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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黄色的军服,背着药箱与刀枪,宁忌看见了军队前方梓州府那古朴的城墙。

武建朔十一年九月,周雍死去的这一年,宁忌从十三岁走向十四岁,逐渐变为少年。

过去的两年时间,随军而行的宁忌看见了比过去十一年都多的东西。

他出生于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时间点上,景翰十三年的秋天。到景翰十四年,宁毅弑君造反,一家人去往小苍河时,他还只有一岁。父亲当时才来得及为他起名字,弑君造反,为天下忌,看来有些冷,实际上是个充满了豪情的名字。

幼时在小苍河、青木寨那样的环境里长起来,渐渐开始记事时,军队又开始转向西南山区,也是因此,宁忌自小见到的,多是贫瘠的环境,也是相对单纯的环境,父母、兄弟、敌人、朋友,各种各样的人们都颇为清晰。

随着华夏军杀出凉山,进入了成都平原,宁忌加入军医队后,周围才渐渐开始变得复杂。他开始看见大的原野、大的城市、巍峨的城墙、鳞次栉比的园林、穷奢极欲的人们、目光麻木的人们、生活在小小村庄里忍饥挨饿渐渐死去的人们……这些东西,与在华夏军范围内看到的,很不一样。

随着军医队活动的日子里,有时候会感受到不同的感激与善意,但与此同时,也有各种恶意的来袭。

自宁毅杀周喆的十余年来,这天下对于华夏军,对于宁毅一家人的恶意,其实一直都没有断过。华夏军对于内部的整治与管理卓有成效,部分阴谋与刺杀,很难伸到宁毅的家人身边去,但随着这两年时间地盘的扩大,宁曦宁忌等人的生活天地,也终究不可能收缩在原本的小圈子里,这其中,宁忌加入军医队的事情虽然在一定范围内被封锁着消息,但不久之后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有所外传。

在宁忌十三岁的这一年里,他一共遭遇了九次阴谋刺杀,其中有两次发生在眼前,十一年二月,他第一次出手杀人,七月多又有一次,到得如今,未满十四岁的少年人,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

对于宁忌而言,亲自出手杀死敌人这件事并未对他的心理造成太大的冲击,但这一两年的时间,在这复杂天地间感受到的诸多事情,还是让他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起来。

从小时候开始,华夏军内部的物资都算不得非常充盈,互助与节俭一直是华夏军中提倡的事情,宁忌自幼所见,是人们在艰苦的环境里相互扶持,父辈们将对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与感悟,分享给军队中的其他人,面对着敌人,华夏军中的战士总是顽强不屈。

进入成都平原之后,他发现这片天地并不是这样的。生活丰盈而富庶的人们过着糜烂的生活,看来有学问的大儒反对华夏军,操着之乎者也的论据,令人感到愤怒,在他们的下头,农户们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他们过得不好,但都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一部分过着艰苦生活的人们甚至于对下乡赠医施药的华夏军成员抱持敌视的态度。

这些人为何这样活呢?宁忌想不清楚。一两年的时间以来,对于敌人处心积虑想要杀他,偶尔扮成可怜兮兮的人要对他出手,他都觉得理所当然。

华夏军中“对敌人要像严冬一般冷酷无情”的教育是极其到位的,宁忌自小就觉得敌人必然狡猾而暴戾,第一名真正混到他身边的刺客是一名侏儒,乍看起来如同小女孩一般,混在乡下的人群中到宁忌身边看病,她在队伍中的另一名同伴被识破了,侏儒猝然发难,匕首几乎刺到了宁忌的脖子上,试图抓住他作为人质转而逃离。

刺客低估了被陆红提、刘西瓜、陈凡、杜杀等人联手训练出来的少年人。匕首刺过来时宁忌顺势夺刀,反手一劈便断了对方的喉咙,鲜血喷上他的衣服,他还退了两步随时预备斩杀人群中对方的同伴。

对于这些遭遇他并不迷惘,其后父母兄长匆匆过来的安慰也只是让他觉得温暖,但并不觉得必要。外头复杂的世界让他有些迷惘,但好在更为简单直接的一些东西,也即将到来了。

建朔十一年的下半年,成都平原上的局势已经变得格外紧张,武朝正分崩离析,女真人与华夏军的大战即将变成事实。这样的背景下,华夏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吞噬和消化整个成都平原。

华夏军是在建朔九年开始杀出凉山范围的,原本预定是吞并整个川四路,但到得后来由于女真人的南下,华夏军为了表明态度,兵锋攻破成都后在梓州范围内停了下来。

梓州位于成都东北一百公里的位置上,原本是成都平原上的第二大城、商业重镇,越过梓州再行一百公里,便是控扼川蜀之地的最重要关口:剑门关。随着女真人的迫近,这些地方,也都成了将来大战之中最为关键的地点。

两年前华夏军的入川吓跑了一批本地的原住民,后来战火至梓州止步,不少当地亲武朝的士绅大儒倒是在梓州定居下来,情况稍稍缓解后部分人开始与华夏军做生意,梓州成为两股势力间的中转站,短短一年时间发展得欣欣向荣。

到得这年下半年,华夏第五军开始往梓州推进,对各方势力的协商也随之开始,这期间自然也有不少人出来反抗的、抨击的、指责华夏军年前的休兵是作秀的,但在女真人杀来的前提下,所有人都明白,这些事情不是简单的口头抗议可以解决的了。

也是因此,虽然七八月间梓州附近的豪族士绅们看起来闹得厉害,八月末华夏军还是顺利地谈妥了梓州与华夏军无条件合并的事宜,随后大军入城,兵不血刃拿下梓州。

九月十一,宁忌背着行李随第三批的军队入城,此时华夏第五军有三个团约五千人已经开始推向剑阁方向,工兵团大规模进驻梓州,在周围加强防御工事,部分原本居住在梓州的士绅、官员、普通民众则开始往成都平原的大后方撤离。

在这样的形势之中,梓州古城内外,气氛肃杀紧张,人们顾着南迁,街头上人群拥挤、行色匆匆,由于部分卫戍巡逻已经被华夏军军人接管,整个秩序并未失去控制。

宁忌对于这样的气氛反倒感到亲切,他随着军队穿过城市,随军医队在城东军营附近的一家医馆里暂时安顿下来。这医馆的主人原本是个富户,已经离开了,医馆前店后院,规模不小,眼下倒是显得安静,宁忌在房间里放好包裹,照例打磨了身上或长或短的三把刀,未至傍晚,便有身着墨蓝军服少女士官来找他。

少女的身形比宁忌高出一个头,短发仅到肩膀,有着这个时代并不多见的、甚至离经叛道的青春与靓丽。她的笑容温润,看看蹲在院子角落的磨刀的少年,径直过来:“宁忌你到啦,路上累吗?”

“嫂子。”宁忌笑起来,用井水冲洗了掌中还没有手指长的短刃,站起来时那短刃已经消失在了袖间,道:“一点都不累。”

“你大哥让我带你过去吃晚饭。他在城北的户籍所,事情太多了。”

这过来的少女是宁曦的未婚妻的闵初一,今年十七岁。

作为宁毅的长子,宁曦这一两年来已经开始逐步参与全盘的运筹工作。事务性的工作一多,习武防身对于他来说便难以专注,相对而言,闵初一、宁忌二人才算是真正得了陆红提真传的弟子,宁曦比宁忌年长四岁,但在武艺上,身手已隐隐被未满十四的宁忌追平,倒是闵初一看来温和,武艺却稳在宁忌之上。两人一道习武,感情犹如姐弟,许多时候宁忌与闵初一的碰头倒比与兄长更多些。

两人放好东西,穿过城市一路朝北面过去。华夏军设立的临时户籍所在原本的梓州府府衙附近,由于双方的交割才刚刚完成,户籍的审核对照工作做得匆忙,为了后方的稳定,华夏军规定欲离城南下者必须先进行户籍审核,这令得府衙前方的整条街都显得闹哄哄的,数百华夏军人都在附近维持秩序。

宁曦工作地点就在附近的茶楼院子里,他跟随陈驼子接触华夏军内部的特务与谍报工作已经一年多,绿林人士甚至是女真人对宁忌的数次刺杀都是被他挡了下来。如今比兄长矮了不少的宁忌对此有些不满,认为这样的事情自己也该参与进去,但见到兄长之后,刚从孩子蜕变过来的少年人还是颇为高兴,叫了声:“大哥。”笑得很是灿烂。

兄弟俩随后进去给陈驼子请安,宁曦报了假,换了便服领着弟弟去梓州最有名的红楼吃点心。兄弟两人在大厅角落里坐下,宁曦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习惯,对于出名的美食颇为好奇,宁忌虽然年纪小,口腹之欲却不重,他这一年斩杀了三名刺客,有时候虽然也感到后怕,但更多的是如父亲一般隐隐觉得自己已天下无敌了,渴望着其后的打仗,稍稍坐定,便开始问:“哥,女真人什么时候到?”

“利州的局势很复杂,罗文投降之后,宗翰的军队已经压到外围,现在还说不准。”宁曦低声说着话,伸手往菜单上点,“这家的水晶糕最出名,来两碗吧?”

“哥你说了算。”宁忌拉着凳子坐近了一些,双手叠在桌面上,如同认真的学生,“哥,我们什么时候去剑阁?”

“烤肉片可以来一点,听说切出来很薄,入味,我听说好几遍了。”宁曦舔了舔嘴唇。

“哥,我们什么时候去剑阁?”宁忌便重复了一遍。

宁曦放下菜单:“你当个医生不要老想着往前线跑。”

“我可以帮忙,我治伤已经很厉害了。”

“首先,就算拿下了剑阁,爹也没打算让你过去。”宁曦皱了皱眉,随后将目光收回到菜单上,“第二,剑阁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司忠显不肯跟我们合作?那倒真是条汉子……”宁忌模仿着大人的语气说道。

大战来临在即,华夏军内部时常有会议和讨论,宁忌虽然在军医队,但作为宁毅的儿子,毕竟还是能接触到各种消息来源,甚至是靠谱的内部分析。

剑门关是蜀地雄关,兵家必争之地,它虽属利州管辖,但剑门关的守军却是由两万禁军主力组成,守将司忠显精明强干,在剑阁有着极为独立的行政权力。它本是防止华夏军出川的一道重要关卡。

然而直到如今,华夏军并没有强行出川的意图,与剑阁方面,也始终没有起大的冲突。今年年初,完颜希尹等人在京城放出只攻西南的劝降意图,华夏军则一方面释放善意,另一方面派出代表与剑阁守将司忠显、士绅领袖陈家的众人商谈接到与共同防御女真的事宜。

在华夏军过去的情报中,对司忠显此人的颇高,认为他忠于武朝、心忧国难、体恤民众,在关键时刻——尤其是在女真人横行无忌之时,他是值得被争取,也能够想清楚事理之人。

这样的沟通在今年的上半年据说颇为顺利,宁忌也得到了可能会在剑阁与女真人正面交锋的消息——剑阁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如果能够这样,对于兵力不足的华夏军来说,可能是最大的利好,但看兄长的态度,这件事情有了反复。

宁忌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司忠显性情顽固,宁愿独面完颜宗翰,也不愿意与华夏军联手。但这话语说完,兄长皱了皱眉,目光仍旧看着菜单:“来个小份的猪脚给你补补吧。”

“司忠显要投降?”宁忌的眉头竖了起来,“不是说他是明事理之人吗?”

“情况很复杂,没那么简单,司忠显的态度,现在有些奇怪。”宁曦合上菜单,“原本便要跟你说这些的,你别这么着急。”

宁忌点了点头,目光稍稍有些阴沉,却安静了下来。他原本就算不得非常活泼,过去一年变得愈发安静,此时显然在心中盘算着自己的想法。宁曦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先跟你说这件事。”

宁忌点了点头,宁曦顺手倒上茶水,继续说起来:“最近两个月,武朝不行了,你是知道的。女真人气焰滔天,倒向我们这边的人多了起来。包括梓州,本来觉得大大小小的打一两仗拿下来也行,但到后来居然兵不血刃就进来了,中间的道理,你想得通吗?”

宁忌抬了抬下巴:“天下间只有我们能跟女真人打,投靠我们总比投靠女真人强。”

“这是一部分,我们中间很多人是这样想的,但是二弟,最根本的原因是,梓州离我们近,他们要是不投降,女真人过来之前,就会被我们打掉。如果真是在中间,他们是投靠我们还是投靠女真人,真的难说。”

“……所以司忠显要投靠女真人?不就是杀了个没用的狗皇帝吗!他们那么恨我们!”

宁忌的眼睛瞪圆了,怒火中烧,宁曦摇头笑了笑:“不止是这些,最主要的原因,是半个月前爹给我的信里提到的。二弟,武朝仍在的时候,武朝朝廷上的人说驱虎吞狼,说将襄樊以西千里之地割让给女真人,好让女真人来打我们,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没有人真敢这样做,就算有人提出来,他们下面的反对也很激烈,因为这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

“……但是到了今天,他的脸真的丢尽了。”宁忌认真地听着,宁曦微微顿了顿,方才说出这句话来,他道:“到了今天,武朝真的快完了,没有脸了,他们要亡国了。这个时候,他们很多人想起来,让我们跟女真人拼个两败俱伤,好像也真的挺不错的。”

宁忌瞪着眼睛,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他年纪毕竟还小,理解能力稍稍有些缓慢,宁曦吸一口气,又顺手翻开菜谱,他目光往往周围,压低了声音:

“最近两个月,针对你、我,针对父亲、母亲他们的刺杀意图,开始多起来了,这是一部分以前的武朝世家组织起来的,他们知道武朝将亡,也知道西南大战一触即发,他们希望我们跟女真人之间,多一些不死不休的大仇,譬如说绑架你我,杀了之后扔到女真大营里去。这样一来,爹在面对女真人的时候,会失去理智。我们半个月前进梓州的时候,揪出一帮家伙来,他们想要对锦姨动手,因为锦姨偶尔会出去指挥表演,他们想将锦姨抓去女真人的大营里……”

宁忌的手指抓在桌边,只听咔的一声,木桌的纹路微微裂开了,少年压抑着声音:“锦姨都没了一个孩子了!”

宁曦的眼眶边缘也露了些许血红,但话语依然平静:“这帮家伙,现在过得很不开心。不过二弟,跟你说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跟桌子撒气,生气归生气。从小爹就警告我们的最重要的事情,你不要忘记了。”

“我知道。”宁忌吸了一口气,缓缓放开桌子,“我冷静下来了。”

“生气是动力,但最重要的是,冷静地看清楚现实,客观面对它,系统性地发挥大伙的力量,你才能发挥最大的能力,对敌人造成最大的破坏,让他们最不开心,也最难受……这几个月,外头的危险对我们也很大,梓州这里才归附,比南边更复杂,你打起精神来……至于司忠显的反复很可能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但现在不确定,听说前头还在想办法。”

“嗯。”宁忌点了点头,强忍怒火对于还未到十四岁的少年来说极为艰难,但过去一年多军医队的历练给了他面对现实的力量,他不得不看着重伤的同伴被锯掉了腿,不得不看着人们流着鲜血痛苦地死去,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超越人力、夺走生命,再大的悲愤也无能为力,在许多时候反而会让人做出错误的选择。

“二十天前,你初一姐也受了伤,流血流了半晚上,最近才刚刚好……所以我们得多吃点东西,一家人就是这样,同伴也是这样,你强大一点冷静一点,身边的人就能少受点伤害。要不要我们把这些没吃过的都点一遍?”

“……哥,你别开玩笑了,就点你喜欢的吧。”宁忌敷衍地笑了笑,手中微微捏着拳头,过得片刻,终于还是道:“但是为什么啊?他们都打不过女真人,他们的地方被女真人占了,所有人都在受苦!只有我们能打败女真人,我们还对身边的人好,军队出去帮人垦荒,我们出去帮人看病,都没怎么收钱……他们为什么还恨我们啊!我们比女真人还可恶吗?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活着!”

他将不大的手掌拍在桌子上:“我恨不得杀光他们!他们都该死!”

宁曦沉默了片刻,之后将菜单朝弟弟这边递了过来:“算了,我们先点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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