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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沟的初级社,大灾之年夺得粮食大丰收,这事连县里都知道了。
年终,县里举办了表彰大会。大驴子代表社里去参加了会议,还被选为劳模。最后,县里给吴家沟合作社,奖励了一辆胶轮大车,还有三头牛。
当天,社长大驴子就把车赶了回来。傍晚回到村里,村民们都像迎亲似的在村头等着。进村时,三头牛的头上还戴着纸剪的大红花。
这胶轮大车,可不一般,比木头花 轮车阔多了。它的车轮,没有一丁点木头,全是钢铁和橡胶。
轴承也是密封的,不用再像木轮车那样,天天往轴承上浇润滑油。行路轻快,又不颠。
那些没入社的人家,可眼气得不轻。
这合作社,今年不光粮食大丰收,社员的收入都挺好,眼下县里又奖励了一辆胶轮大车和三头牛,真个是饽饽往肉上滚。就有些人后悔了。后悔年初合作社刚成立时,自己没有加入合作社。
这样,过了年,听说吴家沟又要成立高级社,一些人就沉不住气了,打算赶快加入高级社,生怕一个闪失,又落了后。
高级的消息,是社长大驴子带回来的。上午他刚到乡里开会,回来后就宣布了这一消息。
不知是社长开会时没听明白,还是有些话他不太好讲,反正最初,吴家沟人,只是听懂了个大概,就是吴家沟要成立高级合作社了。
至于这个高级社,有哪些规矩,那就不太清楚了。
不过想想,这高级社,也不会二五眼。你想呀,连初级社都那么好。如今是高级社,既然高级了,自然要比初级还要好,能差哪呢?
早先没有入社的人家,听了这消息,也不仔细想想,就来找大驴子,要求加入高级社。
大驴子这阵子,正忙着社里盖房子的事。
这不嘛,高级社一成立,走的是集体化的道路,讲究的是一大二公。所有的生产资料,都要归集体所有。早先初级社的牲口圈,指定是不够用,就得再盖一些牲口圈才行。
社长大驴子实在太忙,就把接待申请入社的事,交给农会主任老三去办。
那些天,老三坐在社管会里的办公桌前,拿一个小本子,给前来申请入社的人登记造册。
前几天还行,来登记的人不少。有一段时间,老三忙得连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
过了几天,来登记的人,一下子就少了起来,老三的办公桌前,就变得冷清了。
这还不算,再过两天,早先已经申请入社的人,就有人跑来问老三,说自己想退社,问老三该怎么办手续?
在说这话时,还不忘提醒老三一句,“早先入社时,不是说退入自愿的吗?”
这事可难住了老三,以前从没这么办过。就跟来人说,他眼下,只是帮着社里办理入社手续的,至于退社的事,还得去找社长商量。
说完这话,老三顺口问道,“好好的入了社,不挺好吗?怎么又想起要退社了呢?”
来人见问,惊嘘嘘地往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外人,才小声跟老三说,“没听说吗?这高级社,可比不了原先的初级社。早先的初级社,土地、车、犁、牲口入社,年终是要参与分红的。
“这高级社就不一样啦。土地是要无偿收归集体所有,不再参与分红啦。车马牛等大件农具,也不再参与分红啦,只是按照市价,给一些补偿罢了。
“你没听说吗?自打高级社的风声传出来,牛马集市,眼下都没了生意。再好的牲口,都便宜得跟菜价似的,还没人要呢,有价无市。
“我听说,每户人家,只留给每人平均占地的百分之五,当作菜地。咱吴家沟,人均占地三亩,每人能分得的菜地,也就一分半地。
“什么什么都不参与分红了,只靠在社里挣工分分红,这一年下来,还有个什么意思啦?”
来人说完,扭头出去了。
自从和三寡妇勾搭起来,老三对外面的事,就不太上心啦。
眼下是大驴子让他帮忙,给申请入社的人登记,老三这才听说有高级社这码事,也没细心去打听。
至当刚刚听人说出内情,老三才觉得,这高级社,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合作社呢,也跟着闹心。
中午,社长大驴子来问入社登记的事,老三就把自己担心的事说了出来,问,“外面传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大驴子见老三问他,低头说,“差不多吧。”
“为什么要这样呢?”老三又问,“这样一来,社员的收入,可就少了不少,哪还会愿意入社呀?”
见老三这样说,大驴子闷了一会,嘟囔道,“我去开会时,听上边的意思,主要是为了支援国家建设。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也弄不明白。反正上边怎么要求,咱就照着干就是啦。”
老三毕竟是组织里的人,听大驴子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
以后,老三每天坐在社管会里,等着吴家沟人来申请入社。一连等了几天,再也没见有吴家沟人来申请入社。
出了正月,眼看吴家沟人对高级社提不起兴趣,大驴子有些上火。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好去强逼着人家入社。
何况上边传达的文件里,真的是明文规定,农民可以自愿入社,自愿退社的。
眼看高级社的事,办得不太如意。实在无法,大驴子只好到乡里去,把吴家沟的情况,向乡里作了汇报。
下周三,大力兴办社 会主 义高级社工作队,来到了吴家沟。
工作队由三人组成,队长是个富有做思想动员工作经验的中年人。
按惯例,工作队要在村里排饭。
大驴子自然要把工作队,安排到社里成份好的人家轮饭。
工作队除了白天夜里,找吴家沟那些入社不积极的村民谈心,另外还要利用轮饭的机会,向那些已经入社的吴家沟人,宣讲高级社的好处。
吴家沟住的,大多是一些脑袋愚钝的庄稼人,认死理儿,只能看到眼皮子底下的利益。至于那些高深远大的宏论巨识,他们理解不了,也懒得去想。胸襟显然不够开阔。
工作队跟他们讲社会 主 义一大二公的优越性。他们听了,只是笑笑,却不表态,模糊应对。
跟他们讲国家社会 主义建设的宏伟蓝图,需要广大农民的大力支持。他们听了,只是笑笑,却不表态,模糊应对。
跟他们讲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只有国家富强了,人民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听过,只是笑笑,却不表态,一味地模糊应对......
不管你说跟他们什么,他们只认一个死理儿:入了高级社,自己会吃亏。
何况工作队,只是三个文绉绉的国家公职人员,还是连枪刀都不带的。吴家沟人也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几天过去,没见什么效力,工作队开始头大。
关键是,上级文件上,的确明白写着,这高级社,农民有入社的自由,也有退社的自由。一些吴家沟人,就是抓住了这一条,不肯入社。
工作队毕竟代表一级政府,手里拿着文件,却又不想按照文件执行,这就难以服人。
有些话呢,工作队却又不好直说。
又过了些天,仍不见什么效果,工作队就想在吴家沟,物色一个能说会道,又靠得住的人。把工作队想说,又不便直说的话,传达给那些还冥顽不化、不想入社的吴家沟人。
连着物色了几天,这个人就找到了。是吴宝和,吴小保官的儿子。
吴宝和是前年从部队复员回村的。早年应征入伍,到了部队,参加新兵连的训练。
一个月的军事训练结束,要分到连队时,首长看他身材太矮,才一米五九,也不够壮实。把这样的人直接送到前线,打准儿是一个炮 灰的材料。
思量了一番,便把他分到了后勤处,负责往前方运送物资。
你还别说,这吴宝和虽身材不济,脑子却好使,又念过书。打打算算,写写画画,都挺在行。很快就得到首长的赏识。不到一年,就调到了机关当文书。
组织上原本是要培养他提干的。谁曾想,朝 鲜战争只打了三年,就结束了,部队撤回国内。
紧跟着就是大裁军。吴宝国的后勤处,恰好是裁军的对象。这样,只好复员回家。
吴宝和是见过世面的。回村后,知道眼下向谁靠拢,才是方向。这样,他就成了大驴子家的常客,有事无事,总要找大驴子请示汇报。
大驴子和吴小保官同辈,吴宝和见到大驴子时,就叫大驴子大叔。
叫着叫着,大驴子心里就舒坦了。正好这会儿,大驴子身上兼职太多,平日乱头事不少,也有些烦了。就到乡里要求,把身上民兵队长的职务,让给了吴宝和。
工作队进村,吴宝和觉得是个机会,和工作队走得近了。
正好又赶上工作队的进展不太顺,就想到了吴宝和,觉得这个年轻人,能说会道,又是党员,又是村干部。派他去做那些不愿入社村民的思想工作,一准能成。
工作队可算找对了人。
吴宝和领命,恰到好处地把握了分寸,把工作队想说又不便直说的话,简简单单地向原本不愿入社的人一说,早先那些愚顽不化的榆木脑袋,立马开了窍儿。
一些人在家里痛哭一场后,第二天一早,就强装笑脸,把家里的车马农具交给了高级社。
负责登记造册的老三,心里挺纳闷。前些天还冷冷清清的办公桌前,忽拉巴一下子围了一群人,争着抢着,求老三去查点他们家入社的车马农具。
一些人眼角的泪痕还没洗净,上缴物品却一点也不含糊。
老三连着忙了几天,好歹把新入社的车马农具登记上账。
最后一天,趁四周没有外人,在给五腊八登记完物品后,老三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宝和都跟倷讲了些什么呀?”
五腊八嘴角使劲下撇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没说什么。他光是提醒俺,说,‘土改那会儿,地主富农家的土地、房产、车马农具,都是怎么没的?倷都忘了吗?’听他说了这话,俺就不敢再艮了。”
五腊八说完,眼圈又红了。
老三听过,心里一 丝发冷。又想起早年帮吴宝和当兵那会儿,还曾收过他爹的两瓶酒呢。照这样看来,还真的得找个机会,去买两瓶酒,给他送回去。
开了春,社长大驴子领着社里的青壮劳力盖房子。
他们先要盖五间牲口棚,饲养刚入社的牲口。接下来还要再盖五间房子,解决社委会办公开会的场所。社里眼下人多了,早先在更房边上扩建的房子,已经不够用了。
另外,乡里的供销社,要在吴家沟开设一个销售点,方便吴家沟人平日购物,要求高级社帮助解决销售场所。
好在乡下人,除了钱不多,力气有的是。只要材料足够多,砌墙挂瓦,那都不算个事儿。几天功夫,新房就建起来了。
眼见吴家沟高级社走上了正轨,工作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吴家沟。
工作队走了,社长大驴子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了。
早先初级社时,入社的人,多是求着他来入社的。
入了社,一起干活儿,差不多都尽其所能,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劲儿,相互攀比的人不多。一般是不用大驴子操心的。
眼下这高级社,情况就不一样了。原因是一部分社员,压根不愿加入高级社的,经吴宝和做了工作,心里害怕,才十分不情愿地入了社。
心情不好,人虽入了社,心里却还惦记着退社的事。不过他们也知道,这事儿,明面上不大敢讲出口,便想用消极怠工的办法,指望高级社在拿他们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把他们从高级社里开除出去。
有了这样的想法,这部分人就开始出工不出力了。整天下到地里,磨磨蹭蹭,像霜打的茄子。
一些原本干活不错的社员,看这些人整天吊儿郎当,不正经干活儿,心里就有气,也有样学样,跟着磨蹭起来。
吴家沟人,多姓吴,原是本家。眼下虽大多出了五服,可毕竟都是一个祖宗,成天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虽说大多数人相互并不交心,面子上,却也不好显得生分,平日见了面,也都按照辈分,七哥八爷,三叔二大爷叫着。
大驴子在吴家沟,辈分不算高,脾气却不是太好。只是这两年当上了村长,知道不能再像往常那样,人面上三不动发火啦。
眼见高级社的人心要散,大驴子心里着急,嘴上却又不好说什么,便想亲自给社员打个样儿,用榜样的力量,感召大家。
大驴子三十多岁,正是干活儿的年龄,整天下到地里,挥汗如雨,一点也不比社里的小青年干得少,甚至事事还要抢在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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