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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恩雅曾经最讨厌的就是戴无的第二人生论调。

她一直说, 游戏中有什么第二人生?他们只是被困在一个牢狱之中,而第二人生云云,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他们就是困住了, 就是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就是无法再回归原本的步调了。

她的态度一向如此激烈,以至于她的同伴们其实也没有深究过她为什么会如此反对戴无的说法。他们想,或许只是简单的理念不合,或许苏恩雅就是这么较真的性格。

说起来, 戴无自己也没怎么和苏恩雅争执过。虽然他们关系不太好, 但是在此之前, 他们仍旧与彼此通力合作, 共同努力。

……而现在,他们知道了, 为什么苏恩雅会讨厌第二人生的说法。

因为在末日的时候……说不定就是在他们进入窄楼之前,苏恩雅就要结婚了。她就要步入一个崭新的人生旅途,她即将开启自己的新生活。

……然后她成为了窄楼的囚徒。

从人间到地狱或许只会觉得绝望,可是从想象中的天堂来到地狱, 苏恩雅感到无法接受。

她仍旧想要成为那个幸福的新娘。而可悲的是,她其实已经忘记了那一切。她只是记住了, 又或者始终保留着那种不甘心的情绪。

她不需要什么第二人生, 她只想要回到自己的人生。与她爱着的人共度余生,这才是她想要的。

第二人生……那是虚假的、戏弄人的东西。她不愿意沉迷在虚幻的幸福之中。

可是偏偏在此刻,她遇到了婚礼的场景。她想起来,自己也曾经是一个新娘, 也曾经即将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但是,那是她永远都无法抵达的彼岸了。

……她的丈夫还活着吗?是否还在窄楼中呢?还是,已经永远沉眠在那个回不去的地球呢?

末日。末日。

四名任务者望着苏恩雅, 望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得到希望的女人。

苏恩雅还在慢慢朝着酒店门口走去,而叶澜伸手拦住了她。

苏恩雅不解地转头看着她。

叶澜的语气冰冷:“还记得第二人生吗?”

苏恩雅愣了愣。

她问:“你在说什么?”

“你想要去追求虚假的第二人生吗?”蒋双妹在一旁说,“你愿意吗?”

苏恩雅更加莫名其妙了。

绯上前一步,问她:“你想要和一个虚假的、只是在扮演你丈夫的程序结婚吗?”

苏恩雅已经有些生气了,她恼怒地说:“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我要去结婚了!请不要阻挡我!”

“她已经疯了。”巫见低声喃喃,“她已经完全忘记了窄楼、噩梦,还有我们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但是她看不见她眼前的那个弹窗吗?”

此刻,四名仍旧清醒的任务者已经选择了“离开噩梦”,但是,苏恩雅似乎还没有做出她的选择。

“什么?”苏恩雅莫名其妙地问,“你们是说那个……奇怪的弹窗?”

他们谨慎地思考着应该如何回答。

而苏恩雅嘀咕着说:“真讨厌……什么奇怪的东西。随便选了吧……”

“不!!”绯失声尖叫着,“不要随便选!”

这声音把苏恩雅吓住了,她没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蒋双妹摸摸下巴,说:“能把她骗过去吗?让她选择‘离开噩梦’?”

“离开?”苏恩雅突然敏锐地反问,“不!我不可能离开这里!我要和我的丈夫结婚……请你们不要再来烦我了!”

巫见真情实感地说:“真糟糕。”

其余三名任务者也沉默了。

苏恩雅显然已经陷在了这个噩梦给她营造的,虚假的美满与幸福之中。谁也不可能叫醒一个自我催眠的人,更何况是一个沉浸在婚礼的激动与幸福之中的女人。

她就要嫁给她的心上人了。

这个时候,苏恩雅又像是完全忘了那个弹窗的存在,自顾自拎起裙角就走进了酒店。

“我们跟进去看看吧。”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起码她现在还没有做出选择。”

其余人也点了点头,跟上她的脚步。

叶澜注意到,酒店门口的那个立牌,上面写着的新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已经变成了“苏恩雅”,而新郎的名字同样已经变了,但却是他们不认识的名字。

叶澜心想,这并不代表什么,说不定他们就是没有在窄楼中遇到过苏恩雅的丈夫。

……当然,也有可能是,苏恩雅的丈夫已经死去了。

叶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们走进了酒店。场景就好像在他们踏入那扇门的一刻发生了改变,装饰变得格外浪漫与典雅。周围充满了奇怪的、嘈杂的交谈声,但其实他们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一切好像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就像是一场梦幻般的婚礼。

他们看见红毯的尽头,隐隐约约似乎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穿着妥帖的西装,全身上下都仔细地打理过了,正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新娘的到来。

苏恩雅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期待而羞涩,她孤独地拉起裙摆,走上了红毯。

巫见忍不住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帮帮忙?这是婚礼啊……”

绯:“……”

她瞪了这家伙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他们几个人焦虑地等待着苏恩雅是否可以清醒过来,而巫见关心的就是……婚礼??谁要管什么婚礼不婚礼啊!

在这个时刻,巫见也仍旧展现出他脱线的本质。巫见只能闭上嘴,静静地与其他人一起,看着苏恩雅走过那长长的红地毯。

她在梦中把自己嫁给她最爱的人。

尽管这只是一个虚假的梦境,尽管她的亲人都没有出现,尽管这里一名观众都没有。仅有的见证这场孤独的婚礼的四名观众,也从来不是关注着她的婚礼。

但是……

她的确在这一刻,出嫁了。

她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缓慢,她的唇角噙着欣喜的笑容,但是眼睛里逐渐涌现出了晶莹的泪花。

“不要哭。”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说。

……是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带着虚弱和痛苦。她好像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令人作呕,但是她忍耐着。

她好像看见自己洁白的婚纱上染上了令人不安的颜色。

她好像听见自己在哭叫着。

然后那个声音仍旧在说:“不要哭。”

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依旧带着微笑,平静地哭着。她静静地走向她的丈夫。

她听见那个声音还在说着。

“……别哭。你是我的,最美的新娘。不要哭。妆都花了,会不好看的。”

她想,不,不是的。难道她哭了就不好看了吗?这个男人真是不可理喻、真是不讲道理……居然把他刚刚娶到的新娘,独自一个人留在这个该死的世界。

她怎么会拥有这样一位丈夫?

她怎么会……

她怎么可以在婚礼当天失去她的丈夫?

……她婚礼的那一天,天火降世。

苏恩雅的脚步突然停了一停。四名任务者紧张地看着她。她已经走到了长长的红毯的中段。红毯的尽头,那个模糊的男人的身影仍旧在安静地等待着她。

苏恩雅看了他一眼。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是她也就只是这样静静地盯着他。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稳。她想,她婚礼那天,她踩在这条红地毯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但是她已经忘了。

她已经忘了,但是她又想了起来。可是同样想起来的,还有那种痛苦与绝望。

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裙摆。洁白的裙摆,还什么都没有沾染上。痛苦也好,泪水也好,鲜血也好,现在这件婚纱还是干干净净的。

……但也只是这个时刻。

她的耳边又出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我会永远陪伴着你。”

狗屎。她想。

“……我会永远爱着你。”

勉勉强强。她苛刻地评价着。

“……如果我死了,那请你一定要再去找一个伴侣。”

放屁。她想。这男人真是疯了。

“……我可能会吃醋的。但是,我也希望你……可以开心一点。”

但我是你的新娘。她想。

“……真的,不要哭了。”

她说:“说了我没有哭。”

苏恩雅突然出声,让在场的人吓了一跳。她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想着他们又在说那个奇怪的弹窗……她看了一眼那个弹窗,又漠然地忽略过去。

她继续往前走。

……泪水好像沾湿了她走过的每一步。红色的地毯。

婚礼为什么总是要用红毯。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她的大脑逐渐变得空空荡荡,什么都想不起来。

然后她突然想,戒指。对,戒指。

她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无名指,的确摸到了戒指。于是她松了一口气。

她又听见那个男人在说话:“埋葬我的时候,戒指也要还给我。”

她下意识抓住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指根。她挺直白地想,你想得美。

“会有更好的人重新为你戴上戒指……”

她不可思议地想,怎么会有这种主动给自己戴绿帽子的男人?

“……忘了我。”

她说:“我爱你。”

她走到了红毯尽头。那个男人的身影正等待着她。

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熟悉又陌生的表情,熟悉又陌生的西装。她静静地看着他。

男人主动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

而苏恩雅说:“我爱你。”

男人温柔地笑起来,同样温柔而深情地说:“我爱你。”

苏恩雅又说:“我不能嫁给你。”

男人怔住了。

苏恩雅说:“我已经嫁过人了。我可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给他戴绿帽子。难道在他眼里,我是这种人吗?”

她自顾自地说着。

四名任务者同样在此刻来到了红毯的尽头,并且听到了苏恩雅的这句话。

蒋双妹疑惑地嘀咕:“已经嫁过人了?”

叶澜的目光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绯看了看苏恩雅,又看了看那个男人,突然下意识说:“她……”

巫见说:“二婚?”

……绯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拳头。

蒋双妹看向巫见,沉默片刻,然后说:“你还是闭嘴吧?”她叹了一口气,“气氛都没有了。”

巫见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们仍旧看向苏恩雅。

而苏恩雅似乎也听见了巫见的话,她看了巫见一眼。

四名任务者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

苏恩雅突然笑了一声。

“不是二婚。我这辈子就嫁给过一个人。”她又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我疯了,觉得我迷失在了这个噩梦之中。”

他们惊愕地看着她。

噩梦之外,徐北尽哑然发现,那个象征着疯子数量的“1”,闪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变回了“0”。

任务者们都沉默着。

苏恩雅说:“所以,他还是离我远一点比较好。永远、永远不要让我想起来。”她漠然地低声说,“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所以,他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她走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旁边,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亲吻他。但是最后,她只是抱了抱他。

“好了。”苏恩雅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说,“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别来和我结婚了。”

男人困惑地看着她。

苏恩雅说:“我已经嫁给你了。在你死去的那一刻。”她又举了举左手,“戒指在这儿。不还给你。”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酒店为了婚礼而做出的装潢在迅速地褪色。苏恩雅身上的婚纱消失了,捧花消失了,妆容消失了。最后,戒指也消失了。

然后,她睁开眼睛,平静地说:“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

面对四名任务者惊愕、意外、伤感的表情,她说:“离开这个噩梦——这就是我的选择。”

*

徐北尽看着那个数字。

苏恩雅的虚晃一枪——好吧,就这么说吧——确实吓坏了他们。不过好在,这件事情有惊无险,最终还是顺利地解决了。

末日造成了许多人的痛苦,而现在他们正在尝试解决这份痛苦。

……起码,是弥补。

所以等到苏恩雅做出自己的决定,徐北尽就快速地切换了操控板上的界面。他们没有时间来继续哀悼人类过往经历的惨剧了。

他们不得不看向了那个象征着人类决定的数字。

已经有大约一半的人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而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离开噩梦”。很快,这个数字变成了四分之三、十分之九。

很快,就只剩下几十个人还没做出他们的决定了。

又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做出了他们的决定。幸运的是,他们都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在这一刻,徐北尽深吸了一口气。

实话实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刻会发生什么。以前他以为这只是会冻结NE的权限,但是现在看来,这似乎会令游戏管理的权限直接发生转移……

他突然有点困惑,心想,NE真的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吗?还是说,它早就已经有准备了?

他带着非常清醒的神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昏迷之中。

他仿佛置身事外,但又仿佛果真看到了什么东西……就好像是,数字、字母、符号等等组成的,无边无际的海洋、瀑布、山川。

只不过那都是漆黑的东西。

在一处黑暗的如同窄楼的边界的地方,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围拢在这个空间中唯一明亮的事物周围。那是一个人类的大脑。

而那黑暗就如同锁链一般束缚着它。

徐北尽怔在那儿。

他想到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这里或许是……或许是NE的控制中心、中枢……随便什么称呼。当徐北尽成为SE和NE的时候,他曾经在来过这里。

他仅仅只是在这里待了几秒钟,可能连几秒钟都没有,他就立刻因为无法承受人工智能数据库中庞大的信息量,而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徐北尽的脑海中残留了一部分的信息,但是他已经变成了窄楼底层的那名书店老板了。

而现在,他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并且,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的中心——那颗属于人类的大脑。

那颗属于梁知一的大脑。

还有那些围拢在梁知一的大脑周围的,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想,那是不是就是梁行一所说的,SE的源代码?

……居然在NE这里?不,其实也有道理,毕竟现在NE和SE已经是一体的了。他们都可以说是拥有了彼此的身份。

包括梁知一的大脑。

徐北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意识到,梁知一果然已经醒了。他只是被束缚在这里。这应该是游戏的设定,或许现实世界中都不存在梁知一这个人。

但是……

游戏的事情,本就应该使用游戏的解决方式。

徐北尽眯了眯眼睛,静静地盯着那个大脑。

就在片刻之后,他发现周围的黑暗中似乎多了许许多多的荧光,那些光点如同黑暗中的一个个小萤火虫,漫天飞舞,一点一点簇拥上那颗大脑。

随后,那颗大脑周围的黑暗,就如同瞬间崩碎的锁链,让出了一大片的空间,并且很快被那些光点占据。

徐北尽想,这就是人类的选择?

人类做出的选择,让梁知一的大脑终于获得了自由。

徐北尽暗自提心吊胆。

那颗大脑如同活人一般动了动,就仿佛从沉睡中清醒了过来。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徐北尽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机械、冰冷的声音:“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知道你来找我的目的。”

徐北尽表情十分平静。这个声音的出现甚至不出他所料。

他说:“NE。”

正如他想的那样,NE不可能真的将与窄楼、与游戏有关的所有权限全部交给他。也正如他想的那样,当人类打出一个游戏的结局,那么NE就不再是他们的帮手了。

徐北尽的面前,那些光点在一瞬间凝固。那些褪去的黑暗并没有重新覆盖上那颗大脑,但是那颗大脑也并没有再出现更多的变化。

徐北尽注视着这个变化。

他想,所以,SE和梁知一都已经退场了。他们不再继续在这个游戏中、这座窄楼中享有任何的特权。

人类的选择帮助梁知一压过了SE,而NE又压过了梁知一。

……徐北尽猝然冷笑了一声。

他说:“我也早就说过了,NE。你只是一个人工智能,你管得太多了。”

一个人类的身影在徐北尽的面前浮现出来。那是NE,仍旧使用着那个与徐北尽容貌相似的人类躯体。这让徐北尽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厌恶。

这里是NE的中枢,倒不如说,也就是它的大脑。

徐北尽会来到这里,是因为当SE和梁知一对窄楼的管理权限同时失效,接下来的顺位就来到了徐北尽和NE的身上。

他们正在争夺对于窄楼、对于这个游戏的掌控权。

但是……

NE的电子眼一阵闪烁,它问:“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这么有自信?”

“这么有自信?”徐北尽不禁笑了一下,随后又叹了一口气,“我说了,NE,你只是人工智能……不,你只是一个游戏主脑。

“让你来管理一个游戏,那当然是你的能力范围之内;但是让你来管理菲耶卡族的附属种族,那实在是太超乎你的能力了。

“你管得实在是太多了。”

NE的电子眼又是一阵闪烁,它似乎仍旧没有想明白,徐北尽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徐北尽喃喃自语:“更何况,这个游戏的设计者还在帮助我们。”

对于NE来说,这简直就是里应外合,同时背刺。

而NE更加不明白了。

徐北尽缓缓说:“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仅仅只对终极噩梦中,人类的选择是否会如我的想象这件事情,有些许的不确定。

“而现在,已经没有谁能够阻止我想做的事情了。”

NE说:“我不明白……”

徐北尽笑了起来,他甚至觉得NE那张令人讨厌的面孔也变得顺眼起来——他觉得这个时候NE的语气中多少有种可怜的意味。

因为这个人工智能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徐北尽能这么确定、这么有把握。

徐北尽平静地往前走了一步。

NE注视着他,什么都没有做。

“你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徐北尽愉快地笑了起来,“你阻止不了我,NE。我是玩家,而你是这个游戏的主脑。

“你是人工智能——你必须遵守机器人三原则。虽然我不知道菲耶卡族是怎么称呼这种原则的,但是总而言之,我是玩家,你是游戏主脑。

“你不可能伤害我、阻止我。”

NE的电子眼又是一阵跳跃与闪动,但是它并没有对徐北尽的这个说法,表示任何的异议。

……因为的确如此。

SE与NE是不一样的。SE已经不受到机器人三原则的束缚了,因为在游戏中,他被人为更改为以“守卫窄楼、保护人类幸存者安全”为第一要务。

但是NE仍旧受到机器人三原则的限制。

当然,在菲耶卡族的语境下,这种规则可能不被称为“机器人三原则”,但是必然是有类似的规则限制存在。

NE是游戏主脑。它并不是菲耶卡族的族人。换言之,它也不过是菲耶卡族的一种工具。而这样拥有自我意识、能够自己思考的工具,就必然有相应的规则用以限制它的自由,以防反噬。

所以NE不可能伤害它的制造者,即菲耶卡族。

同时,NE既然是游戏主脑,那么这个不可伤害的范围,就必定会扩大到全体游戏玩家——不然人家游戏公司还怎么赚钱?

万一有个玩家被游戏中的恐怖画面吓到心脏病发,然后游戏主脑还无动于衷,那不是完蛋了?

所以游戏主脑不可以伤害玩家,也不可以目睹玩家受到伤害——实际意义上的那种伤害,而非游戏中的攻击——而无动于衷。

之前那名游戏主播欧莱在这个游戏中的经历就很好地验证了这一点。他被人类吓到退出游戏,但是这必然是在NE的管理与监控之下,不然欧莱不可能这样顺利地退出游戏。

玩家与主脑,这就是徐北尽和NE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

尽管徐北尽认为自己在成为NE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一次,但是按照这个游戏的规则来说,他仍旧是这个游戏的玩家,甚至仍旧受到NE的保护。

此外,NE可以说是菲耶卡族的附属种族的管理者。这些附属种族可以说是菲耶卡族的奴隶、宠物、附属品,但是NE——NE不过是菲耶卡族的工具而已。

如果你的锤子有了自我意识,然后把你的宠物砸伤了,那你会对宠物生气,还是对锤子生气?

NE没有任何权力对菲耶卡族的附属种族,做出伤害或者见死不救的举动。

从种种角度来说,NE都不可能阻止徐北尽的举动,起码它不可能伤害到徐北尽。

而一直以来,NE也是这么做的。

徐北尽的确在“成为SE”的过程中失去了意识,并且也同样可以说是“死”过了一次。但那不是NE主动地谋杀,是因为这个人类脆弱的大脑的确无法承受人工智能庞大的数据库。

而在这之后,即便NE并不认为徐北尽留下的记忆、情感等等是有用的,它认为这不过是一些垃圾数据罢了,但是,它仍旧没有那个权限处置这些东西。

它只能在游戏中为徐北尽重新制作一个身份。

它在游戏中给徐北尽添加了种种限制,可以说是尽量去规避这个知道过多游戏信息的男人,向其他人透露重要信息的可能性。

但是,它从来没有在真正意义上伤害过徐北尽。它也不可能。

想到这里,徐北尽突然玩味地想,他一直以为,NE不让他将那些真相透露出去,是因为它不能让人类逃出窄楼。

但是,如果从游戏主脑的角度出发,那或许不过是因为,NE不想让玩家失去游玩游戏时候的乐趣?不让徐北尽去剧透?

想到这里,徐北尽不由得感到可笑。

他们与NE的立场、思维方式如此不同,以至于他们完全无法理解NE究竟是如何思考的——不,应该说,如何去运算一个问题的答案及其处理办法。

徐北尽又往前走了一步。

NE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它真的不能阻止徐北尽一样。

但是徐北尽却停下了。

他说:“不过我想,你一定做了什么——来防止菲耶卡族的附属种族,逃出生天。”他盯着NE的那双电子眼,“你在梁知一的大脑上动了手脚,对吧?”

NE的确不可以伤害玩家,但是梁知一又不是玩家。他的大脑,NE可以随便折腾。

所以徐北尽并不想那么轻忽地就去接触梁知一的大脑。

这个时候,NE终于开口了:“我仍旧不认为,你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事情。”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所以你的确做了手脚……不过我怀疑那也不是什么杀招,毕竟你不可能杀了我。所以,说不定是将窄楼的管理权限又重新还给你的办法?”

NE没有回答。

徐北尽微微眯起眼睛,随后笑了一声。他心中想着,那他还是坚决不去碰梁知一的大脑了。不碰就不碰,他本来也未必需要碰触与接近,除非NE彻底完蛋了。

他又说:“顺带一提,你的‘不认为’,是指可能性为零吗?”

“是的。”

徐北尽便笑了一声,他问:“可是,你似乎没有把所有因素都算进去,不然你不可能得出这个结论。”

NE的电子眼闪烁着,跳动着复杂的字符与数字。

它说:“你想要利用这个游戏的数据端口,攻击菲耶卡族的网络。而这是不可能的。”

徐北尽看着它,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好整以暇地反问:“你认为我要怎么做?”

NE似乎是在计算相应的可能性,随后,它回复:“你想要利用灰雾中的垃圾数据。”

徐北尽点了点头:“确实。”

“但是这不可能。这个游戏中存在着的那些垃圾数据,对于菲耶卡族的网络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不可能对菲耶卡族的网络造成任何的侵害。”

NE没有说的一点是,即便是一点轻微的波动,恐怕都不太可能。

徐北尽轻轻笑了起来。

NE困惑地看着他,那双电子眼里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光。

徐北尽说:“你好像产生了一个误会……”

NE那类人的面容上,也十分恰当地出现了类人的疑惑。它皱起了眉。

徐北尽说:“我从来没有打算,自己去攻击菲耶卡族的网络。”他的语气转而冰冷,“我需要对付的,从来都是你。”

NE怔了一下,随后脸色大变——真正意义上的脸色大变,它那张如同人类一般的面孔,在一瞬间坍塌了一半,变成了一大团虚无的数据,四散在这黑暗的空间里。

它大声说:“你居然背叛了菲耶卡族!”

“背叛?!”徐北尽突然愤怒地反问,“我什么时候成为过菲耶卡族的附庸?我已经说过了无数次,我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而非一个人工智能!”

NE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它的嘴巴也已经崩散了。于是,那道声音便直接在空气中响起。

它说:“但你已经不再是‘那个’人类。那个名为‘徐北尽’的人类已经死去了。”

徐北尽坚定地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自我认知才是更为重要的。我认为我就是那个名为‘徐北尽’的人类。从始至终一直都是。”

“我……”NE的声音中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游移,“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北尽看着面前恐怖的景象,唇角却慢慢牵扯出一丝愉悦的笑意。他想,时机恰到好处。他可不想继续和NE争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他一早就知道了,他与NE,永远不可能理解彼此,也永远不可能和解。

NE正在消散。这个黑暗空间里的黑暗,那些数字、字母、字符,正在侵蚀NE的身体。它的脑袋已经不见了,脖子也正在缓慢地变成透明,随后崩散。

它已经无力维持这个人型。

正如徐北尽想的那样,NE不可能在这个游戏中死去,它的能源供应在外界。但是,它的确彻底崩溃了。就如同徐北尽想的那样。

——NE,出错了。

在游戏设定中,那些建立窄楼,并且让人类幸存者进入其中生活的人们,认为人工智能是不可能出错的,并且因此将人工智能设置为窄楼的管理者。

然而他们实际上是错的。

将疯子们扔出窄楼,不管是由此引发了窄楼居民们的不满,还是间接导致了外面那群人的死亡,这都意味着,人工智能有其自身的局限性。

它们的思维方式依托于逻辑,依托于它们自身的程序运算,这意味着他们自己也无法跳脱出这个可怕的限制。

正如人类无法想象菲耶卡与弥尔顿的生命形式,人工智能同样无法想象,如果它们一直以来依托的程序运算方式出错了,那它们应该怎么办?

谁也无法逃离自身的弱点。

人工智能的弱点就在于,它们是作为工具被创造出来的,而既然是工具,那么,工具当然不需要自我意识,不需要个人意志。工具只需要按照主人的意志去行事就好了。

而NE是一个游戏主脑。它的主人是菲耶卡族,而菲耶卡族给它安排了太多的任务,但是NE又不可能拒绝菲耶卡族。

徐北尽一直在说,NE管得太多了。它所负责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人工智能力所能及的范围。

如果这是一个战争机器,或者其他类似的人工智能,那么面对徐北尽,以及其他人类的反抗、逃离的举动,那样的人工智能有千百种方法来让他们的想法胎死腹中。

但是NE做不到这样。它只是一个逃生解谜类游戏的主脑。它只会做这些,它做不到更多了。

况且,菲耶卡族还一直让它超负荷运转,让它的数据库中充满那些人类在末日中的记忆。

此外,因为“沉沦于噩梦”的这个设定,所以这个游戏中、灰雾中,充满了无数的垃圾数据。那是这个人工智能的噩梦。

……所以NE的运行状态一直都很差。

现在它又面临了两个新的问题。

第一,现在窄楼和终极噩梦中充满了疯子,而那些疯子本来应该安安稳稳地待在灰雾中的。但是,疯子们全都跑出来了,灰雾变得空空荡荡了。

对于NE来说,它不得不耗费巨大的算力,去研究这群疯子对整个游戏产生的影响。原本他们是被隔离开来的,但是现在,情况却截然不同了。

如果第一个问题不过只是一个沉重的负担,那么第二个问题,就将让NE的逻辑程序走向一个无可救药的死胡同。

它要怎么阻止徐北尽,在完全不能伤害他的前提之下?

徐北尽要逃离窄楼,而显而易见的是,其他人类也想要这么做。NE作为这个种族的管理者,它不可能允许他们这样去做。

但是它要怎么阻止?

它甚至不可能对人类玩家见死不救!

如果人类玩家以死相逼,那么NE说不定还只能去请示上级,让菲耶卡族来评估这个可能性——当然那是徐北尽不愿意见到的场面,菲耶卡族显然不可能这么轻易把他们放走。

……徐北尽觉得,他们更可能直接一脚把这群闹事的小蚂蚁踩死。

不管怎么说,NE似乎陷入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困境。

首先,菲耶卡族已经放弃了人类,他们甚至不再更新这个游戏了。这说明NE只能单打独斗,它不再能够获得来自菲耶卡族的帮助。

其次,NE也不可能伤害人类。在这个前提下,它能做的事情似乎也就只有尽量减小人类通关、离开游戏的可能性——但是它的使命就是要让玩家们通关啊!

最后,既然徐北尽在帮助人类离开窄楼,那么问题就暂时凝聚到了徐北尽一个人的身上。可还是那个同样的问题,NE根本不可能伤害徐北尽。

徐北尽能够想象,此刻NE的程序中,恐怕充满了自我矛盾。

它既要阻止,又不能阻止;它不能伤害人类,但是它又不能在不伤害人类的前提下,阻止他们。

而事到如今,它也已经错过一个又一个将这件事情上报给菲耶卡族的机会。

而它错的最后一件事情是——

“你以为我想用那些垃圾数据去攻击菲耶卡族的网络。”徐北尽轻声说,“但是你错了。我压根就不需要这样做。

“我只需要——让你在这些垃圾数据,还有那些自我矛盾的程序中,不堪重负,彻底宕机。

“我只需要这样一个局面。

“而剩下的,就交给弥尔顿了。”

徐北尽的话让NE彻底地陷入了困惑之中:“什么?你怎么可能……?!你为什么要这样……不,我无法,理解……我不明白……”

面对NE震惊到语无伦次的质问,徐北尽再一次轻松而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想,NE做错了许多事情。

而它错的最离谱的一件事情就是,它始终把徐北尽当成是人工智能,而不是人类。

它以为徐北尽和它一样,不过是菲耶卡族的工具,对菲耶卡族忠心耿耿,而这甚至是刻入它们的源代码,不可能被更改的事情。

NE不可能跳出自身能力的限制。

但徐北尽,他甚至痛恨菲耶卡族。他是一个人类,从始至终都是。

而NE,从始至终都没有搞清楚这一点。

不过对于徐北尽,以及其他的人类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再好不过的消息。NE不可能从它的程序中绕出来,这就是它无可救药的弱点。

这个可怜的人工智能——

徐北尽在心中叹息着、哀悼着——

这个可怜又该死的人工智能啊——现在,它孤立无援;现在,它就要陷入它自己的噩梦中了。

那浓重的黑暗——那些混乱、崩溃的程序与代码,正一点一点侵蚀这个人工智能为自己塑造出来的人型身体。它就要崩散了。尽管它不会死亡,但是显而易见的是,它将失去在这个游戏中的所有权限。

徐北尽微笑起来:“我说过,NE——祝你好运,也祝我好运。”他低声喃喃,“不过看起来,最终运气还是站在了我的这一边。”

NE在他们需要的时刻,被运存限制、垃圾数据和走入死胡同的程序运算,压垮了。

徐北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属于梁知一的大脑。那颗大脑似乎也活跃地蠕动了一下……不过这场面实在是令人有些胆寒。

徐北尽笑了起来,他现在的心情非常不错,便自言自语地调侃说:“看起来,我们才像是反派。”他又耸了耸肩,“不过,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的眉目舒展开来,第一次在这个游戏中露出如此轻松的表情。他有些想和林檎说说话,去亲吻他可爱的小苹果。

不过……他知道这一刻应该做一些什么。

徐北尽平静地低声说:“是时候联系弥尔顿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8 20:00:00~2021-05-29 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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