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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元十八年的时候,燕京城出了一桩事。

向来有高岭之花美称的裴世子突然多了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那孩子还不是其正妻徐怀俪所生,而是由外头的女人带过来的。

女人杨柳腰、桃花眼、身段婀娜苗条,长得就是一副摄人心魄的勾人模样,冰天雪地衣着单薄抱着孩子到了信国公府门前,一副可怜柔弱的模样,不仅惊动了裴家族人,就连燕京城也把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好几日,甚至还有不少酒楼编排了好几段男女缠绵的戏折子。

这要换成别人,事情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大。

放眼整个燕京城,哪家老少爷们在外面没几个相好的傍尖儿?可偏偏这人是向来有洁名雅誉的裴又铭裴世子,裴世子又素来与其夫人恩爱,平日在官场与同僚相聚也从来不点那些歌姬舞姬,更别说去外头找女人了。

听说他府里那些丫鬟也都没被他开过脸。

之前不少高门里的夫人还经常拿他跟自己的丈夫比较,说裴世子对他夫人是如何好如何恩爱,以此来管教提醒自己的丈夫。

谁能想到这裴世子一来就直接开了个大的。

——不仅有了女人,连孩子都生了。

现在燕京城的那些高门勋贵全都盯着信国公府,想看看这事究竟怎么解决?不过想想还能怎么解决?女人都带着孩子上门了,要么都留下,要么去母留子,把孩子留给正妻养,要么随便在家里找个地方养着那个庶子,这是最普遍也是最正常的做法。

谁想到偏偏就是这样的时候,竟然又传出一道消息,世子夫人徐怀俪要跟裴世子和离了!

这可真是让人太意想不到了。

有跟信国公府素日往来颇密的,这段日子时常想往信国公府那边跑,看看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只不过信国公府的大门一直关着,谁也不见。但也有人发现这阵子那位裴世子的脸色的确不好看,整日阴沉沉的,像是在跟谁生气。

……

寒冬腊月,天上的雪自打前日开了头就没再停下来过,白天夜里下个不停,那黑瓦屋檐上全是雪,地上也是扫净一次又积一次,闹得几个洒扫的奴仆一边缩着脖子扫雪一边压着嗓音骂。

骂天骂地骂这风太冷,也骂那些管事冷血扒皮,逮着她们这些年轻资历浅的便使劲折腾。

天太冷了。

有人舍不得伸手,怕回头一双手结了红疮更难去内院伺候主子夫人了,便拿臂弯夹着笤帚的顶端一边扫一边低头碎碎念道:“要搁少夫人管事那会,早就差人来换咱们的班了,还会送上热菜热饭,保不准还会赏咱们封红当这冰天雪地的辛苦钱,哪像那位——”

那位说的自然是徐怀俪的婆婆,信国公府如今当家做主的二夫人陈氏。

自打徐怀俪前阵子生病之后。

陈氏便又重新把大小事宜全都揽了过去。

说得好听是让徐怀俪静心养病,但看这阵仗,想必以后这权力也很难再交还回去了。

“你们说少夫人真的会跟世子和离吗?”也有人问。

“谁晓得呢?这突然来了个女人和孩子,任谁心里都得有疙瘩。换成别的夫妻也就算了,可谁不知道咱们少夫人跟世子从小一起长大,这里头的感情哪是寻常夫妻能比的?”

“其实我觉得少夫人实在不用把那个女人放在心上,世子显然对那女人没什么意思,少夫人要真不喜欢,把人赶出去就行。”

“就是那个孩子——”那人说着说着突然一顿。

这少夫人都还没生孩子,甚至跟世子都还没同房过,这突然多个庶子在前面,的确是很难让人不介怀。

“什么放不放在心上,这次就是世子做错了!在外面睡女人也就算了,居然还留了孩子,现在还让那女人带着孩子直接上了门,让少夫人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说话的丫鬟名叫翠芽,今年不过十三,梳着双丫髻,穿着旧棉袄,圆圆的脸上有明显的高原红,堆在两边的脸颊上,明显是冻出来的。

她是干粗活的,拿的月钱不多,穿的衣服自然也不算好,可头上一对绢花却十分精致好看。

这是徐怀俪几个月前赏给她的。

那次她替外头的人跑了一趟内院给徐怀俪送了家信,徐怀俪便赏了她一对绢花。

后来她因为太饿,没忍住在徐怀俪的面前发出肚子的咕咕声,屋里的大丫鬟都皱了眉变了脸,她也怕得白了脸,生怕挨一顿打被赶出府去,可徐怀俪不仅没有呵斥她,还笑着让人给她送了吃的,问了她年纪,家里几口人,怎么进的府。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温柔。

就跟她以前在庙里见过的菩萨一样。

翠芽觉得少夫人好,不是二夫人和三夫人那种装出来的好,而是真的拿他们这些人当人看,她心里感念徐怀俪的好,现在也是真的替人打抱不平。

手里的笤帚都快被她扫出残影了,她还压不住心里的气恼道:“世子爷平时多聪慧一个人啊,怎么这种事上倒是犯上糊涂了!还有夫人,少夫人多好一个人,她却故意拿那个女人和孩子打少夫人的脸,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们先来,少夫人都病了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她问过一句。”

“还在这当口去抢少夫人的权,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不待见她。”

她这是一口气把国公府的两位主子都给说了,跟她亲近的那些人都变了脸,纷纷朝四周看去,生怕有人听见,好在大冷天的外面除了她们这些人并无其他人,她们松了口气,但还是免不得压着嗓音劝她一句:“你可别说了,要让人听到指不定怎么罚你。”

“你还真想挨顿板子不成?前阵子替少夫人说话的,现在可都还在床上躺着呢。”

翠芽到底还是怕的,手握着笤帚,最后也只能闷闷憋出一句:“……我就是心疼少夫人。”

其余丫鬟听到这话也都跟着叹了口气。

自徐怀俪嫁进国公府,至今过去也快有三年的光景了,满府的奴仆几乎没有一个说她不好的。

可心疼归心疼。

这些事体上,她们又有什么办法?

有人望着东院的方向,轻语:“也不知道少夫人怎么样了?”

难道真的要闹到和离那步不成?

……

裴又铭也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确是犯了错,他不该在外面喝多酒以至于让人有了可趁之机,可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那个女人是他在蓟州一次宴会上认识的,他第一次去外面办差,当地的官员请他喝酒,他自然不好推却,事后他醒来也十分后悔,可事情发生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他还要自刎谢罪不成?

他跟怀俪从小一起长大,当初徐家发生那样大的事,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要他们分开,可他还是违背了父母的意思娶了她,之后她因为岳丈的事需要守孝,他更是一次都没碰过她,甚至怕她瞧见了难受,就连母亲送来的那些丫鬟也都被他想法子打发了。

为此,他不知挨了母亲多少顿骂。

这一年的时间,他自知对不起怀俪,更是对怀俪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甚至在明知道爹娘不高兴的情况下请人疏通关系让徐琅可以从狱中出来。

这些,不都是他在弥补她吗?

为什么怀俪只看到他的过错,却忽视了他所有的付出?

甚至现在还要与他和离!

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只因为他在外面碰了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她就要跟他和离!

裴又铭双目殷红,握着酒坛壶口的手更加用力了。

他低着头。

手背青筋紧绷突起。

仿佛再用力一点,手里的酒壶就会就此被他捏碎,但他还是没再用力,只是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今日休沐。

他不必考虑出门的事,便也无所谓喝不喝醉。

这阵子因为和离的事,他跟怀俪吵了一次又一次,最开始他软话好话一通说,她要不喜欢那个女人,让人拿笔钱赶出去就是,要是不喜欢那个孩子,他也可以让他偏居一隅,不到她面前碍眼。

可即便这样,怀俪还是要跟他和离!

他不明白怀俪为什么那么执拗,就因为他犯了一次错,所以就直接把他打入死牢,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他了吗?

她未免也太狠心了一些。

最后一口酒也被他咽下了,借酒消愁,可愁意却没有因为这二两黄汤有一丝减少,反而让他更加烦闷了。

裴又铭素日温柔多情的脸也被颓废所掩盖,他在燕京城向来有“无双公子”的美称,无论何时都是体面温柔、衣衫整洁的,何曾这样颓废过?

手里的酒壶已经空了。

他皱了皱眉,喊人再拿酒过来。

门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贴身伺候的小厮刘安,而是他的母亲陈氏。

他低着头没看见,陈氏却被满屋子的酒气熏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停在门外拿帕子扇那浓郁的酒味,等屋中酒气被冷风消散得差不多了,她才冷着脸出声:“你还有点世子的样子吗!”

裴又铭抬头。

“母亲?”他神色微怔,等确定自己没看错连忙站了起来。

倒是没醉糊涂,还知道行礼问安。

“大雪天的,您怎么来了?”

陈氏没好气进屋:“你说呢?”

裴又铭沉默。

陈氏也就他这么一个孩子,自然舍不得对他说太重的话,怕外面风雪灌进来,她让人关上门后坐到裴又铭的身边,看他面上颓容便苦口婆心劝他:“你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要是你祖父、父亲看到你这样,指不定该有多失望!”

裴又铭面露惭愧:“是儿子让母亲担心了。”

陈氏听他这样讲,心里便又稍稍安慰了一些,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还算知道心疼她。她现在就盼着他彻底想清楚后能跟那女人和离,便问起正事:“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

裴又铭能怎么想?

他自然是不希望跟怀俪和离的,他也不信怀俪真的会跟他和离,就徐家现在这样的情况,怀俪离开他能去哪?

不过是气头上的话,裴又铭根本不相信。

他跟陈氏说:“俪娘现在心里有气,儿子也不想让她难受。那个女人就劳烦母亲帮忙打发了……”他到底还是怜惜的,那女人跟他的时候是处子,也是受权势所迫,又替他生了孩子,想必这一年也吃尽苦头,便又多说了一句,“她也是良家子出身,又替儿子生了孩子,母亲便多给她些银钱傍身,好让她下半辈子能够衣食无忧。”

“至于那个孩子——”

裴又铭犹豫了下,不确定怀俪的心思,只能说:“等这事过去,儿子再问问怀俪,她若肯,便记在她的名下放跟前或者由您养着,若不肯,便放在西院,找个教养嬷嬷看着再好吃好喝供着,别让他受了苛待就是。”

虽说父子血缘,不可割断,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自然还是怀俪,最想要的也只有他跟怀俪的孩子。

西院是国公府里最偏僻的院子,以前裴颢知就住在那附近。

这是裴又铭至今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也只能这样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总不能真的把他扔了。

不过想来他这样做,怀俪的气也该消了。

她总是心软的。

未想这番话却让陈氏猛地变了脸。

陈氏本来是想来劝说两人和离的,未想儿子居然还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女人,她心里恼怒,面上也没藏着,当下就怒道:“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窍!”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当你这么对她?”

“现在外头那些人都知道她要跟你和离,你不肯撒手,见天荒的打着名头想登门来看我们家的笑话,你不想着怎么拿捏她要她乖乖听话,要么一纸休书把她赶出去,居然还事事为她考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子!”

陈氏气得胸脯一上一下的,看着裴又铭的眼睛也满是震怒。

裴又铭却不喜她这般说怀俪,皱眉道:“母亲,我跟俪娘从小一起长大,此中感情怎能因为这些小事就没了?这事说到底也怪我。”

他叹了口气:“当初我若是没喝醉,也就不会糊里糊涂以为那女子是怀俪,跟她发生关系,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你!”陈氏觉得他简直疯了,怒瞪着一双眼睛斥道:“你是瞎了还是聋了,你那媳妇都已经给你写和离书了,你还以为她在跟你开玩笑?所以说她跟她那不守妇道的母亲像呢,你看看燕京城谁跟她们母女一样主动跟自己夫君和离的!我当初就不该心软答应你跟她成亲,现在好了,真是丢煞我这张脸了!”

当初陈氏就不肯他娶怀俪。

可自己这个儿子铁了心非要娶她,为此荒废了在外面的功课,更是在祖宗祠堂跪了三天三夜,米水不沾,她就这么一个儿子,看他日益消瘦,怎么可能不心软?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同意徐怀俪进了门。

没想到这个女人进了门还不安守本分,现在居然还要跟易生和离。

她指着裴又铭说:“你是不是真要等她离家,你才能想明白她是真的不想跟你过了?”

“母亲——”

裴又铭长眉紧蹙,还欲说话,外面忽然有人着急撩火跑了过来。

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在院子里响了起来:“世子,不好了!”

来人是裴又铭的贴身小厮刘安,他不知道陈氏也在屋里,推门进来刚要说外面传来的消息就被本来就心情不好的陈氏沉脸发作道:“没规没矩,谁教你的规矩让你这样闯主子的门?我看就是你们这些东西教歪了世子!才让他现在耳不聪目不明,满脑子只有他那马上要离家的媳妇!”

刘安看到陈氏当即就白了脸跪下了。

战战兢兢的。

身子都打起了摆子。

刘安从小跟着他长大,主仆二人的感情不浅,裴又铭看不得他这样,但也知晓母亲这会正恼怒着,他若是这会帮忙反倒会让母亲更加生气,只能说:“什么事这么慌张?”

刘安偷偷看了一眼陈氏,一时不敢开口。

陈氏见他这样却更为恼怒,重重拍了下桌子呵斥道:“世子问你什么事,你聋了不成!”

刘安依旧有些犹豫。

若只有世子也就罢了,偏偏夫人也在,若是让夫人知道——

就在他迟疑间,外面又有一个妇人进来了,来人是陈氏的心腹李妈妈,她也是急匆匆来的,脸色不大好看,跟陈氏和裴又铭请了安便急匆匆走上前报了外头传来的消息:“夫人,世子,少夫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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