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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六点, 天刚刚黑,画廊的客人陆续走干净,没什么人来了。
裴瑗要送那两个姑娘回工作室放器材, 不顺路。陈安致穿起衣服,“走吧,我送你回家。”
“你不是要做个美协专访么?”归念下午画画的时候听到他约时间, 七点有美协的专访,没剩多少时间了。
“来得及。”
归念却没麻烦他。大过年的,不太好打车,等了几分钟才有师傅接单, 隔着不远, 这截路却堵得厉害, 磨磨蹭蹭又走了十分钟。
她站在画廊门后的避风处,听陈安致不停说话。他难得有这么话多的时候,一句句的, 全是在叮嘱她。
“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别再熬夜了……要是早上实在起不来,就跟我说, 我打电话叫你。”
“不要总是尝试做新菜, 尤其是做法太难的。烫着了,就涂烫伤膏,贴创可贴没有用的。”
陈安致垂着眼睛, 看向她的手。归念昨晚被烫了一下, 做好菜之后发了条朋友圈。她出国后,朋友圈的更新也一直没有落下, 只是陈安致最近才看得到, 被她从黑名单拖出来以后。
“每个月的体检不要落下, 今年的心理CT做了没有?虽然你和Bruno疏远了,可我还是建议CT测试在他那里做,这边更方便交流。”
归念低着头,死盯着打车页面,就是不看他,声音哑哑的:“我知道,别说了。”
陈安致应了声,重复:“照顾好自己。”
“好……”
车来了,她低头要去开门,听到他又低低唤了一声:“念念。”
归念手腕一热,套上来一串东西。她低头去看,是一串佛珠,深褐色的。形状像是没有打磨过,每一颗都是不同的椭球形。
“普陀山求的,戴上吧。”
佛珠温热,还带着他的体温。归念摩挲了两下,“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个的?”
“最近几年。”
他平时藏在保暖衬衫的袖子下,归念倒是一直没能见着。
“上车吧。到了家给我个电话。”
“那……你也照顾好自己。”
归念没敢多看他,一矮身,坐进了车里。
的士行了没多远,堵在辅路口上,半天没有动。暖气开得挺足,归念摸着黑看了看那串珠子,没能看清。
她回头望了一眼。陈安致还在画廊门口站着,穿着黑色的大衣,几乎沉入夜色里,只是手指间那一点火星清晰得很,是在点烟。
大街上的霓虹灯映得夜晚也明晃晃的。车轮一转动,就从满地的霓虹倒影上碾过去,像时间的洪流,挟着过往十五年匆匆远去。
下回见面,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
心跳一声比一声重。
“师傅停车!”
归念鬼使神差地喊出了声。
“啊?”司机愣了下,从车内镜瞄见她,心领神会地笑了:“大过年的分手多不吉利,小年轻啊,都是这么吵吵闹闹过来的。行了行了快回去吧。”
外人不知道他们这么些年的感情纠葛,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把归念逗乐了,付了个起步价,跳下车往陈安致那头跑。
她穿着五厘米的坡跟鞋,提着沉甸甸的手包,没跑两步就泄了劲——他又不会跑,归念索性慢腾腾地往回走。
走了一半,陈安致已经迎了上来,手里的烟掐灭,“怎么回来了?”
归念提前想好了说辞,指指路边的一家鱼火锅:“刚才路过看见了,突然想吃,你那专访还有一个钟头,吃顿饭也不要紧吧。”
她怕自己嘴角翘得太高,太丢人,率先往里边走。陈安致跟在后边叨叨了好几句:“真的要吃这家?很辣的。要是想吃鱼火锅,我开车带你去找一家。”
“就这家吧,大过年的,去哪里都要排队。”
敢开在市中心商业街、跟一堆中奢服装店并排开的火锅店,人气好到不可思议,幸好刚刚六点,二楼还剩两张空桌子。
归念挑了刺少的鳕鱼和很久没吃过的扯面,便撒手不管了,等着陈安致一样样点了配菜,选好锅底。
鱼片上得很快,下锅就熟,火小,多煮一会儿也不会散。
热腾腾的雾气蒸着下巴,很暖和。归念把漏勺罩出来的花椒一颗颗挑出去,想起以前学校旁边那条小吃街,她一放学总爱往那儿跑。她自己铜肠铁胃的,怎么吃都不怕,陈安致就陪她吃过两回,就犯起了胃炎,时断时续的,怎么也不见好,喝了好几个月的粥也没养回来。
刚飘远的回忆被扯回来。
“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他忽然说起来,说得很慢,在这热热闹闹的火锅店里格格不入,甚至显得委屈。
“梦到你这一走,就真的不回来了。梦到你在巴黎定居,在那儿谈恋爱,后来,跟一个本地的学生结了婚,在那儿生孩子,一走几十年。”
“最后,在我七老八十的时候,回来看了看我。”
儿孙绕膝。
孤寡老人。
两盘子鱼,他几乎没有动,说了很多很多。隔着蒸腾的热气直直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归念埋着头只管吃,像是辣到了嗓子,呛了两声,声音哑哑的:“你别说了。”
“好。”
陈安致低低应了声。鳕鱼片在锅里起伏翻滚,快要煮得化掉了,他一片片夹出来,盛到小碟子里,推过她面前。
归念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很快地落回去:“你现在不要说。想说的,回头短信发给我。”
火锅里升起的水汽挡住她的脸,陈安致看不太清,却隐约听出她说话带了鼻音。
“好。”他抿住唇,真的一字不说了。
临别之际,不是个说心事的好时候,像是拿私心扯着她、拽着她,不让她高高兴兴走似的。
餐桌上放着一张硬硬的红色小卡片,陈安致拣起来,垂眸看了会儿,装进了大衣口袋里。
动作幅度很小,归念却时刻留意着他。原本平稳的心跳噗通噗通,一点点跳得快起来。
那碗让她心心念念的扯面到底没等到,客人太多了,扯面师傅忙得轮轴转,排队要很久,只能退掉。
出了门,归念刚要打车,就被他握住了手。天太冷了,她手缩在袖子里,陈安致就这么隔着袖子握住。
“我送你回家。”
“那专访怎么办?”
“取消了。”
归念明显不信:“我都没见你碰手机,你隔空取消的呀?”
“让他等。”
停车场在另一头,离得并不近。陈安致拉着她,大步走在前面,他颔骨紧绷,几个字都像是在从胸腔里往外挤。
归念就趁着这个姿势,右手偷偷去摸他口袋里放的那张小卡片。
可惜这小贼技术不精,被抓了个正着。手被他扣在腰间,回身,几乎一下子成了拥抱的姿势。
“……你做什么?”
归念被吓了跳,气一虚:“之前我看到了,那是情侣半价优惠券。”
火锅店经常玩的花样了,瞄一眼就知道。
她仰着脸,陈安致又垂眸望下来,两人气息对在一起。他这些年电子产品用得少,至今也没坏了眼睛,专注看着人的时候,眼里的光就会特别亮。
下颔紧绷的线条一下子柔和下来,低笑:“看见了,你还拿?”
两人对视,偷东西被逮住了的小贼气势竟比他还强些,“那你藏一张这个做什么?”
归念盯着他,隐约觉得面前的陈老师也在紧张。好半天,他才慎重地开了口,卡了带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慢腾腾地往出蹦。
“之前你说,想体验下情侣餐打折是什么感觉。”
“哦……”
这声“哦”气势太怂,归念硬气了一点:“那我也不会跟你来吃!你找别人搭伙儿去吧。”
陈安致眼里的光黯下去,不笑,也不说话了,定定看了她几秒,拉着她,继续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我回不来!今年有金融课程上不完!我跟你说过的!”
归念反手抓紧他的袖子,小跑两步追上去:“陈安致!你又对我冷脸,我又没说不回来……”
说完就委屈了,委屈得鼻子发酸,眼眶说红就红,几乎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陈安致回身,小姑娘恰恰撞进他身上,他顺势捞进怀里,不放了。
归念挣了两下,挣得一点骨气都没有,眼泪还没下来,却已经带了哭腔:“你再冷脸,我就真一辈子不回来了。”
仿佛一锥子敲在他后脑上。陈安致心抽疼的那个瞬间,忽然就懂了。
他沉默很久,就着这么个不方便的姿势,揽着她走进地下通道里。一进门,厚厚的帘子挡住了寒风,又重新抱紧。
“念念,你在怕什么?”
归念愕然抬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什么怕什么。”
别扭又拧巴。
陈安致像是不知道怎么说,组织了一会儿。
“年前在教堂,你跟我说,‘如果橘子是酸的,以后就不联系了’……我生病的那两天,你特别凶,可你又一天两回早晚不落地叮嘱我吃药……这些天,你不想理我,可我发过去的消息、电话,你一个不漏地回了。”
“今天我等了一个上午,我怕你不来。我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我还有礼物没送出去,我还不知道你的航班时间……最终还是把你等来了。”
再有像刚才,前一句还是“不跟你吃情侣餐”,下一秒又改了口……
喜怒无常,心口不一,矫情又别扭。
“念念,你在怕什么?”
归念瞪着他,她想扭头走,偏又挣不开他。呼吸一点点变急,牙齿在抖,腮帮子也在抖,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他说的。
她听到陈安致轻声问:“你是不是……怕我真的走了?怕我真的如你所说的,以后再也不联系你了?”
像在脑子里炸开了一朵烟花,前一秒归念还死死撑着,这一秒,眼泪几乎是滚出来的。红着眼睛去踢他,破了音:“那你走!你现在就走!!以后我再想你也不跟你联系了!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你爱喜欢谁喜欢谁!”
她从来不是什么勇敢果决的人,这一路走来,越来越怂,每个决定都下得艰难又犹豫。瞻前顾后,反复无常,行为跟理智总是要背道而驰,勉强靠着言语的冷淡,勉强端着自己的矜持。
委屈得想咬死他……却更怕自己话说得太狠了,真的把他逼走,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也再没有后悔的机会。
怕一点念想都没了。
可他竟全都看得透,竟还当着她的面点破,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
“陈安致你混蛋!”
归念抹了一把眼睛。她在他面前,从来都一点面子都没有的,小时候是,长大了是,厚着脸皮倒追他的时候是,现在分手了还是。
他总能轻轻松松看穿她的所有小心思,专往她软肋上戳。
她穿着尖头的小短靴,也是真的气,力道丁点不收敛,踢得陈安致小腿骨生疼,冷不防脱了手,差点让她跑了。陈安致追出两步,又把人抓回来,箍在自己怀里了。
“不走。”
陈安致闭上眼,忍着往出涌的泪意。
小三年。一千个日日夜夜,久到他几乎要记不起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她又作又坏心眼的模样。她套着这个温顺乖巧的壳子回来,滴水不漏,他始终走不进去。
眼下,难得能逼出她点儿心里话来,难得能遇上她发一回脾气。难得今晚脑子清醒,福至心灵般,猜透她这段时间心口不一的理由。
“我不走。”
“三年了我都没走,再等三年也没什么。”
归念含着一泡眼泪瞪他,哭出一个鼻涕泡来:“我喜欢你那么六七八|九年,你就等三年还有理了。”
“没理。”
呼吸中带出的热气离得愈发近,在她额头前悬停了一会,随后,被印了一个很轻的吻。
“那就等十年,二十年……反正,我也再没有精力去喜欢别的人了。”
“你别亲我!!你没精力跟我又没有关系!你三年前说送我走就送我走!现在有精力了说谈就谈!凭什么啊!陈安致你真王八蛋!”
她又踢又捶的,闹腾得厉害,骂人的词却只会那么两个。
他们站在地下通道门口,刚从外边进来的路人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嗓子,惊得倒退了好几步,叫了一声“神经病啊 ”,不知是笑还是在嘲。
陈安致脸热得厉害,快四十岁的人了,平时活动上致个辞都要提前上网查查网络用语,怕年轻人嫌“老古董”的年纪了。
可眼下,丢脸也没什么感觉了。
“还记不记得,你出国前我送的那本书,扉页上写的话?”
他话刚落,又挨了一脚,怀里的念念凶巴巴的:“不记得,全是屁话!”
是在归念出国前的半个月送的。彼时两人已经分手,一本书都是同城快递送到她手里的。
她走时心死了个干净,那么多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没有带,唯独那本书,跟了三年。
M.斯科特.派克的《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一部被捧上神坛的心理学入门作品。送的是原著,避开了中译版的夸张式抒情,原著反倒更平实一些。
关于心灵对话,关于爱与依赖,关于独立与自我成长。
陈安致疼得没嘶声,只呼吸绵长了些,把当时写在扉页上的话一字一字复述给她听。
“等你跳出这个圈子,看过了外面的世界。等你见过更好的男孩子,知道好的爱情是什么样。”
“等你懂得爱是自爱,懂得计较得失,也知道心疼自己。”
“等你分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负向的迷恋。”
陈安致抵着她额头轻轻蹭了下,把她整个人裹进自己大衣里。
“现在分清了么?”
归念避而不答,又踢他一脚,粗声粗气:“后半句呢!后半句被狗吃了?!”
——等你分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负向的迷恋。回头再看我,还觉得喜欢。
——我们就在一起。
陈老师脸皮比她薄,把她掌心里攥皱的那张小卡片拿出来,放进她的大衣口袋里。
“决定权在你手上。要不要回来,要不要带我去体验情侣打折餐……决定权都在你。”
通道里的回音;步行街上的路人说话嬉闹的声音。
马路上,前面绿了灯,有车未行,一连串的鸣笛声呼啸入耳……
世界全是嘈杂的声音。
归念听着他的心跳声,忽然没了力气,安静下来,在他的羽绒马甲上蹭了蹭眼睛。
刚哭过,声音瓮瓮的:“这张打折券截止到什么时候?我今年,可能真回不来。”
她把脸贴在陈老师心跳最重的地方。他的声音更像是从胸腔、从肋骨传导过来。
“你说了算。”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你说了算。”
“我不走,我等你。”
“等到七老八十,看见你领着一个外国老伴回来,我就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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