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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是内廷三公之一的东厂提督王德化王公公,兵科给事中张缙彦年轻的脸上现出更多的惊慌,他只是一个七品言官,在王德化面前,位阶低的很,虽然言官一向都以骨头硬著称,尤其喜欢和“蛊惑帝王”的太监们作对,但张缙彦却没有这样的想法,他向王德化深深一施礼:“王公公。”然后不等王德化问,急匆匆而去。
王德化站在原地,望一眼张缙彦离开的背影,心中怀疑更多,不过他是东厂提督,经过的历练多了,喜怒早已经不行于色,更何况,他现在还有急务呢,于是记下此事,进到殿中,向崇祯帝禀报申春秀之事。
“奴婢参见陛下。”
王德化进殿就拜。
但御座上的崇祯帝却久久没有反应。
地板如镜,殿中的西洋钟表滴滴答答,除此,再没有任何声音。
王德化心中不安,心说我哪里做错了?又等了一阵,见陛下还是没有说话,他微微抬起头,偷眼看御座上的崇祯帝。见崇祯帝低头正看着什么,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目光不禁求援的看向了站在崇祯帝身后的王承恩,却发现王承恩皱着眉头,脸上隐隐有冷汗。
这一来,王德化更惶恐了。他只能抬高声音,再次禀报。
御座上,崇祯帝根本没有听见王德化的进入,他正脸色铁青的盯着御案上的一张纸,思想已经完全沉浸其中。
纸,雪一样的白,乃是最好的官宣纸。墨是最好的墨,如西山之煤,但纸上的字,却像是刺人的刀子,每一个刀口都在流血。
“东边来,帽下口,一年两年殿上走;一个天,两个天,扫掉嵩藁换新颜。”
作为一个从小接受儒家教育,诗词书文都有相当造诣的书生皇帝,崇祯帝很轻易的就看懂了童谣的意思---白纸上那二十几个通黑透亮的大字,像是一把把地利剑,插在了他本就脆弱的心头。
也因此,他脸色才如此难看,心中的愤怒才有点难以控制。
直到王德化跪在他面前,提高声调,再一次向他禀报时,他才听到了,然后他缓缓抬起杀人的眼睛,冷冷看向王德化。
王德化吓的一哆嗦,急忙又叩首,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想,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张缙彦告了我一状?这个混蛋,有机会老子非宰了他不可!
“东边来,帽下口……”此时,崇祯帝咬牙切齿的念出宣纸上的字。
跪伏在地的王德化,身子一颤。
“这首童谣,已经在京师传唱三天了,你听说没有?”
崇祯帝冰冷的声音,从御座飘来。
王德化猛的一叩头。“奴婢……今日刚刚听到。”
“那你为什么不报?”崇祯帝的声音里带着杀气。
“事情仓促,奴婢还来不及禀告……”
“朕看你是不敢禀报!”
崇祯抓起砚台,用力砸了下来,口中愤怒的说道:“朕养你们这些奴才,还不如养一个外人!
王德化不敢闪躲,直任砚台砸到自己身上,墨水喷溅一身,一张惨白的脸,也变成了黑色。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王德化吓的连连叩首,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罪不至死,崇祯帝不会处置他,其实,当听说这首童谣之时,王德化心中就大喜,他知道,给太子泼脏水的机会来了,但他常在皇帝身边,深知皇帝性情多疑,又事关太子,如果他冒然上报,不但没有功,很有可能还会被皇帝怀疑他在离间天家,到时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人头非是落地不可了。
骆养性应该也是这种想法,因此不敢上报童谣,只轻描淡写的上报了流言。
这两天,王德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不动声色的,将这个信息禀告给崇祯,但想不到,有他人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真是天助我啊。
不经由他,而是别人将这四句童谣告诉皇帝,他免去了“离间天家父子”的嫌疑,他东厂和锦衣卫,也摘的干干净净,任何人也不能说是他们兴风作浪,惹起陛下对太子的猜忌了。
“申春秀怎么说?”
痛斥了王德化之后,崇祯帝压着怒气问。
王德化将申春秀所说,一五一十的禀报。
听完之后,崇祯帝脸色更加难看,他咬着牙,抓起面前的“二十把刀子”,狠狠地揉成了一团,猛地塞到茶碗里,不顾涌溅出来的茶水,用力的将碗盖盖上!
就好像他是要永远的隔绝这四句的童谣,令它永远都不能发生一样。
做完这一切,崇祯帝这才抬起头,眼睛冒着火,咬牙切齿的说道:“杀,申春秀连同那些传播流言的保定败兵,一个不留,全杀了,以后再有奸佞传播此等流言,不必报朕,你知道该怎么处置!”
王德化吓的一哆嗦,跪拜道:“奴婢明白。”
“派人到街上,再有人传唱童谣,都给朕抓起来!”
“是。”
“下去吧。”
崇祯帝摆手,感觉他无比疲惫。
王德化躬身退下。
在崇祯帝面前,王德化低伏恭谨,一副忠仆的样子,但等到走出乾清宫,四处无人时,他却微微松口气,嘴角浮现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也许,有些事情,未必是不可能的。
大殿中。
崇祯帝颓坐在椅子里,脸色疲惫而铁青,眼神一时坚定,一时却迷茫……
侍立在旁边,一直悄无声息、微微冷汗的王承恩,终于是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跪在崇祯帝面前,伏地说道:“陛下,奴婢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你要为太子说话?”崇祯帝瞪起眼,目光一下就冰冷了,他看出了王承恩的意思。
王承恩硬着头皮:“奴婢不敢,奴婢听闻,建虏素来狡诈,今番太子殿下紧守通州,他们攻取不得,又损兵折将,心中必然怨恨,退兵之际,造谣中伤太子,制造我大明君臣矛盾,乃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若是有机会攻陷通州,建虏是绝不会撤退的,比起什么协议,他们抓获太子的所得,岂非是更大?再者,太子殿下聪慧过人,岂会做这种和建虏秘密协议、坏自己名节的蠢事?即便是秘密协议,又岂会被申春秀和一干败兵听到?凡此种种,皆是漏洞……”
崇祯帝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王承恩。
王承恩继续道:“至于童谣,奴婢以为,更是荒谬不可言,陛下盛年,太子仁善,哪有什么一天两天?分明是建虏挑拨,为了就是离间陛下和太子……”
“不要说了!”
崇祯帝忽然打断了王承恩的话,黄昏的余光照在崇祯帝的脸上,映着他鬓角越来越多的白发和他眼中越来越重的焦虑。
对于太子和建虏秘密协议之事,他是绝对不相信的,其间的离间意味,他也敏感的察觉到了,他怕的也不是童谣,而是童谣后面反应的民心--东厂锦衣卫都回报,最近十几天,天下人都在传播太子的功德,太子声望,隐隐已经超过了他这个皇帝。太子两年,做了他十六年没有做到过的事情,击败建虏,令建虏无法入塞,百姓都感恩太子恩德,视太子为神,他这个父亲皇帝,又算什么呢?
王承恩以头磕地,再不敢说话……
晚间,东缉事厂后面的小屋中。
房门紧闭,一灯如豆。
两个太监在烛光下相对而坐,正是沈霑和李晃。
沈霑今夜脸上带着笑,神情显得非常愉悦,他用手指敲着桌面,小声说:“太子坚守通州成功,他的党羽吴甡又在河间府大败建虏,逼的建虏不得不退兵,内外双胜。如此辉煌之下,他一定不会想到,京师里竟然会冒出这么大的流言……嘿嘿,正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啊。”
李晃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茶。
“你说,陛下会不会令东厂和锦衣卫彻查流言,以确定太子是否和建虏有秘密协议?”沈霑看李晃,忽然问。
秘密协议这个事情是一个巨大的劲爆点,沈霑第一次听到时,都惊讶的张大了嘴,虽然他不是太子的支持者,但却也不相信,太子会如此愚蠢,敢越过陛下和朝廷,与建虏进行谈判!
即便通州危在旦夕,也是不可能的。
但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太子绝不是那种怯弱胆小,轻易就会屈服的人,也因此,沈霑有点担心,一旦东厂和锦衣卫彻查,发现秘密协议之事,子虚乌有,太子身上的嫌疑,自然就洗清了,也就没有人敢再议论此事了。
李晃轻轻摇头道:“怕是不会。”
“为何?”
“流言如此拙劣和漏洞百出,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聪睿如陛下,岂会相信?如果陛下令人到通州调查,只能说明他对太子已经有了疑心,陛下怀疑太子,不但本朝,就是历朝历代,也都是不祥和朝政不稳的预兆,陛下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怕是不会令人详查。要查,也只是查传播流言的那些蠢人。”
沈霑面露喜色:“如果不澄清,流言岂不一直都在?”
“周公恐惧流言日……”李晃淡淡道:“流言这种东西,你不理它,它渐渐就会败落,但如果你大张旗鼓,郑重其事的去应对,反倒有可能会惹人猜忌,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沈霑点点头,笑了:“这也好,秘密协议加上那一首童谣,太子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陛下再是信任,怕也是要对他有所芥蒂了。”
说着,忍不住轻声念道:“东边来,帽下口,一年两年殿上走;一个天。两个天,扫掉嵩藁换新颜……崇祯朝竟然只有一到两年的时间了,如此童谣,直入人心,陛下听了是一定会生气的。”
“陛下不是愚笨之人,眉眼清着呢,流言和童谣的本身,是骗不过他的,真正令陛下不安的,怕是后面反应的民情。”李晃摇头。
“功高震主?子夺父光?”沈霑一点就透。
李晃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端起茶杯,长长地啜了一口,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眉头始终紧皱,眉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和彷徨,就如他手中的茶水,看似平静,但其实却在微微荡漾。
“既然如此,咱家就放心了。”
沈霑忽然收住笑容,望着李晃,用一种严肃无比的表情和口气说道:“李晃,时间差不多了,娘娘说,为五皇子伸冤明屈,使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奸人得惩,就在这半月了!”
李晃身体微微一震,但表情和眼神却一点都不惊讶,当听到陈妃流产的时候,就知道娘娘的计划,已经是水到渠成,箭在弦上了,现在沈霑的话,不过就是证实他的猜测罢了,于是他站起来,向沈霑深深一躬,肃然道:“李晃,谨受命!”
……
大明崇祯十六年,腊月初五,大明太子朱慈烺率追击建虏的胜利大军,返回京师。
原本,朱慈烺想要追击建虏,扩大战果,尤其是在得到消息,知道吴三桂率领的兵马,已经成功完成了渡海攻击的计划,顺利返回,此时正在秦皇岛整兵之时,他的信心就更是足了,立刻给吴三桂下令,令吴三桂配合夹击建虏。
但建虏相当谨慎,多铎开路,阿济格断后,多尔衮自领中军,直接从遵化长城出关,根本不给两边明军夹击的机会--和历次入塞不同,建虏这一次入塞,几乎是空手而归,并没有抢掠到粮草,青壮掳掠的也极少。负担轻,因此退兵的速度非常快。
照历史和过往看,阿济格是一个相当鲁莽,有极强战斗欲的人,但这一次撤退却是怪了,阿济格谨慎小心的像是一个小老头,即便朱慈烺使出诱敌之策,故意派遣少量兵马接近阿济格,试图钓鱼,但阿济格却始终不上当,只是闷头赶路。
阿济格的变化,令朱慈烺隐隐意识到,自己心中那个猜测恐怕是真的。
黄太吉怕是已经死了。
合理推断,因为黄太吉身死,所以建虏才会急急撤兵,连一向嚣张好战的阿济格都变的谨慎起来,保存实力,不轻易和人交战,以保存实力,回到沈阳,和豪格争夺大位。
推断在前,朱慈烺就更是急于抓捕建虏的俘虏了。
一路追击,陆续抓到一些俘虏,虽然这些俘虏对于黄太吉的病情和建虏上层的情况,一无所知,更不知道黄太吉是否死亡,不过从他们的供述中,朱慈烺却探知到了一个重要情报,那就是,两白旗和两黄旗剑拔弩张,有内讧之势。
而如果黄太吉还在,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由此,朱慈烺断定,黄太吉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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