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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孙一平的招供,是他的一部发迹史。如果无人扶持,他的一生,可能就耗在陶城煤矿了。
风彬面无表情地坐在孙一平地外面,听着他时而慷慨激昂,时而一声三叹的供述。审讯过程好像变成了孙一平在讲故事,从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得以还原陶城煤矿改制的故事。
时间回到十一年前,陶城煤矿开始改制的那年,雷大富死去。
孙一平顺利成为陶城煤矿的总经理,他的主要任务,或者说使命是煤矿改制。陶城市定调国资占30%,民资占股70%。为了完成改制,财务审计是必须要走的流程,孙一平一时拿不定主意。在三月十五号的下午,孙一平这个日子记得很清楚,他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个带着口罩墨镜的人截住了他,“孙矿长,上面让您跟我走一趟!”墨镜男客气地说道,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孙一平担心被绑架,大声说道。
那人摘下墨镜,把口罩扯下一半,挡住了外面的脸,“是我,周滨。”周滨笑了笑,急忙又戴上了口罩,“走吧,我的车在前面,临江渔家乐。”
孙一平认识周滨——陶城市委组织部长,为了成功坐上矿长的位子,孙一平没少跟他打交道。
周滨的车很快出了市区,七拐八绕的钻进了山里,在陶城汉旺水库边的临江渔家乐停了下来。汉旺水库最初是煤矿采空塌陷区,慢慢变成了大水库,刀鱼是库里的特产,异常鲜美。
包间中的几个台面上的人,让孙一平大吃一惊!
陶城市长莫怀强、法院院长王正介——后来的法明和尚、公安局长余正民,已经在包间里面等着他。如果不是开会,陶城市的这些领导都碰不到一起,聚不这么齐整。孙一平收拾心情,急忙问好:“各位领导好。”
坐在主位的莫怀强点了点头,示意孙一平坐在主宾位置。孙一平胆战心惊,不知今天晚上的宴会是鸿门宴还是合家欢,推让再三不敢坐,一通谦让过后,他挨着主陪旁边的座位坐下,一桌人中,他的官职最小,不敢乱了尊卑位次。
酒过三巡,话题终于扯到了正题上。
“孙矿长,煤矿改制的事情进展如何?”莫怀强打着官腔问道。
“报告市长,正在准备迎接上级的财务审计。”孙一平老老实实汇报。
“账务上有什么问题吗?”莫怀强的问题,孙一平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说没问题是撒谎,说有问题,又担心领导不愿听,只好含糊说道,“没大问题,小亏损,我想办法弥补。”
莫怀强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王正介,无声地交换了一下意见。
“孙矿长,”王正介低声说道,“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改制的事情。薛书记省里开会所以没来。”
得,如果书记不开会,今天也在场啊。今天酒宴的规模档次很高。
王正介继续说道:“市里统一的意见是,要把陶城煤矿做成严重亏损,虽然不至于亏损到资不抵债,但是也跟这个差不多。”
孙一平对这样一个明显背离常识的做法感到十分震惊,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瞪着疑惑地双眼看着王正介,大脑转地飞快,事出反常即为妖。
“让你做你就做,组织安排的,有什么好犹豫的?”余正民黑着脸,显然对孙一平的表现不满意,也想着在领导面前刷一把存在感。
被余正民一声呵斥,孙一平回过神来,此时他也想通了今天宴会的目的:做假账,有利于民营部分的假账。如果估值太高,民营部分的70%的股份额度需要不少投资。
“各位领导,我明天就安排!”孙一平紧张地汗流浃背。
莫怀强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老孙你不要紧张,有我和瑞民书记给你做后盾,没什么好怕的。”
一个‘怕’字包含了很多内容,有莫怀强的一句话,他的确不再害怕。
“做这件事,你有什么困难吗?”周滨微笑着问道。
“现在矿务局长霍山紧盯着陶城煤矿,各位领导知道,老局长眼里揉不得沙子。我想想办法,不让他找出纰漏来。”孙一平如实回答。
“霍山?”莫怀强疑惑的问道。
“雷大富的知己好友。”余正民一句话提醒了莫怀强,动与雷大富相关的人,有些投鼠忌器。莫怀强看向周滨,像是在找解决方案。
“有办法。”周滨不愧是组织部长,专业过硬,“从陶城煤矿调一个人到矿务局,专职负责煤矿改制,直接向马副市长汇报。”
莫怀强笑了笑,“老孙,你知道怎么干了是吧?”
孙一平也笑了,莫怀强的一句话,他可以推荐自己的亲信到矿务局了,“请领导放心。”
“小余,”王正介站在领导的高度,跟余正民面授机宜,“安排人查查霍山,不信没有问题,判他个十年八年的,就消停了。”
王正介把法律当成了武器,霍山的确无法招架。
“各位领导,我有个建议。”周滨依然是一副微笑的表情,“改制后,孙一平矿长来做董事长和总经理,他是老煤矿人了,精通各个生产管理环节,是难得的人才。”
孙一平对周滨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虽然副市长马九龙许给了他泼天的富贵,他还是怀疑自己的命理八字不够硬,接不住。周滨的安排实在,只要权力在手,应付领导方面,孙一平尚不发怵。
莫怀强略加思考,“老周这个建议好,就这么定下了。”
王正介翻了翻眼皮没有吱声,既然莫怀强开口了,他也没有必要反对。莫怀强代表着老大出面,老大后面是谁,王正介不清楚,他知道必定是一个庞大的势力,才能让地市级书记市长为他鞍前马后的忙碌,甘受驱使。
这次宴会虽说不算是鸿门宴,孙一平也是在紧张忐忑中度过。宴会结束时,他完全领会了桌上桌下的领导们的意图了。无非是通过降低陶城煤矿的估值,降低他们入股的投入,打的一手好算盘。
孙一平没有理解的是,周滨为什么表现的如此热情?半路迎接自己,举荐自己做董事长与总经理。不可否认的是,两人的关系因此而变的亲密起来。
为了应付财务审计,邱丽雯与黄宏发忙的昏天黑地,赶在截止日期前,完成了所有的财务报表,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一次做了六套账应付不同类型的检查,原始账本则被孙一平秘密保存下来。雷大富秘藏的欠条和材料已经无人过问。孙一平私下里也动过心思,甚至把雷大富的办公室扒了重新装修,也没有找到那些材料的藏身之处。
邱丽雯终于有时间陪着孙一平放松了,一番激情过后,孙一平把调人去矿务局上班的事情告诉了她。邱丽雯高兴起来,“让我去吧。”
孙一平轻轻摇了摇头,轻轻拍了一下邱丽雯光滑的屁股,“调任矿务局,看着是好差事,实际是要掉脑袋的活计。”见邱丽雯没有明白,他继续解释道:“首先是为了排挤霍山,其次是为陶城煤矿改制做替罪羊。后面一排大佬对煤矿改制虎视眈眈,陶城煤矿是一块肥肉,周围围了一圈恶狼,只待头狼一声号令,他们便开始动手了。稍有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有那么严重吗?”邱丽雯乜斜着眼说道,刚才对孙一平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你准备选谁?我替你放出风去?”
“黄宏发。”孙一平咬牙说道。
邱丽雯扑哧一笑,“你就是吃干醋,看不得你的情敌在眼前晃悠。”
孙一平笑了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第二天午饭过后,孙一平醉醺醺的躺在办公室休息。自从担任了矿长,为了接待各路领导的检查,孙一平几乎是泡在酒缸中。
黄宏发敲门进来的时候,他头还一直疼。
“孙总,听说矿务局出了个缺?”黄宏发小声说道。
“你小子消息很灵通啊,从哪里打听到的?”
黄宏发笑了笑,没有回答,心中却把孙一平的祖宗问候了一遍,“孙总,您就把这差事给我吧,我知道很多人盯着这差事。”
孙一平看了看黄宏发,“我就是一矿长,上级主管部门的事情我怎能做主?再说,这需要通过组织考察,运作起来很困难。”
孙一平特别加重了‘运作’一词的语气,黄宏发心知肚明。
“孙总,我家里有个宣德炉,老祖宗传下来的。您看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
孙一平沉吟片刻,“我先运作一下看看,成还是不成,很难说,你也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先干好本职工作。”
黄宏发千恩万谢的走了,功夫不大,黄家祖传的宣德炉便到了孙一平的手上。一个星期后,他便兴高采烈的到陶城市矿务局上班去了。从普通财务科长一跃成为矿务局的副局长,主抓陶城煤矿的改制工作,获得了跟副市长直接汇报的权力。他做梦都笑醒,认为自家祖坟青烟滚滚,老祖宗显灵了。
孙一平没有黄宏发的好心情,他最近比较烦。财务审计过去后,又来了资产评估小组,他们拿着财务审计报告,又对着邱丽雯提供的账本,各种挑剔与指责批评。事态发展的越发严重,眼看评估程序就要走不下去了。
“评估组请了一个专家,他坚持把陶城煤矿的煤储藏量也算进去。”孙一平老老实实地跟马九龙汇报。
“底下的煤,挖出来才算财富,挖不出来不也白瞎吗?”马九龙反问道。
孙一平没有搭话,等着马九龙把心里地废话与草包问题都倒出来后,直接端上了答案,“马市长,能不能把那个专家从评估组踢出去,有他在,后患无穷。”
马九龙思考了足足有一五分钟,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孙一平,缓缓说道:“你说的有道理,即使这位专家勉强签字,难保以后不会到处嚷嚷。那时候就麻烦了。你提醒了我,我跟上面汇报一下。”
马九龙没有明说上面是谁,孙一平不敢问,第二天,专家便被一纸调令离开了审计组,去外地出差去了,调令上说,有重要的项目需要他提供意见和指导。
一只巨大的手在搅动风云,深陷其中的人,都是棋子。
一个烦恼去了,会有新的烦恼接踵而至。陶城煤矿资产评估顺利通过,价值百亿的优质煤矿,评估资产只有三千万。陶城矿务局占有30%的股份,剩下的70%,会落在谁的手中呢?
孙一平不甘心,他害怕完成改制后,自己被踢出局。孙一平因此变得对一切兴趣缺缺,整日无精打采的样子。这天,他又被邱丽雯堵在了办公室内,听了孙一平的烦恼,邱丽雯小声对他说道:“一个比较有风险的办法,可保我们在不出局。”
孙一平睁大眼睛,一下来了精神,“快说,什么办法?”
邱丽雯凑上前,小声说道:“放出风去,就说雷大富的东西找到了。不管有没有台面上的这些人,总会有人出面帮你。”
孙一平心中十分震惊,摇了摇头,“太危险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与其被扫地出门,不如拼一把。”邱丽雯语气坚定地说道,“富贵险中求!”
孙一平下决心一般,揪下了一把头发。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不过最近他头发掉的厉害,秃头风险大增。“就这样干!还有,我想把你安插进公安局去,到时候真有危险,你也能照应我一下。”
“可以。”邱丽雯又担心的问道,“可以吗?”
孙一平笑了笑,“副局长董山强给我的消息,分管户籍与后勤的副局长就要退休了,暗示过我很多次。我想了很久,也跟周滨递过话,他答应帮忙的。”
“只要能帮上你,我去哪里都行。”邱丽雯就是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小三,现在为了情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孙一平这么安排也有深意,如果将来出问题,除了邱丽雯能拉他一把,还有就是他将要干的事情,不会把邱丽雯卷进来。
陶城煤矿改制正式进入程序,市委书记薛瑞民亲自召开了动员大会,在会上把一大堆的废话说的天花乱坠,口沫横飞。台下的听众却昏睡一片。三年来从没有按时发工资的亏损老矿,吹破天也没人感兴趣。这恰好遂了很多人的心愿,当爆出资产估值三千万的时候,除了一阵惋惜的哀叹,没有任何反应。
薛瑞民的陶城煤矿动员会注定不会有完美的结束,他钻进小汽车刚要走,市委市府领导班子的车队便被矿工们拦了下来,“还我血汗钱”的白色横幅把车队围了起来,如同是送葬的白幡。薛瑞民眼皮一阵狂跳。
“怎么回事?”
秘书小跑着过来,微弓着腰汇报,“薛书记,矿工讨要工钱,今天不给说法,他们就不让车队通过。”
“混账,”薛瑞民骂了一句,“命令余正民,带警察过来维持秩序。”
秘书一脸为难,“余局长带队下乡去了,河茬乡柳浜村民与警察发生冲突,把警车掀翻后放了火,现在他下去调查去了。”
薛瑞民忽然感觉脑袋后面吹过一阵凉风,如果愤怒地矿工把他的车掀翻,一把火点了,那有的玩了。这年头,一旦一件事情影响大造成舆情汹涌,即使后台靠山再硬,也难以出面全他,明白过这个道理后,他从心底感到后怕起来。为了头上这顶乌纱,花出去地钱不算,受的屈辱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
“叫孙一平。”
孙一平这一次老神在在,不慌不忙地走到了车前。
“这件事情你处理一下!”薛瑞民生气的说道。
孙一平听话转身离开,接过旁边工人手持的大声公,喊道:“各位工友,大家静一静。在煤矿改制过程中,矿上已经充分考虑了大家的薪资要求。矿上也筹措了一笔资金,能把以前的工资补上三分之二,三分之一的缺口,我们需要商量出一个解决方案来。工友们选派派代表出来,我们在办公楼会议室开会。”
孙一平并没有劝说矿工们闪开,放市领导离开,而是派代表开会解决。他说完转身回去,矿工们开始骚动起来,要求市领导出面解决问题的喊声四起,人群开始围拢上前,有人开始挥舞胳膊,准备动手了。
“薛书记,先退回去,避一避再说。”秘书小声提醒。
薛瑞民强作镇定下车,在秘书的掩护下,匆匆往回走。其它领导见状,纷纷下车,又走了回来。矿工选出的代表已经等在会议室中,等着各位领导回来。
“孙一平,你准备怎么解决此事!”薛瑞民一句话,暴露了他是一个草包,“想办法,让那些矿工离开。”
薛瑞民心里头想的还是遣散工人,好让他顺利离开,而不是解决问题。
孙一平从心中已经开始鄙视薛瑞民了。笑着说道:“不知道组织上对欠薪这件事情,有什么指导意见。”
孙一平反将了薛瑞民一军,等着它回答。在座的马九龙不由的暗自为孙一平竖了大拇指。
“莫市长,煤矿欠薪的事情,市府怎么处理?”
莫怀强摇了摇头,“陶城煤矿欠薪由来已久,煤矿亏损严重,没钱发工资,不好解决。”莫怀强不出头,薛瑞民心中大恨。
“当官不为民做主,要你们有什么用。”有几个矿工代表高声怒斥。矿工们也学聪明了,有事情绝不一个人行动,拉帮成群一起,主打一个人多力量大,法不责众。
当普通百姓被逼着用小混混打群架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真是官员的悲哀。
被指着鼻子训斥,薛瑞民有些气急败坏,“孙一平,你来解决。”
孙一平笑了笑,清了清喉咙,“我有个方案,煤矿三年来累计欠薪两千万,目前矿上已经筹措了一千三百万,还有七百万的缺口。筹措这七百万有难度,需要时间。既然现在煤矿改制,借这个机会,旧账算清,大家重新出发。”
矿工代表齐声附和。
“我这儿有个想法,缺口的七百万,作为员工股,入到改制的公司里面,统一由工会持有。大家意下如何?”孙一平说完,并没有征求在座领导的意见。
矿工代表们讨论了一番,“我们同意这个方案。”他们也是本着见好就收,落袋为安的理念同意该方案了,至于将来公司命运如何,是否能够分红,没人去关注。
薛瑞民的脸色难看,擅自答应这个方案,背后的老大是不是同意他不确定,但是,如果不同意,他今天很难顺利走出陶城煤矿。两难之下,他只好答应下来。
当陶城市的领导们浩浩荡荡的离开后,车队后面响起了鞭炮声,是送瘟神的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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