母娘来住了两天,九月初十傍晚,老海怪媳妇忽啦吧说肚子有点痛。
丈母娘有经验,说八成要生了,让女婿赶紧套车,到会上去接助产士。
老海怪也有些着慌,套上车就去了。
助产士来时,老海怪媳妇肚子已经痛得厉害,助产士把老海怪撵出屋去,伸手在孕妇身下摸了一把,对孕妇母亲说,“快了,赶紧把褥纸拿来,给她垫上。”
转身又让躲在外屋的丈夫去烧一锅热水。
孩子生得挺痛快,美中不足的,是个丫头片子。
老海怪听说了,心里冷了半截儿,当着丈母娘的面,却又不敢显露在脸上。
有丈母娘在家伺候月子,老海怪地里的活儿,一点儿也没耽搁。
今年收成不错,春天里,老海怪又开了十多亩荒地,生茬地,大豆的长势格外地好。
等地了场 光,老海怪卖了粮,足足交给媳妇八十块大洋。
孩子刚满月,老丈母娘就回去了,老海怪媳妇自个儿在家侍弄孩子。家里添丁增口,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狗养狗亲,猫养猫亲,再不济,是自己的亲骨肉,老海怪慢慢消散了心里的不快,去找算命先生,给女儿批了八字,看看孩子命中缺不缺什么,再依据命中所缺,给孩子取了名字,叫福荣。
现在让老海怪不满意的,只有一点,就是夜里和媳妇做事,不再像以前那样方便了。
早先夫妻俩,没有孩子在身边搅闹,到了晚上,夫妻俩只要来了兴头儿,上去就整,你推我送,无所顾忌,总能做到尽兴。
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孩子,白天媳妇操持家务不得闲,夜里又要几次三番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有时刚睡下,冷不丁孩子又哭闹了,就得起来抱着孩子哄,至等把孩子哄睡了,才能重新躺下身子。
天天不得个囫囵觉,免不了生困。人困的时候,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而丈夫却偏偏在这种时候要行事,媳妇就不大情愿,只是为尽妇道,和他应付了事罢了。常常是把内裤往下一脱,往腚底下塞一块抹布,其余的事,全由丈夫自己来做。
可可这阵子,家中伙食改善了,老海怪火力强盛起来,丈母娘在这里伺候月子,老海怪不敢放肆,干瞪眼,干?了一个多月。
一等老丈母娘离去,老海怪就夜夜不肯放空,有时一夜要多次,惹得媳妇心里厌烦,有时他在上面用力正猛,却听身下媳妇发出鼾声,弄得老海怪心里老大没趣。
老海怪勤于房事,功夫也算没有白费,又过了几年,三个孩子紧挨着相继出世了。
这三个孩子,清一色是男孩儿。
老海怪心里高兴得了不得,给三个孩子分别取了名字,老大叫福贵,次子叫福显,三子叫福耀。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让媳妇再生出七八个孩子,在吴家沟制造一个人丁兴旺、家道殷实的大家族,是指日可待的。
到了那时,他们吴家有十来个壮汉在村里晃着,看吴家沟谁还敢小看了他们?谁敢在背后对他们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正当老海怪为实现自己的宏伟蓝图大干快上时,家里发生了一件事儿,摧毁了老海怪美好的愿望。
他又打老婆了。原因是,过去的几年里,发生了几件事,改变了老海怪的心态。
先是丈人、丈母娘过世了,把媳妇伤心得不行,哭了个昏天暗地。
老海怪脸上也装着挺难过,心里却兀然间轻松了许多。
这会儿他才清楚,丈人丈母娘在世,虽说不动声色,也不和他朝夕相处,却可可像一道无形的篱笆,约束着他,让他不敢恣意妄为。
如今两位老人不在了,那道无形的篱笆倏然拆除了。
媳妇的几个哥哥,也各立门户,分家另过了,媳妇眼下失了靠山,过年连家也不回了。
这样一来,老海怪在媳妇面前,慢慢就没了忌讳,说话开始粗声大气了,夹带着一家之主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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