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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久三年八月,浪士们团团围住新见锦,这个曾经的局长,现在的罪人,将来的死人。
他只能选择自己切腹,或者被人斩杀,没有别的结果。
芹泽鸭这个前局长已经被肃清,天狗党一脉的他又岂能苟延残喘。
壬生浪士组不需要试卫馆以外的声音。
新见锦对此并不感到惊讶,面露嘲讽之色:“用这种手段釜底抽薪,这次是我输了。”
他干脆利落解开衣襟,拔刀出鞘,对准自己的胸腹,冲着山南敬助恶意一笑。
“山南,你可要小心别被抓住什么把柄,我呢,就先走一步了。”
一声闷哼,尖锐的刀刃贯穿了新见锦的后背。
血流出来,人死去。
黑船来航,叩开国门,新旧碰撞,破而后立。在这样的时代,这样一群人面前,死亡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人命很轻,试卫馆一脉只为摆脱了毒瘤而兴奋,随后把浪士组改名新撰组。虽然幕府下发的文书称他们为新选组......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们上书的时候还是自称新撰组,也没有人在乎这个字究竟怎样写。
围绕在幕府周围的队伍有好几支,而他们不过是临时招募的、一群乡下来的浪人团体罢了,没那么重要。
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近藤勇在京都守护麾下得到看重,土方岁三鬼之副长声名渐起,新撰组威风凛凛,池田屋事件名噪一时。
他们忙着招募队士,忙着排除异己,忙着守护幕府,几乎要把前事忘却。
直到两年后,新见锦诅咒般的遗言得到了印证。
“尊王攘夷也好,公武合体也罢,我都不再在意了,”山南敬助慢条斯理道,就好像死亡变成了一段他期待已久的新的旅程,“虽然很不好意思,也许会给你造成困扰,但是,我还是希望,接下来给我介错的人是你。”
山南敬助对冲田总司镇定微笑:“阿雪就拜托你了。”
这微笑实在悲哀。冲田总司杀人无数,心硬如铁,可面对受人尊敬的山南先生,此时所感痛彻心扉,发自肺腑。
局中法度也许并非不容违抗,但不容违抗的
不是局中法度,而是山南敬助自身的忠义。
当理想和现实冲突发生,他选择了脱队,亦选择了死亡。
冲田总司从来不会想到那么多......他是天然理心流的剑术天才,他是新撰组的利刃,土方岁三、山南敬助和伊东甲子太郎所争论的政治让他感到深深地困惑。
而今,山南敬助的慨然赴死令他产生了恐惧,这恐惧令他靠坐墙边,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那可是山南先生啊。
这个温厚、明理、一开始与他们志同道合的人,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与他们分道扬镳。
然而当他干净利落地砍下山南先生的头,心情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握剑的前一刻,我的手都在抖,”又三年,冲田总司坐在外廊边,背靠廊柱,端着茶杯向新见雪描述这一切,“但是拿起剑的时候,我的手就稳定了下来。还好我的手没有抖,一击就结束了,山南先生并没有受到反复折磨。”
勇敢,悲壮,美丽,遗憾,如落樱散入风中,这是所有知情人用来形容山南之死的词句。简而言之,死的漂亮。
这算是极高的赞誉了。
可是,人都死了,要这样的赞誉又有什么用呢?
“我并不想知道这些细节,”新见雪露出“啊,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表情,斜了冲田总司一眼,“我才十二岁。”
“我十二岁就已经砍下过浪人的头颅了,”冲田总司不以为然,“你已经长大了,我现在就可以帮你着裳。或者,你喜欢西洋成人礼?松本先生给你买了最近流行的洋装,不要放在一边发霉,穿穿看嘛。”
“不要,太显眼了,我不喜欢,”新见雪冷静地表示拒绝,“你想穿的话我可以帮忙,反正你已经瘦的和我差不多了,一定能够塞进去。”
“哎,塞不进去的啦,我骨架子大啊。”冲田总司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你居然还真的有在认真考虑啊?”
“不可以吗?阿雪不是也有偷偷穿过我的衣服嘛。看上去就像小号的山南先生,很可爱啊。”
“难道不是像小号的新见锦?”
“哎?像山南先生不好
吗?我讨厌那个人。”
“喂喂,我好歹是那个人的女儿。”
“放心啦,新见是新见,阿雪是阿雪。我喜欢阿雪。”
这逻辑让人没法接啊。
新见雪叹了一口气:“......好啦,我也喜欢总司。”
“我还喜欢山南先生。”
“我也喜欢山南先生。”
“我喜欢勇哥。”
“我也喜欢近藤先生。”
“我喜欢阿岁。”
“......我不喜欢土方先生。”
冲田总司鼓起脸:“又没骗到你,明明小时候会轻易上当的说。”
“这有意义吗?”新见雪下意识地把手边的剑球甩出,“砰”地一声接了回去,“反正很多人都不喜欢土方先生。”
鬼之副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冷血残虐,种种说法不胜枚举。
“可是阿岁挺喜欢你的。”
“那种冷嘲热讽算什么喜欢?”
“阿岁只是口拙,容易害羞而已啊。”
“也只有你会这么觉得,这话请对山南先生说啊。”
话一出口,新见雪就觉得要糟。山南先生和土方先生不合的代价是一方死亡,为了冲田总司的身心着想,她一向选择岔开这个话题。
“山南先生没错,阿岁也没错,他们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冲田总司哪里不知道新见雪对土方岁三的不以为然,他的表情十分认真,“错的是这个世道。”
不,就是土方先生的错。
新见雪在心中默默反驳。
只有冲田总司一厢情愿地认为山南敬助和土方岁三争执不断却依然是同志——不,不对,或许他很清楚这一点,只是不肯接受事实。
新见锦是她的生父,山南敬助是她的养父,这两个人都先后死于土方岁三之手。新见锦死去的时候她还没有很深的感触,毕竟那时候她年纪小,被寄养在祇园,他们父女很少见面,关系并不融洽。直到山南敬助收养了她,她才感受到了何为“父亲般的关爱”,也见证了山南敬助从意气风发到灰心丧气的全过程。
短短两年而已。
“这世道实在太严苛了,”冲田总司坚持这样说
,“明明大家都想要变得更好,幕府不过晚了一步。可也不能怪人们太急躁,都是西洋人的条约太过分,人们都快要活不下去了。”
山南敬助是个真正的智者,他能看到幕府的弊病,却没有改革的途径。由于中央集权控制力的下降,在强国的目标前,幕府反而成了绊脚石。
当幕府还在用软弱的眼光瞩目西方之时,其潜藏的敌人们已经汲取了足够的力量,将整个国家固有的利益分配重新洗牌。
“有时候我会想,山南先生一定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冲田总司自顾自地说道,“他的理想不可能实现,所以他才放弃一切脱队了。可是逃避太怯懦,所以他又回来了,情愿切腹贯彻忠义之心。”
大政奉还还不够,王政复古才是攘夷派想要的,在这场争斗中,幕府已经彻底失败了,余下的人不过苟延残喘。
此前立场坚定的新撰组必将为幕府陪葬。
攘夷派带来了政治改革,带来了新式武器,武士的时代结束了。
新见雪对此不置可否。明明可以活下去,却选择了死亡这件事,令她心生怨愤,难以忍受。
看上去再怎么高尚又如何?山南先生不过是换了种方式逃避现实。
这是山南先生的选择,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选择,连土方先生也不希望。她知道她没有怨愤的立场,但除了怨愤,她的心情根本无处安放。
而此刻,她只替冲田总司拢了拢衣襟,摸了摸他的手,然后把他手边冷掉的茶水挪开:“总司叔叔,药师先生说了,不要思虑过重。”
冲田总司一把抱住新见雪的头,用力揉她的脑袋:“要叫哥哥!”
新见雪默不作声。
她可以感觉到冲田总司的虚弱和惶恐——他已经病了很久,连跟着新撰组北逃都做不到。肺结核是不可治愈的,自从确诊以来,天性乐观的他不可避免地开始考虑死亡。他甚至已经给新见雪找到了下家,松本御典医是个仁慈的人,他愿意庇护冲田总司,自然也愿意庇护他看重的小女孩。
她感受着冲田总司胸前硬邦邦的肋骨,明白这个人形销骨立,时日无多。
冲田总司以为自己会死在许多人前面,然而他所敬爱的局长近藤勇已经被处决,两个月了,没有人敢把这消息告诉他。虽然他快死了,但所有人都希望他能走得没有遗憾。
然而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他是新撰组的壬生狼,最强天剑,他信奉手中刀剑,但刀剑在火炮面前不堪一击。
戊辰战争击碎了所有妄念,希望变成绝望。
许多人审时度势,明白了重建国家前景可期,他却只从中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算这个国家会变得更好......
可这同他和他的同伴们,都没有关系了。
“既然如此,”一个古怪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想不想,改变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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