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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念的生日宴定在12月24日,平安夜。

就因为日子特殊,一群发小从来没忘过她的生日,每年街上处处红配绿的时候,给她捎份礼物保准没错。

归家住在泰安花园,是二十几年前市近郊最早规划的一批双拼别墅,家家一个三层小楼配小花园。后来年轻人嫌冷清,都跑市里和新区住去了,剩下一群老人住在这里,逛逛公园,唠唠嗑,悠哉悠哉地过日子。

陈安致到了的时候,天已大黑。老式的房子隔音不太好,客厅笑闹的声音在门外都能听到。

他在门前吹了会儿风,把身上的烟味跑净了,才去摁门铃。

“哎呀,陈老师来了呀!”开门的是刘阿姨,给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快进来快进来,怎么走进来了?瞧你这一身雪,你跟门卫说一声,开车进来就是了!”

陈安致应了声,心不在焉的,视线已经转到了别处去。

绕过玄关,屋里一群小年轻已经玩成了一片,有长辈在,没敢太浪,开了几瓶啤酒,玩的狼人杀。

陈安致视线扫了一圈,锁定在她身上。

归念坐在地毯上,正拿着麦唱歌。

瘦了。

好像长高了一点点。

会化淡妆了。

以前爱驼背的毛病也改了,肩膀挺得挺直。

她穿着件无领线衫,浅粉色,盘着腿坐着,怀里抱着个小猪公仔,不知道谁送给她的,正合了她的属相。

乍看,像谁家的小姑娘。

陈安致眼里就染上笑。

她前些年原该衣品稚嫩的时候,可劲地装成熟,穿一身黑,踩恨天高,宁愿崴死不换鞋。如今却像是要把那两年欠下的少女心都补回来。

玄关在身后,屋里太吵,她没听着关门声,也就没往陈安致这边望过来一眼,只晃着脑袋,认认真真唱歌。

这些年新歌潮歌越出越快,她唱的是什么,陈安致已经听不出来了。他瞄了眼字幕,“游离于城市的痛痒,错过了心爱的姑娘,宣告世界的那个理想,已不知去向……”

是一个男声的原唱,归念没调调,低不下来,高不上去,唱得却挺投入。这歌拍子不好抓,抢拍走拍,她也能唱得这么坦然。

陈安致喉结微微动了动,没喊人,去归念爸爸妈妈那边问好。

“噢,小陈来了啊。”

归儒平不咸不淡应了声,扭回头给闺女剥干果去了,一个一个放在小碟子里。

“哎,小陈快坐,难为你大老远地跑过来。”归念妈妈要稍稍热情些,递了个果盘过来,寒暄了两句,又跟丈夫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去了。

老两口十几年前就离婚了,财产对半劈,股份各一半,那时说好的老死不相往来,偏偏在几年前又破镜重圆了。如今一个屋檐下住着,没复婚,也再没拌过嘴。

年轻时丁点小事都吵得四邻皆知,人到中年,却好得蜜里调油了。

陈安致恍了一下神,找了个不偏不正的位置坐下,从侧后面,细致地看归念的背影。

她把头发剪短了,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盯着门,一看见他就眼睛发光地凑上来,拿着那么多会的不会的作业题,绞尽脑汁找借口跟他多说几句话。

念念长成大姑娘了。

陈安致有些感慨。藏了两年的心里话堵在他胸中,横冲直撞。

那边一局狼人杀玩完,有人回头看到他,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陈老师!”

“陈老师!您怎么来了呀?”

“男神男神!!来来来抱一个!”

一群小年轻都炸了锅。

从很多年前开始,陈安致就是被他们一群小屁孩捧在天上的榜样。

曾经当了他们三五年的书法启蒙老师,多金且英俊的艺术家,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优秀了。他擅书法,擅油画,百度上一连串名誉头衔。不久前一组系列作品张张飙到三百多万,年初还被选为了中国油画青年推广大使。

他勤奋、聪明、孝顺,乃至长情——裴颖姐癌症去世十几年,他至今没有再婚——哪条拎出来都是值得津津乐道的点。

陈安致起身,笑着寒暄了几句,没抱,也没跟他们起哄。他到底比他们长一辈,虽这些年时常联系,走得挺近,却也没哪个敢闹他太厉害。

只有人故作酸溜溜地开玩笑:“还是归念面儿大,我生日陈老师就没来!”

陈安致笑了:“八月人在上海,明年我一定到。”

他应答得太好,也就没人发现他心不在焉。

等他们下一局狼人杀开始了,陈安致坐回沙发,视线又定在归念身上。

她似乎唱得太投入了,刚才那一阵吵吵,她也没听到,一本正经把那首歌唱完,又换了下一首。

很快地,客厅里人越来越多,男的女的十来个,都是归念的发小。小时候他们都住在这片别墅区里,后来各自奔了前程,不过有长辈的牵系,也会常常回来聚一聚,发小情谊从没断过。

陈安致在父亲没去世前也住在这里,前几年父亲走了,他忙着几家书画廊,就回来得少了。

两年多没见,一群人抓着归念打趣。

“哟!小美妞变大美妞啦。”

“怎么怎么,有没有撩上F国老帅哥呀?”

“祖宗哎,送什么红包!二十三岁了你要屁的红包!……成成成,哥这鞋刚买的,四千九!你脱下来拿走!”

各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笑声几乎能掀翻房顶。陈安致静静听着,他穿了衣柜里最休闲的一件外套,坐在这儿还是格格不入的。

就连归念的爷爷奶奶这样岔了两辈的老人家,也高高兴兴看着一群年轻人打闹。她家人心态都年轻,爱跟年轻人打闹,坐一群小青年里边也不怪。

她唱着歌,不论谁说话的声音都能听到,都有笑着回应。唯独听不到别人一声声喊他“陈老师”的声音。

隔着一张茶几,背对着,归念一直没回头。

于是陈安致忽然觉得自己今晚不该来。何况归念还没请他,不过是裴瑗电话里跟他提了一嘴。

他借着个电话,起身去了阳台。

大衣脱在屋里了,十二月的风,吹得他脑袋疼。陈安致下意识地摸向了右边口袋,空的,进门前把烟盒留在车上了。

心里愈发燥得厉害。

外头飘着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给远处的绿化带罩上一片皑皑的灰意。

泰安花园,他出生在这里。刨去去意大利学油画的那几年,和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年,剩下的近三十年,陈安致几乎全住在这里。

原本是家,竟觉陌生。

刻在脑子里的大多数记忆都不是关于他自己的,有父亲生前的,有阿颖的,裴瑗的。

更多的,是关于归念的。

从她八岁开始,到如今。十五年,一幕叠着一幕,闪过去。

后头有脚步声传来的时候,陈安致喉头滚了滚,一阵战栗感沿着脊骨攀爬上来,他耐着性子没回头。

紧张得厉害。

“姐夫?”

陈安致顿了顿,回头。

“媛媛?”

裴瑗被冷风吹得直哆嗦,不解:“姐夫进去啊,在这儿吹风干嘛?”

陈安致摇摇头,说没事。

他身上艺术家的气息太浓,抿着唇不笑的时候,总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

裴瑗知道他有心事,也不再哔哔,跑回屋拿了条大围脖裹上,又关上落地窗,缩着脖子在他旁边站了会儿。

小心开口:“姐夫,其实我觉得……”

陈安致留神听着,半天没等着下一句。

裴家这几年注资了几家文娱创意公司,裴瑗就做起了旅游视频up主,景点直播、短视频、写攻略、接软广,玩得越来越疯。有时行李箱一提,就能跟着摄影闷不吭声跑新加坡去,几个年轻孩子,让人操不完的心。

裴家家教严,她爱折腾,在外边闯下什么烂摊子不敢跟家里说,那一堆发小也没几个靠谱的,所以一般有了事儿都是找陈安致来救场。

他平时写写字、画画画儿,身上总有种让人静心的气场,闲暇时间又一大把,所以一群小孩闯了什么祸,分手了失恋了都爱找他唠两句。

裴瑗这个沾亲带故的,尤甚。这回却难得看见她忸忸怩怩。

陈安致笑了:“又闯什么祸了?”

裴瑗摇摇头,一咬牙:“其实我觉得,归念挺好的。”

陈安致眼里的笑意淡了两分。

话开了个头,裴瑗就不怵他了,一股脑地往出抖:“爸妈这两年老让我操心点你的事,怕你心结解不开。他们说我姐呀,命薄,能跟你在一起五年,这就是缘分到头了。我家那胰腺癌的家族史你也知道,姐姐没熬过来,不是你的错,姐夫你不用把什么都压在心里。”

“一辈子这么长,这么一年一年熬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裴瑗瞟了瞟他的表情,重复:“我觉得……归念真挺好的。她这次回国也就呆两个月,再走了,下回回来就不知道是几年以后了。”

陈安致脸上看不出表情,到他这个年纪,一边修身养性,一边从商卖画,情绪管理几乎修炼到了极致,没几个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这话是归念让你说的?”

裴瑗摇摇头:“不是,就我自己想说。”

想了想,她又嘴贱且福至心灵地补了一句:“归念回国好几天了,没问起过你。”

陈安致沉默几秒,嗯一声,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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