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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武候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帖子:“过几日便是家母的寿辰,她老人家说您是三元及第,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定是要下帖子请您过去一遭的。”

翰林院里那么多状元,没见他去请别人,这借口着实拙劣。

陆赜笑笑,垂眸拨弄盖碗,开口便要拒绝:“老夫人缪赞了,只是我从前军务劳顿,弄得一身的伤病,如今旧疾发作,等闲不能出门见风,只怕是要失礼了。老夫人寿辰,我自另备了寿礼奉上,失仪之处,还请见谅。”

他这话一出口,略懂些脸色的便知道站起来告辞了,偏这位侯爷家里破落惯了,这几年陡然富贵起来,还是改不了以前的厚脸皮:“不妨事,不妨事,陆大人见不了风,咱们坐马车去就是,到时候在堂屋里吃酒,也不坐在外头。我们府里还有一幅成祖时谢学士的猛虎图,听闻陆大人精于丹青,还要请陆大人鉴定鉴定,这是不是真迹。”

成祖时谢学士的猛虎图?陆赜抬眼,见定武侯还笑着,道:“陛下是最爱谢学士的丹青的,只是真迹却少,侯爷神通广大,竟然能得此盛名加身的《猛虎图》?”

定武候笑笑,痴肥的脸上有些得意:“也是下面人送的,大通票号的秦掌柜前几天特地派人送到我府上的,也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我夫人品鉴品鉴。”

陆赜恩了一声,问:“秦掌柜也会去贵府的寿宴?”

定武侯不知他怎的突然问到秦掌柜,点点头:“这个自然,秦掌柜自来同我们交好。”虽说前几日不懂规矩,但是随后又补上了重礼,松了口,说股份的事情还可以再商议商议,这时候自然要给她这个面子的。

陆赜立刻改变了主意,接下帖子:“那好,那日陆某必定叨扰。”

当今陛下子嗣稀薄,生一子十岁早夭,到了三十岁这才得了唯一的女儿昌元公主,自幼疼爱非常,五岁时便亲自点选了翰林学士教导,十岁时,便按照太子出阁读书的规制,择内阁阁老教导,十六岁千挑万选了一位驸马,成婚之后便命她观政六部,移居东宫。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朝野不称她昌元公主,只称东宫。

但是这一切,却在六年前改变了,苏贵妃进宫,颇得圣宠,进宫一年便生下一位公主,虽然三个月便早夭,却叫陛下升起了满怀的希望,自己还是有可能生下一位皇子的。

接着便有方士进言,说二龙不相见,东宫已经住进了潜龙,另外一位真龙是万万不会降生的。这等无稽之言,正常人是不会相信的,但是当今陛下是一定会相信的。

他是一位狂热的修道爱好者,醉心于修道打坐炼丹,数十年不上朝,对于神神鬼鬼的方士,那是一万个相信。

犹豫了几个月,陛下便下旨,叫昌元公主出宫开府建牙,逐渐疏远起来,甚少见面,即便是新春佳节,也不过叫昌元公主在乾清宫外磕头,并不见她。

直到今年夏天,这位苏贵妃又怀上了,至此,昌元公主一派的官员或贬或谪,即便是小心翼翼、谨慎非常的贺九笙也被数次训斥,不得不时常称病在家,不问外事。

陆赜望着几上的红底金帖,叹息:倘若不是处境艰难,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去逢迎那种人家……

秦舒回小檀园的时候,站在廊桥上,便听得书阁里朗朗的读书声,她站着听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四书集注》。

秦嬷嬷走过来,脸上都是欣慰的笑:“姑娘,你瞧,自下了学,便在书阁里读书,都读了大半晚上了。老奴怕他饿了,才往厨房端了碗芝麻汤圆来,十个小汤圆吃了六个呢?姑娘喜欢吃辣,偏偏小公子却爱吃甜……”

读书声小了些,秦舒走过去,立时便见前面立的禁碑:无故开门入阁者,逐出门外。上得二楼,这是一间把六间大房通为一间的藏书阁,推开书阁的门,便见一列列高大的檀木书柜,往后走了几步,便见珩哥儿坐在高高的木□□上,他似乎看书看得认真,连秦舒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

秦嬷嬷跟在后面,笑:“您瞧,在上面坐了大半天呢?”

秦舒扶了楼梯轻轻走上前,到了他面前才见他抬起头来:“娘亲?”

秦舒坐在他旁边,去握他的小手,果然冰凉冰凉的,她叹了口气:“嗯,我们家小顽童,主动念书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待会儿,一定要给每个人都包个红包,这可是比过年还稀罕的事情呢?”

珩哥儿把书合上,放在一旁:“读书不好么?从前先生叫我念书,嬷嬷也叫我念书,你也教我读各种书,难道我不该念书吗?”

他越说越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秦舒忍不住笑一声,拿了手绢出来给他擦眼泪,却叫他躲开:“男子汉大丈夫,随便说两句就生气了?”

秦舒把那本书四书集注拿起来,翻了翻:“从前娘让你念书,不过是想着你学着认字,读一读诗词歌赋,了解这个世界是怎样运转的。并没真正的打算让你穷经皓首去读这些四书五经,当做安身立命之道。更没有叫你去考科举,将来母以子贵的想法。”

这些话,秦舒从来都没有对珩哥儿说过,他一时听了,呆呆道:“那娘将来想要我做什么?”

秦舒摇摇头:“我不知道,关键是你自己将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伸手去擦珩哥儿脸上的泪,缓缓道:“那天先生说,你想成为一名航海家,海船沿着一个方向前进,然后又回到出发的地方。这个想法就很浪漫啊。”

珩哥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只是想去看看地图上的那些地方,是不是真的是那样的。大海是不是真的那么宽阔,只看得见白白的一条线。吕宋是不是真的遍地都是黄金?”

秦舒笑出声来:“吕宋这个时候还没开发呢,哪里来的遍地黄金,等你小左哥在哪里干个三、四年,才能挖得出黄金呢?”

珩哥儿捧着脸,又想了想:“我以前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试一试考科举中状元是什么滋味儿,先生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啊?”

秦舒刮刮他的鼻子:“先生从前也这么说过,你什么时候听过他的话了?”

珩哥儿吸了吸鼻子,垂头,楼梯上滴下几滴眼泪,声音有些哽咽:“可是,可是我不想你被人瞧不起,我不想你被别人欺负。”

秦舒见他哭得肩膀都有些颤抖了,偏偏还忍着不出声,她叹了叹气:“娘哪儿有被人欺负,你不是看见票号里那些叔叔伯伯,我说话,他们不敢不听的。我不说他们就算好的了,他们还敢欺负我?至于看不起,那就更加没有了。”

珩哥儿吸了吸鼻子:“明明就有,那天那个大叔大晚上闯进来,明明就是欺负你、不尊重你。”

秦舒道:“那天那个大叔……”

秦舒才说了半句,就被他打断:“娘,我不想知道那个大叔的事情。”

他聪慧敏感又多疑,秦舒只担心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她拍拍珩哥儿的肩膀:“好了,你想读书考科举,娘也支持你。你不喜欢这个先生,咱们换一个就是了。太常少卿王禹孝满回京,他是广德二十七年的状元,文名满天下,虽然做官不怎么样,但是却是公认的文坛盟主。”

珩哥儿抬头,脸上还挂着泪,见秦舒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人家名气那么大,肯收我做学生吗?”

秦舒挑眉,拿起缂丝牡丹团扇,拍拍他脑袋:“儿子,你也太小看你娘了,大通票号的二东家,这点人脉都没有吗?”

她母亲答应了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办不到的,珩哥儿点点头:“嗯嗯,我要正经拜师,正经读书。”

秦舒心里一时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他性子随了自己,十分倔强,这种负面刺激下下定的决心,恐怕不是劝个三五日就能改变的。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疏离于整个社会之外,是会感到痛苦的。

外头秦嬷嬷送了封火漆信封来:“姑娘,是万掌柜送来的,宣府的书函。”

秦舒见那火漆完好,并没有被人拆封过,打开来匆匆看过两行便面色凝重起来,她看完之后,把信放在一边:“你告诉万掌柜,要做两手准备,银子要备足,北京不够,就去杭州、苏州调。”

秦嬷嬷答应了,问:“姑娘,出什么事儿了?”

秦舒拉了珩哥儿,从楼梯上下来,道:“宣府分号的银库被抢了,北京总号刚运过去的两百万白银不翼而飞了。”

秦舒蹲下来,见珩哥儿眉头皱着,捏捏他的包子脸:“这种小事,就不用你操心了。等娘明天赴了定武侯的寿宴,就带你去拜师。”

说罢,便把珩哥儿交给秦嬷嬷:“带他去睡吧,睡之前记得把牛奶喝了。”

秦舒转身,预备往书房而去,珩哥儿拉住她,小脸一脸严肃:“娘,我不喜欢那个大叔。”

秦舒愣了愣,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微微点头:“娘也不喜欢那个大叔。”

秦嬷嬷笑着打圆场:“大晚上的,这母子两倒说起不相干的外人来,都回去各自洗漱了,明儿都忙着呢。”

珩哥儿点点头:“娘,你去忙吧。”

秦舒转头往书房而去,心里不免愧疚起来,说他聪慧是果然不假的,一点只言片语,就叫这孩子猜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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