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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下父亲忽啦巴不让他上学了,三胖子心里难过得了不得。

姐姐福荣早年想上学,父亲却不让,知道父亲不让上学时,心里的滋味,眼见父亲现在又不让三弟上学了,看见三弟哭的那副可怜相,心里也同情,跟父亲商量说,“爹,赶明儿个,我跟你一块儿,下地里干活,三胖子还小,他爱念书,你就让他念吧。“

听女儿这么说,老海怪像不认识了女儿似的,打量了女儿一会儿,兀然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虽说身子还不十分强壮,像她妈,中等身材,却分明比早些年壮实了一些,干些庄稼地里的活,该不会拿不起来。

又见女儿是自告奋勇,老海怪心里挺高兴,爽快地应许道,“行,等开犁下种时,你去帮着拖耙犁抹垄吧。”

眼见女儿说要下地里干活儿,母亲就有些心慌。

这些年,女儿和她在家里操持家务,平日形影不离,女儿像一个保护神,护着她,丈夫才没得机会欺负她。

如今女儿说,要下地里干活儿,白天家里没人,她怕干烤了多年的丈夫,会趁家中没人时,抽冷子潜回到家里偷袭她,这样想时,听女儿刚才说要下地里帮着干活儿,老海怪媳妇也赶紧开口说,“我也去吧。”

结婚这么多年,媳妇还从没下地里干过活儿呢。吴家沟,也没有女下田种地的风俗,平日里,女人一般在家里操持家务。

这几年,家里的地太多,老海怪一个人忙不过来,农忙的时候,虽说也曾想过让媳妇下田里帮帮手,只是怕让村里人说闲话,才没逼媳妇去地里干活。

眼面前,见媳妇自己张罗着要下地里干活儿,这可不赖他,老海怪心里更加高兴,当即应许道,“行,你去帮着点种。”

说完,又转头对三胖子说道,“老三啊,庄稼人,书这东西,念几天就行了,念书又不能当饭吃,当营生干,你看,爹一小,书也没少念,念了好几年,可现如今,都剩下什么啦?什么也没剩下!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孔夫子了。

“下来吧,跟爹下地里干活儿挣钱,攒钱娶媳妇,乡下人,这才是正经道儿。

“眼面前,你还小,重活也干不了,等爹去买头母驴,过些日子,开始春播了,你就帮着牵驴打磙子吧,等种完了地,再没什么活了,你就去看驴就行了。”

老海怪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给三胖子的命运做了安排。随后的几天,除却二瘸子,一家人都开始忙叨春播的事了。

春播是庄稼人一年中最要紧、最吃力的时节,老海怪不 割舍买白面回家蒸饽饽、炸果子,只让媳妇把苞米面饼子切成小块儿,把平日积攒的豆油,倒一些锅里,用油炒饼子。这东西,吃了抗饿。

种地最累的活儿,是捋粪,大老陈在时,每年,这都是大老陈的活儿。现在老陈走了,家里除了老海怪,别人都不行,可老海怪这些年来都是扶犁的,特别是大牲口拉犁,疾驰如飞,垄宽垄窄,垄深垄浅,全靠把式手上的感觉,是个技术活儿。

老海怪打量了老大福贵一番,觉着儿子还显得单薄,提不动一粪撮子粪,更别说往垄沟里捋均匀了。

没办法,老海怪只得花几天功夫,教大儿子使唤牲口摆垄。

几天下来,好歹儿子将就着,能使唤牲口摆垄了。这样,整个春播季节,老海怪一家人男女老少齐上阵,累了多少天,总算把地种上了。

种完了地,女儿福荣的腿都累肿了,一个人跑到河边,一边洗脚,一边哭泣。

这些日子,家里最自在的,要数二瘸子了。

大哥下学后,二瘸子哄着大哥,把大哥书包里的纸牌要来,又偷偷溜到街上,把早先偷大哥的玻璃球,从墙缝里取出,放进书包,带到学堂,趁日本先生不在,拿出来和同学玩得不亦乐乎。

种完地,老海怪让三胖子去看驴。

三胖子每天一早,牵着母驴,到南河沿通往三家子的道边放驴。那条道路,是公学堂通往三家子唯一的道路,于丽华每天都要从那条道上走过。

果然,三胖子刚到一会儿,远远就看见一个小姑娘,穿着粉色衣服,肩上挎着书包,一身轻盈地走了过来。

三胖子心里高兴,迎上前去,到了小姑娘跟前,咬着嘴唇,却不说话,脸上只是微笑着,盯着小姑娘看。

“吴福耀,”小姑娘见是三胖子,也惊喜起来,高兴地喊道,“你这阵子,上哪儿去了?”

“在家种地。”三胖子嘟囔道。

“你怎么不上学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小姑娘又问。

“看驴。”

“你再不上学了?”

“不上了。”

“怎么啦?”小姑娘显得有些失落,“你家供不起你上学吗?”

“俺爹不让念了。”

“倷爹不让?”小姑娘有些惊讶,“倷爹真是的,心也太狠了,怎么下得狼眼儿?你学习又那么好。”

两个孩子在一块站着,谁都不说话了,站了一会儿,小姑娘转身,上学去了。

母驴吃饱了草,三胖子也不牵驴回家,直等到中午,小姑娘放学回来,从这里走过,他心里才高兴起来,笑着迎上去。

小姑娘问他,怎么天晌了,还不回家?三胖子就编谎说,驴还没吃饱呢,边说边牵着驴,陪着小姑娘往三家那边走,走了一会儿,小姑娘问他,“你要去哪儿?”

“我送送你。”三胖子说道。

“不用了,”小姑娘说,“这条路,我天天走。”

“我怕你害怕。”三胖子又说。

“我不怕,”小姑娘指了指前边的田地说,“喏,前边就是俺家的地,说不准,俺哥他们,还在地里干活儿呢,你回去吧。”

见小姑娘这样说,三胖子也听话,站了下来,看着小姑娘远去,直等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以后,只要家里的活儿不忙,三胖子都要在这条道边看驴,也就差不多每天,都能够看见小姑娘,这样,学校里每天发生的什么事儿,三胖子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老海怪媳妇和女儿,又开始忙碌家务了,老海怪每天领着大儿子福贵,到甸子稻田里灌水平畦,挂绳插秧。

插完秧,大田里的庄稼苗出齐了,老海怪就赶着牲口拉耥耙锄地,儿子福贵拿着锄头,跟在后面,把耥耙没拉下的草锄掉。

爷俩儿一旦忙不过来,老海怪就会回家和女儿商量,“荣子,这两天间苗,我和福贵忙不过来,你去,上地里帮几天吧。”“荣子,这两天,地里的草又长出来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锄不完,等雨季到了,就收拾不住了,你去帮几天吧。”

每回听父亲这么说,女儿二话不说,就跟着父亲下地里去了。

照例,老海怪媳妇不敢一个人留在家里,担心丈夫,会趁人不注意时回家欺负她,便也要跟着女儿一块儿去。

这一年,一家人拼死巴命的,累了个半死,总算把地里的活干下来了,没有撂荒,到了秋天,收成也不错,老海怪心里得意,关键是,今年家里没有雇工,这就省去了一笔开销。老海怪高兴得几夜没睡好觉。

眼下唯一叫他不开心的,是媳妇这么多年,一直和他冷战,不让他沾身。

入了冬,封了地,福贵出完猪圈粪,就开始跟车,和父亲一块儿往地里拉粪。

进了腊月,村里的女人,大多开始操办年货,收拾家了。好在老海怪家年年不杀猪,年也过得简单,省却了不少麻烦事儿。

老海怪媳妇用秸杆穿了几副盖帘,纳了几双鞋底儿,给一家老小,每人做了一双布鞋,又给几个孩子,做了一身过年的新衣服,家里的大活儿,差不多就干完了。

吴家沟有一个风俗,正月里,女人是不许动针线、不洗衣服的,通常,年前要是不把家里的衣服洗完了,就要等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老龙放水那天,才能开始洗衣服。

看看靠近年根儿,老海怪媳妇收拾了一大堆脏衣服,打算和女儿福荣一块儿,到村东头河沟里去洗。

早年家里人少,有了脏衣服,冬天,老海怪媳妇就在家里烧一大锅水,在洗衣盆里洗衣服;眼下家里人多了,脏衣服也多,在家里洗不开了,只好到河边去洗。

村东头河边,有一道泉眼,长年往外流水,水温冬夏不变,水量旱涝均匀,吴家沟的女人,都爱去那里洗衣服。河边上,一年四季,都能见到洗衣女,农闲的时候,女人们常常要在水池边上排队挨号,等着空位。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一群女人呢?更何况一群乡下爱传瞎话的娘儿们?因此,村东头的水沟边上,就是吴家沟的新闻发布中心,村里的大事小情,统统在这里发布出去。

老海怪媳妇是个要强的人,自知家里的丑事不少,平日里,基本上不去别人家里串门儿,也不爱和村里的女人们,一块儿拉家常,生怕一不留神,别人会揭短,问到她们家的丑事儿。今儿个要去洗衣服,就和女儿起了个大早,想尽量避开村里别人家的娘儿们。

果然,娘儿俩今天抢了先,河沟边上没有别人,母女俩占了个好位置,开始洗衣服。

刚洗了一会儿,就有村里别人家的女人,端着衣服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沟边的女人就多了起来,说笑声也大了起来。

拴柱媳妇来得晚,只好站在后面排号。拴柱媳妇嘴尖舌快,专一好听窗察壁。一到河边儿,就竖起耳朵,探西听东。

老海怪媳妇讨厌拴柱媳妇,装着没看见,只闷头洗衣服。拴柱媳妇却看准了她,和别的娘儿们扯了一会儿闲嗑,就大老远抻着脖子喊道,“老海怪家的,倷家今年,还不杀年猪吗?”

一句话,触到老海怪媳妇母女俩的心病,娘儿俩的脸,忽啦一下红到耳根子。老海怪媳妇听出,拴柱媳妇说的不是好话,没好气儿地回了一声,“不知道!”

说完,便不再吱声,闷着头搓衣服,却听见拴柱媳妇,淡咧咧地发出一阵鸡叫一样的笑声,嘴里不停气儿,和旁边的几个娘儿们乱嚷嚷道,“这老海怪,怪煞实了,日子过得滴水不漏,年年过年不杀猪,家里膘肥溜圆的大肥猪,年年一到年根儿,就拉到集上去卖了,啧啧。”

拴柱媳妇一言未了,就有别的娘儿们接上腔儿来,“唉,咱乡下人,一年饭菜里的油水,全靠杀一头年猪,不杀猪,这菜里会有什么油水?啧啧。”

老海怪媳妇不是个爱骂仗的人,又见别人话里并无恶意,虽说话不中听,羞臊得她们娘儿俩脸上胀热,可为这事儿骂起街来,恐怕会招惹别人耻笑,娘儿俩只好忍着气,胡乱把几件衣服搓出,匆忙起身,和女儿一块回家去了。

进了家门,老海怪媳妇才看见,女儿福荣,早已气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母亲心里一阵发酸,眼泪也下来了,娘儿俩哭了一会儿,母亲发出狠话,对女儿说道,“闺女,妈要不是看在倷姊妹几个的份上,早就上吊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母亲一句狠话,可把女儿吓得不轻,疑心是自个儿掉的眼泪,勾引起母亲的伤心,便赶紧帮妈擦掉眼泪,安慰母亲说,“妈,这眼瞅着要过年了,你说些什么话呀?”

母亲叹气道,“咳,咱家这个年,过不过,又有个什么意思?不怪别人说咱,事儿明摆着放在这里,你有什么办法,去堵住别人的嘴?别人嚼舌头,妈也不太大意,就是,妈嫁了这么个人家,心里觉得委屈。”

老海怪媳妇说完,又嘤嘤哭泣起来。

“妈,你也别太伤心,”女儿福荣赶紧安慰母亲说,“俺姊妹也长大了,往后,俺爹不敢再把你怎么样了,等今儿中午,俺爹回来,我好好说叨说叨他,这些年,他也太差劲了。”

“咳,你去惹他干什么?生姜断不了辣气,他都这么一辈子了,能往哪儿改呀?

“你一个姑娘家,平白讨他打,划不来,算了吧,就这么往下熬吧,好歹再熬上几年,你找个婆家,嫁了人,就逃出这个火坑了,等倷姊妹几个都大了,妈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到那时候,该死该活,妈要做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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