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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念走的那天, 送她的人还挺多,归爸归妈,还有裴瑗和邵卿。16年她走的时候几个姑娘哭得稀里哗啦, 这回送机要高兴多了,连归妈妈都没掉眼泪,又是一通“照顾好自己”的老话, 吃喝穿用各种琐事都叨叨了一遍。

归念有点心不在焉,四处望了一圈,没看见人。裴瑗给她使了个眼色,归念往她示意的方向去看, 总算看着了人, 哦, 原来坐得挺远。

“妈,你等我会儿。”

她背着一只大书包走过去,站在陈安致身前, 嘴角的笑怎么也收不住了,“你怎么不过去?”

“怕被你爸骂。”陈安致抬抬下巴,示意归念回头看, 归爸爸正冷飕飕地盯着这头, 眼里夹着冰雹似的。

两人上回分手的时候闹得实在难看,她听不进他的话,死活不要出国, 机票买了六次, 退了六次,出国的时间一拖再拖。陈安致说尽道理都没用, 哄了没用, 凶过几回也没用。狠狠心, 一个人去了别的城市。

尽管还有着电话和短信的联络,归念却满世界找不着他。熬了半个月,到底比不过他,走了。

几乎是逼着她走的。

小年轻一场恋爱谈成这个样子,打那以后,归爸爸看他与仇人无异。

归念听完心里一堵,过去的心情又翻腾起来。两人之间梗着的东西太多,舍不下,也解不开。

她不说话了,垂着眼睛去踩他的鞋尖。陈安致并不挪脚,仗着前面有一排座椅挡着,伸出手拉着她坐下来,掂了掂她书包,“就这点东西?”

“恩,那边都有。”

“落地给我发个消息,到了住处再发一个。”

“好。”

“好好准备毕业,困扰的事留着以后再纠结。不用急,我不会跑。”

她不吭声。

“听懂没有?”

归念哼一声:“你好好说话,别跟哄小孩似的。”

陈安致低低应了声好,摸着她手上那串佛珠,沉默了会儿,催她:“去安检吧。一会儿留点心,别落下东西。”

他中指第一个关节那里,有很厚的茧子,多年握笔握出来的。归念手指蹭了半天,也不管归爸爸的脸都黑成什么样了。

“陈安致。”归念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嘴角一点点漾开笑,忽的问:“你眼睛是不是红了?”

陈安致哑然,说不上话。

看见了,她还非要点破。可真坏。

“哦,真红了啊?”

归念学着他那天用过的句式,慢腾腾地反问回来:“你是不是怕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联系你了?等你七老八十,眼睁睁地看着我带着一个外国老伴儿回来,我的孙子孙女满地跑着,喊你‘陈爷爷’?噢,不对,应该是太爷爷。”

陈安致:“……”

归念笑盈盈看着,陈安致没按她期待的那样真掉下眼泪来,眼睛却红得更厉害了。他抬手摁住内眼睑,被归念握着的那只手飞快地没了温度。

归念有点舍不得了。

“其实,”她吞吞吐吐,声音有点飘:“上次我吃到的橘子,是甜的。”

“……什么?”话题忽然跑偏了十万八千里,陈安致一时半会儿没能回过味来。

“那时我想着狠狠心断了算了,耗了这么些年也从没见你主动过,真的心凉了。所以……是提前买好的酸橘子,那一整包橘子都是酸的。”

说的是教堂那回。她总有些别人不能理解的小矫情,分手也得有仪式感。

陈安致目不转睛看着她。

“你吃到酸的,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也不知道里边怎么蹦出一个甜的来,恰好进我嘴里了。”

陈安致脑子不会转了,愣愣坐在椅子上。他因为这两只酸橘子耿耿于怀了半个月,把那天的细节记得异常清楚。当时,他看着归念一口咬下去后愣了一秒,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因为这个小细节心揪得疼,想着念念是有多期待那只橘子是甜的,才会在吃到酸橘子后露出这样的表情。

结果,是甜的?

归念看着他呆住的表情,挺满意,跟爸妈道了个别,走了。

等看着她过了安检,陈安致如梦初醒一般,浑浑噩噩地拿手机给她发短信。

“你专门买了一包酸橘子,偏偏你吃到的是甜的?”

“嗯哼。”

陈安致深吸一口气:“你真是……”

这回,归念大概是关机了,没回他。

天已经黑了。飞机的着陆灯骤明,从航站楼前晃过去,拖出一道明光,渐渐飞高了。

陈安致视线追了很久。裴瑗在他旁边说着话,他仰着头,没应声。

小骗子。

拿两只橘子逼得他慌了手脚,什么体面都顾不上了,束手就擒。

倒也对。

陈安致想了想,橘子一酸一甜,代表以后他这头会水深火热,念念那边却甜滋滋的,倒也对。

这什么鬼天意还挺准的。

*

归念一走,陈安致的生活又飞快地沉寂了下来,没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好像整个T市都一下子安静了。

正月中旬,临到开学,学生都忙着补作业,要到下个月才开班。画廊里的画一周一换,换了三回,人却越来越少,渐渐地,也只剩下学生家长和偶尔进来瞄一眼的路人了。

这是免费画展的常态,一来没有商业价值,二来没有广告宣传,三来城市节奏快,没多少人愿意忙里抽闲,即便是市立展览馆也照样冷清。

招了两个兼职的大学生,看门并打扫,陈安致又回了家里,写字,画画,攒钱,每隔几天去福利院看看母亲,陪那里的孩子们玩一天,过起以前一样的日子。

二月底的时候,他去见了一位老人,提前准备了两罐南糯普洱,另写了一幅寿字。

去的地方是一片老小区,三四十年的老楼了,外边看着挺旧。前几年就听说这块要规划重建了,后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搁置了下来。附近唯一的停车场还在施工中,陈安致绕了半天没找着停车位,只能像别的车一样停在两栋楼之间的缝隙里。

下了车,拍了张照片给归念发过去。路边还没半点绿意的树,灰蒙蒙的天,还有架得高高的电线。

她白天要么是去上课,要么是去泡图书馆,都会关机。陈安致就抽着这个时间发消息,把想说的话说了,还不会打扰到她。

今天却难得被秒回了:“这哪儿?”

陈安致:“你没去图书馆?”

归念:“起晚了……”

陈安致:“昨晚熬夜?”

归念怕他叨叨,绕开话题,回了一条语音:“你去看朱爷爷了呀?”

声音软趴趴的,说话都像是在打呵欠,是还在被窝里。陈安致揉了揉耳朵,回:“起来吃点东西,晚上跟你说。”

手机装回衣兜里,又震动了两下,他没再去看。

不能回,一回就停不下来,她也一样。回着回着,一上午就耗过去了。

他今天去见的是归念小时候的心理医生,朱今安。这片楼是医属大院,很多年前按职称分的房,老两口都是医生,退休以后长住在此。

心理科在国内起步晚,九几年的时候全国才有极少数的医院刚刚设立这个科室,朱今安几乎算是最早的一批心理大夫,留洋回来,专业底子挺硬。

只是那时候很多人没有“心理疾病”的概念,即便情绪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也不知道这是病。朱大夫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坐诊精神科的。

老人家年纪大了,前几年犯了一场脑梗,此后病就不断了。陈安致每年来看两三回,平时时间不定,只有二月底这一回,年年都不落下。因为老人家三月初过寿,生日当天外人去不合适,所以他总要提前一礼拜过去看看。

他进了门,一看,屋里竟还有另一位客人,坐在沙发上跟朱大夫说话,听着声,回头望过来。

三十多岁的年纪,眼睛天生带笑,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桃花眼。

陈安致对这人印象挺深,“李医生也在啊。”

朱今安没有徒弟,年轻时候偶尔会点拨点拨刚入行的医生,却也算不上徒弟。只有李简不一样,李简的父亲原本也是朱今安科室的大夫,后来一场车祸,夫妻两口都没了,只留下唯一的儿子。朱大夫瞧着不忍,就将孩子收养到了自己膝下。

李简便与心理科结了缘,小时候别人读童话故事,他读心理书,后来在斯坦福大学临床心理学硕博连读,毕业后十年间经手病历无数。如今受聘京都大学客座教授,履历非常漂亮。

朱医生慢性脑梗,话说得不太利索,叨叨了两句:“你头两个月才过来看过,这就又给我带东西。”

陈安致笑着寒暄了几句,坐下了。

他话少,朱大夫和夫人又不把他当外人,话题就绕回了李简头上,两位老人家在批评他的择业态度。陈安致听了会儿,听明白了。

“李医生回国发展了?”

这几年听说李简在R国发展。R国的心理疾病率逐年升高,对心理咨询和临床心理学的考核非常严苛且细致,比国内良莠不齐的大环境要好很多,能经手的病例也更全面。

李简笑出桃花眼:“前年刚考完协会资格认证,去年十一月被踢出来了。”

“怎么?”

李简轻咳一声,声音一变,换了个腔调说话。是学当初协会的负责人说的:“——‘李先生角度偏颇,用词尖刻,没有办法让患者感受温暖与治愈,与我们行业的初衷背离了呢’。”

朱今安瞪着他:“就你、你这样,趁早别干这行。”

听完,陈安致也笑了,这一点他深有感触。

国内的心理科大多以医院为平台,偏向临床病理诊断。而这一行发达的国家,所谓的“心理治疗”并不是开药治病的,大多只为患者提供咨询和开导,引导来访者去找寻痛苦的根源,以不痛不痒的语言去做一种善意的规劝,不点破,不说透。不论什么问题,什么样的根源,治疗都要回归到“love and peace”的主题上。

李简其人,异常尖刻一些。

李简摊摊手:“所以我就灰溜溜回来了,如今沦为妇女之友了。”

妇女之友是玩笑话,他回国后开了一家诊所,只做心理咨询,来访者以中年女性居多,痛苦的根源往往是婚姻、家庭、童年阴影,要接收她们的负能量并进行开导,是非常考验精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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