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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大娘子说到做到,她说要出门,阿巧就已经把行李都打点好了,而她本人牵着杨纤月逛了一趟待月楼,楼上楼下前院后院一圈儿走下来,所有人都知道玉大娘子的外甥女在她这里住了三个月,以后还会继续住下去。

“这么好看的小娘子,难怪大娘子一直藏着不让我们见呢”,歌女念奴喜欢小孩子,搂着杨纤月不撒手,“啊呀呀,乖囡囡,带你去吃杏仁糖好不好。”

玉楼春笑得很慈祥:“她性子娇,身子弱,刚来时还水土不服,养了这几个月才好些,以后她来玩,还要劳你们多照看。”

杨纤月羞答答地叫人,收到了各种小礼物小零食,跟她姨母默契很好,假话说得很自然,“银兔儿来了好久啦”,“银兔儿姓娄,是从上洛来哒”,”从上洛来要坐好大好大的船,姐姐做过大船吗“。

薛夜来有一万种骂人的花样,眼下偏偏选不出一种适合自己。

她跟玉楼春闹情绪,故意在待月楼待到很晚,平日客人散了场,她对完账就回了,今夜却格外积极,抓着手底下大小管事问话问得他们个个一身冷汗不说,还亲自去后面院子逐个查看花娘们有没有按时上床睡觉,可怜那个叫鬓云的歌女,大半夜的偷偷数钱不睡觉被抓个正着,凄凄惨惨地挨了薛夜来一顿训。

等她回到小院里,玉楼春书房里的灯还亮着,阿巧过来叫她进去,薛夜来难得硬气说一句“我累得很了想早点睡”,里头只是轻轻一声咳,叫她立时三刻就软了骨头连滚带爬进屋去。

玉楼春瞧都不瞧她一眼,低头做她的针线活,薛夜来看着是又一条小裙子,气得想站起来骂,奈何玉楼春不吭一声,薛夜来无可奈何,在屋里转来转去还是忍不住先开口:“姊姊,你还嫌你自己事不够多啊,能不能少管点闲事啊!”

玉楼春没抬头:“这不是闲事,那是阿芸的女儿。”

“那咱们养着她就好了”,薛夜来烦躁地抓头发,“养着她,别的都不管不就完了么,你还要去掺和她爹的事。”

玉楼春就笑了,“你消息这样灵通的。”

薛夜来把她手里的活计抢过来丢到一边:“在待月楼什么都能听到,姊姊昨天又去于太守府上待了一个下午,我就知道那孩子要在咱们这里长住了。”

玉楼春揉了揉脖子:“那孩子的身世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你知道轻重,她姓娄,是三个月前从上洛丰阳县来的,她娘从前跟过我,亲人死绝了,托了行脚商人一路送到浔阳求我收留,银兔儿那里我这些天已经教好了,不会出错的。”

银兔儿随她爹,一口官话说得很好,这么编也成,何况如今上洛是人家北燕的地盘,官府倒也没法子查到那边去。其实待月楼这种地方多个小姑娘原也没什么离奇的,实在是玉楼春为孩子想得长远,不然直接说她是买来打算精心培养的雏妓更省事。

“我还要多谢你昨日特意给她买糖吃——少跟我嘴硬,我晓得你的心。”

薛夜来对这种没诚意的感谢很不满:“所以姊姊为了感谢我,又要跑出去管闲事,把一堆事情丢给我!”

“杨温在宫门前触柱自尽”,玉楼春垂着眼睑,声音很平静,薛夜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头被砍了下来”,她抬手按了一下眼角:“我的银兔儿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了。”

薛夜来想说世界上没爹没娘的人很多,杨纤月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话到嘴边还是变得温和一点:“那你就更应该待在她身边照顾她啊姊姊。”

“你放心好了,我不打算强出头,我得留着一条命看银兔儿长大呢”,玉楼春长叹一声,“我就探问一下,有没有人帮他收尸,人葬在哪里……终归是阿芸的丈夫,是银兔儿的亲爹。”

不久前你还天天咒他但凡要点脸就该自己去跳浔阳江。

“我骂了他十三年不假,但一码归一码,他本可置身事外,明知必死却奋不顾身,拼却一条性命为冤魂鸣不平,是个义士。我玉楼春一向敬重义士。”

这还有什么说的,玉楼春下定了主意是劝不动的,薛夜来长长吐了一口气,“行!姊姊既然要走就快点走,早去早回早去早回,横竖把我累死就完了。”

玉楼春也不跟她客气:“我走水路,去半个月就回,顺道把那件事一起办了。”

往年六月下旬玉楼春也是雷打不动要去一趟豫章的,就当她这次提前去算了,薛夜来叹了一口气伏在玉楼春腿上,郁闷之情很难纾解:“姊姊,你心硬一点情少一点,日子会快活得多得多得多。”

玉楼春带着阿巧和刘嫂走了,小院里伺候的人不多,除了阿巧和刘嫂,就还有服侍薛夜来的小怜、扫洒的哑婆和看门的独眼龙老夏两夫妻。薛夜来想让这三个人在家看着杨纤月,自己晌午傍晚得空回来瞅一眼就完了,哪想到刚转过身小毛丫头嗷呜一声哭得撕心裂肺:“薛姨——,薛姨——,不要丢下银兔儿——”

薛夜来咬紧后槽牙想去死,看着打哭嗝的小泪包,只能认命抱着她去待月楼,在大总管和老妈子两个身份之间反复横跳。她事情多,几天下来手忙脚乱,这天她刚罚了两个在客人跟前争风吃醋差点惹人笑话的舞姬,眼错不见杨纤月就自己吃完了整整一包衣梅糖,糖浆糊在嘴边还跟她装:

“没有呀,银兔儿很乖地坐在这里,不知道糖糖去了哪里。”

薛夜来气得伸手拧她耳朵:“好哇,不是你吃的就好,糖吃多了今晚就会变成白毛小耗子,以后住在阴沟里风吹日晒没饭吃!”

她把人变耗子的过程讲得绘声绘色,杨纤月被吓得失声痛哭。薛夜来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想跳江之际小怜还来添把火:“娘子,今天不是江三娘的牌子,于三公子不知怎地偏要点……”

薛夜来美目一横,把扇子掷到地上喝道:“让他去死!”

意识到事态不妙的小怜急中生智:“娘子奴记得唱曲的鬓云很喜欢小孩子听说她小时候在家时带过弟妹的不如把姑娘交给她照看吧!”

鬓云是待月楼新红起来的歌女,十岁到了待月楼,学了三年艺,去年才登的台挂了牌子,一张圆圆的脸儿很是娇憨可爱,杨纤月难得喜欢她,主动去拉她的手:“薛姨,这个姐姐好看,想跟这个姐姐玩。”

几日前刚被薛夜来训哭的小歌女瑟瑟发抖:“娘子……奴粗手粗脚,只怕委屈了姑娘。”

薛夜来懒得跟她废话:“叫你带你就带,怕委屈了姑娘就警醒仔细些!好生带姑娘到你屋里玩,别叫磕了碰了,别叫日头晒了别叫人吓着,对了,看着姑娘今天不许再吃糖。”

她说完又抛给人两粒碎银子:“喏,赏你的,照看好姑娘另有赏。”横竖银子是玉楼春出,她才!不!心!疼!呢!

鬓云拿了钱,点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牵着杨纤月期期艾艾想表一表忠心,薛夜来不耐烦听,抓着杨纤月恐吓她不听话就会被老猫叼走,又用染了蔻丹的长指甲轻轻抚了一下鬓云的脸颊,绷紧脸皮斜着眼儿恐吓她:

“你要尽心,我以后疼你,要不尽心呢,你是知道我的。”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子被吓得几欲落泪落荒而逃,薛夜来心情舒畅,摇着扇子去看看于三又在发什么疯。

于三公子是于太守的弟弟,因着玉楼春与于太守有旧,一向对待月楼多加照看,今日却大抵铁了心地要跟她闹事,薛夜来过来时,丫鬟跑堂花娘都被赶在门外黑压压站了一地,打头的念奴轻声在她耳边说:

“一来就叫了十壶酒,见谁都挑刺,听说三娘今日休息就偏要点她,三娘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我与他说我来单给他唱个曲儿,反叫赶出来了。”

念奴是待月楼最当红的歌女,一曲菱歌抵万金,平日里寻常要见她一面都难,不说在浔阳,便是在整个洪州也是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的,于三竟连她的脸都不给。薛夜来挑了挑眉,叫他们都散了,门都不敲就直接推门进去。

于三今日一身利落的皂袍,站在窗边头都没回,只顾仰头对着壶嘴喝酒,薛夜来走过去与他并肩站着,两人都不说话。这是待月楼最好的一间房,阔朗豁亮,正临浔阳江,是观江景的最好去处,此时夕阳西下,房内三面轩窗大敞,凭栏远眺,可见水雁衔芦叶,沙鸥隐荻苗,晚风借着水汽吹进来,江上恍恍惚惚传来渔歌声。

这样的景色看一会儿就好了,看多了是有害的,看多了远方的滔滔江水,怕就忘了楼下的滚滚红尘。

薛夜来转过身来问:“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于三酒量好,喝十壶荷花蕊跟玩儿似的,脸不红眼不迷,耸着肩膀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

于三这个人脾气虽坏皮相却好,身姿颀长蜂腰猿臂,眉目中自有一股英气,其实从前也是个掷果盈车的美男子,可惜左颊自眉骨到下颌处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生生破了相。

薛夜来伸指去描那道疤:“我这不是来哄你么?”

于三孩子气地别过脸去:“谁要你哄?”

他/娘的,如今这些倒霉孩子一个一个越来越难带了,薛夜来恨不得伸手把他从窗口推下楼去,强压着脾气:“你有事就说,你要无事我走了。”

她抬脚就走,一,二……果然刚转过身于三就绷不住了,上前攥住她的腕儿:“不许走!明明是你理亏在前的,你还给我甩脸子看!”

薛夜来莫名其妙:“你倒说说,我都五天没见你了,哪来的理亏在前?”

于三两道浓眉拧得像麻花,抓着薛夜来的肩膀俯身看她,看得薛夜来不自在地避开眼神,他才长吁一口气问:“你跟我说你是不嫁人的,为什么却连孩子都有了?”

……

薛夜来一时目瞪口呆无语凝噎,“你你你”了半天才忍不住破口大骂:“放屁!于三!你从哪里听来的流言!满口胡沁败坏老娘的名声!给我滚出去!再进待月楼一步老娘放狗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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