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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阶消失后,出现在脚下的就是土路,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块,一些地方还裸露着成堆成片的岩石。
什么鸟在叫,一声一声的,让山林更显寂静。
再往前往上,路即越来越窄,两边的柴草倒是高至及肩及头,渐渐地将人淹没。
太阳慢慢地移向西边。
周围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峰。
草在摇动,树叶“嗦嗦”作响,是山风在吹。
不听,似乎什么都没有;谛听,则脚下、身边、头顶,到处都在响,包括脚边的虫鸣,近处的鸟叫,还有远处的水流。
再往前,路彻底消失,只余一片林子,每棵树约有二三十米高,绿森森地压在人的眉梢。
来人毫不犹豫地向树林走去。
在没有路的情况之下,树林和沟涧总是最好的选择。
树林底下不见日光,杂草相对稀少,地面比较干净。而树林以外,遍地荆棘。
尤其是那些金刚刺,简直是植物中的利刃,大有无坚不摧之势。人踩进去,直如陷入天罗地网,简直寸步难行。
除非你穿了最结实的牛皮靴子,否则立马会受到利刺的四面围攻,直到皮开肉绽。
来人穿的恰是牛皮靴子,可见其装备之精。
这年头,许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脚上穿的呢?在家一双旧布鞋,上山一双破草鞋。有人干脆一年四季都打着赤脚,风里来雨里去。
走了不到百米,领头的将手掌一竖,后面的人全都停住,一些人开始警觉地从肩头摘枪。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因为,除了树杆后面,这里根本无处藏身,一旦遇到埋伏,那真是凶多吉少。
“嘎——”的一声,林子里飘出一个硕大的黑影,在人们眼前打出一根漂亮的弧线,浮起在空中。
原来是一头巨鹰。
众人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重新将枪挂上肩,拖着疲惫的步伐继续前行。
这以后,林子里的动静逐渐多起来,一会儿惊走几只山雀,一会儿又蹦出几只兔子,起起落落蹦蹦颠颠地消失在远处。
众人开始“叽哩咕噜”起来。
为首的也不制止。
因为野兽越多,越能说明这里人迹罕至,也就越是安全。
林子里有泉水,或潺潺地流,或在岩石上哗哗地泻,或在平坦之处结穴,成为清澈见底的水潭。
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眼前的一切,会是多么的充满了诗情画意。
但不管怎样,面对如此幽景,众人的神经还是开始放松下来,有些人蹲下身去泉水边洗脸,掬水喝,有些人摘下水壶饮水,灌水,有些人解开衣襟散热,摘下帽子当扇子。队尾的几个,索性离开众人,走到一边去解手……
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衔山。
回首来处,群山匍伏。
看看前路,密林无边。
领头的拿出军用地图,一一对照之后,见方圆几十里内再无人烟,又见大家困顿不堪,于是决定在此过夜。
他指点手下在一处石壁和松林之间安营扎帐,又派人于前后方布置哨位。
安排停当,他一屁股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解下水壶开始喝水。
水,顺着他的腮帮流到下巴,他用手抹了一把,随手甩在岩石上。
水珠也沾在他上唇与鼻子之间的一撮毛上。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上面挂的是清水鼻涕。
这位领头的军官,自然就是前文讲到的“一把秧”——藤井原上。
此前,他们从黄泥山头遭遇战突围后,攻入猎坞,再翻天竺山进入甑山坞,然后突入甑山。
进入茫茫丛林以后,眼前再无阻拦。
起先还能听到几颗子弹在树梢上飞过,后来就连一丝枪声都听不到了。
耳边,只有鸟声、风声、泉水声。
头顶,只有树丛、竹枝与荆条,还有不时露出来的一小爿天空。
此刻,藤井全身放松地靠在岩石上,喝着水,吃着饼干。
不经意间,他看到石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抵近,将岩石表面的树叶和青苔捋去,上面显出来三个大字——西山川,隶书字体,是用凿子凿出来的。
他左手托腮,右手拿着饼干举在唇边,怔怔地望着三个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之前,藤井为了避开西山而走南山,结果在黄泥山头遭到国军的袭击。
经过一番奋力的厮杀,丢下好多同伴的尸体,好不容易才带着一个分队突出重围,却进入了这个“西山川”。
眼前正当日落,是不折不扣的“日薄西山”“日落西山”啊。
昨天他躲来躲去的场景,这回是真正撞到了,这让他情何以堪!
夕阳落至西山背后,天地间的光芒顿时收敛,山峰渐渐退向远处。
林子里暗淡下来。
泉水的响声清晰地传送过来,抚慰着藤井疲惫的心灵。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感慨万千。
在普通人看来,藤井他如此忌讳西山,是不是迷信过度?
不,实际上,藤井从不迷信,也从不害怕什么。
他从小接受军国主义和武士道精神教育,只知道要誓死效忠天皇。
他也经历过冷酷无情、不怕艰苦、不畏生死的特种训练,所以内心十分强大。
特别是自从进军中国东北以来,大日本皇军在很多年里,几乎都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这更让他们狂妄自大。
当然,之后进攻上海,他们也受到了顽强的抵抗,经历了生死考验。
而越是经历枪林弹雨的洗礼,藤井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也越是淡漠。
可不知什么原因,每当安静下来,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藤井的内心还是会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落寞、空虚和恐慌。
他暗自解剖过原因,应该与战争的胜败关系不大,而是出于一种强烈的不踏实感、不安全感,还有一种深深的自责感、负罪感。
良知告诉他:这里不是他的故乡,而是别人的家园。
不是别人的家园跑到了他们面前,而是他们不远万里闯进了别人的家园,还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谁侵犯了谁,不需要用脑子,摸一摸屁股和脚趾就能知道。
有时候,藤井也怪自己的这种感觉,恨自己的这种多情善感。
作为一名军人,他希望自己能够最大限度地成为一台机器,不知疲倦,毫无知觉。
这样,他就不会难过,不会怀疑,不会彷徨,不会生出什么感慨,更不会有良心上的不安和自责,不会产生无法自制的恐惧和迷惘,不会莫名其妙地走神,发呆,自言自语,不会从恶梦中惊醒。
眼前的支那虽然积贫积弱,但在历史上,它又确乎光芒万丈,成为东方乃至世界的中心。
仅唐朝时期,日本派遣到中国学习的“遣唐使”,就多达几千人。
他们在中国学习,生活,结婚,甚至做官,回国后带走大量先进的科技、文化和百工技艺。
在很多朝代,日本人在中国人面前,充其量只是一名虔诚好学的学生而已。
作为老师的中国人,其仁义、耐心和慷慨,有口皆碑。
而作为学生的日本,成为后起之秀以后,对老师做了什么?
1894年的甲午战争,日本打败中国的北洋舰队,继而霸占台湾,霸占琉球群岛,开始在中国人面前耀武扬威,参与到列强蹂躏、污辱、瓜分、压榨中国的行列,在中华龙身上不停地增添新的伤口……
中国人有句谚语,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而日本在中国获得的“涌泉”之恩,是否有过“滴水”之报?
汉语中还有不少成语,这些年藤井都不敢去触及,否则就会神经过敏。
哪些词?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落井下石……
藤井开始感到有些燥热和不安,于是睁开疲惫的眼睛……
士兵们正在拾柴砍枝,烧水做饭。
藤井躺在刻有“西山川”字样的岩石上,心里是一百个的无奈和空茫。
不管后续如何,他是再也不想动了。
至少今晚是不想动了。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极度的疲劳和失望,沉重的双腿和身躯,让他斗志全无。
是的,在双腿跟灌了铅一样,身体都快散架的情况下,在大家都跑不动的情况下,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他甚至这样想:此刻,哪怕有一个中国人出现在他面前,用枪口或利刃对着他,他也认命了。
他连枪都不想拔。
你想,他躲来躲去好几天,最终还是躲不过“西山”,岂非在劫难逃、气数尽耶?
他又累又饿,又为白天战斗中死去的同伴而悲哀,又为自己无法预知的明天而沮丧。
反正,他身体上的懒惰和情绪上的消极,实在有太多的理由和借口。
但他不能说,不能跟手下说。就像受伤的虎豹,身上的伤口再痛,也只能用自己的舌头去舔。
农历九月的山岭,已经很冷。
这些不速之客们简单吃了些沿途弄到的番薯、玉米等食物,痛饮了用山泉水烧就的开水,然后铺开背上的军用毯子,倒头就睡,一会便鼾声大作。
经过激烈的战争和长时间的行军,他们显然已经疲劳至极,成了强弩之末。
一轮弯月出现在悬崖上方。
月到中天。树林里有怪鸟开始“啧啧啧啧”数牙,猫头鹰开始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
夜晚的山风更烈,更料峭,似乎在水里浸过的一样。
换了平时,一定会有人被呼呼的山风和夜鸟阴冷的叫声惊醒,但今夜没有。
因为这里宿营的所有人,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几乎超越极限而快要垮掉的身体。而所有的身体,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松弛和贪婪的享受和修复之中。
放哨人背朝一棵可以挡风的榔树坐下,同时把枪往臂间一抱,借势也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一个黑影贴着山坡悄然移动到榔树后面。
哨兵想挣扎,但四肢均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扣住,身体如瘫软一般,无法动弹。口鼻呢,并没有被捂住,却根本无法出声。
不一会,另一处的哨兵也遭受了同样的噩运。
其余帐篷内的几个人,由于同样的原因,也莫名其妙地沉睡如死猪一般。
接着,一种低沉犀利的声音响起,似啸非啸,似箫非箫,似笛非笛,却穿透力极强。
约莫十分钟光景,一队低矮的黑影疾风一般刮到,扫荡了帐篷内外。
天未破晓,又一群巨大的阴影飘然降落,开始用其独特的方式,飞速打扫完场地,然后翩然离去。
可怜这一支日军小分队,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纷纷魂赴故里。
他们原以为来到荒山野岭,暂时总可以高枕无忧,不想睡梦中还是受到了攻击。一批离体后的孤魂,就这样惨兮兮飘悠悠寻往日思夜盼的东海蓬莱去了。
这真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便要寻。
由于该小队的日军全军覆没,此后再无消息。而黄泥山一役,打扫战场时并不见此13人的尸体,于是联队只能将它们列入失踪者名单。
殊不知,那夜,等一切尘埃落定,有一个人影,迟缓地从营地外面的树林里走了出来。
在他的眼前,除了树影和山影,什么都没有。
月儿悄悄移向西天。有一种什么声音,从什么地方升起,像云雾一样弥漫在山谷,只是没有人听到。
也正因为没有人听到,那种声音便变得愈加孤高与清冷,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仿佛在倾诉什么,又似在与天地对话什么。
旧檀有《题西山川》诗:
天皇号令征支那,
大海扬波送逝军。
何处青山埋盗骨?
西山川里纳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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