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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谚一贯不屑于跟小孩和女人计较,但面对一个初次见面就敢管自己叫“于死狗”的小女孩,他没把她骂哭然后转身去找阿夜算账真的是因为爱情。

小丫头还不知死活地认真说:“这个名字很好啊,你爹娘一定很疼你!嬷嬷跟银兔儿说过的,名字越不好听,小孩子越少生病!”

哦豁,你也知道于死狗这个名字不好听啊。

于谚伸手去捏她两个小鬏鬏:“小丫头,你是谁?姓什么?爷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爹娘呢?”

“我是银兔儿,我姓娄”,小丫头抱着脑袋瞪他,眼睛还挺大,“我娘在天上,我爹——”,她用力揉了一下眼睛,莫名其妙迁怒于谚,很用力地踩了他一脚,“我知道你,你每天都惹薛姨生气!”

待月楼多了个“玉大娘子的外甥女”,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玉楼春跟她那位神秘相好的私生女儿,也有人怀疑薛夜来,更多的猜是不是什么万年一见的美人坯子,玉大娘子要亲自培养个冠绝天下的名妓。

单单就凭她踩人这个快准狠,真把她当花魁养,于谚肯定玉楼春只能赔得血本无归。

看着像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却偏偏姓娄,于谚心下沉吟,他那日听了风言风语,一时心急,以为真是阿夜跟哪个相好生的,急哄哄找上门去,耳朵差点被她拧下来,回头也晓得是自己着相了。可这小丫头的来历,连他那个官居太守的大哥都有些犯嘀咕,今日问来又不像,哪里有教自家女儿张口就说爹娘死了道理,岂不是平白无故咒自己。

唔,无论朝堂官场还是家长里短,一时半会不关他于三爷的事,管这只呆兔子是不是玉楼春生的呢。

小鬓云哆哆嗦嗦语无伦次,上下两片唇抖得半天说不清话,活像一只挨了一刀正在被放血的鸡:“三爷,薛娘子不许姑娘劳神的,姑娘得在屋里静静养着呢……玉大娘子真不让我们私自在后院见外客,念奴姊姊她们该登台了,三爷……”

小呆兔子在听到“登台”两个字时转头往门外瞧,两个大眼睛比待月楼檐下的大灯笼还亮,不知想到什么又乖乖转回来,倒不像寻常孩子非闹着要出去。于谚顿时觉得很好玩,阿夜管得严,不许这孩子出去玩是吧?他偏要跟阿夜对着干,“爷算什么外客?小鬓云,你还没来待月楼时,爷就在这喝酒听曲了,爷明明是内客”,他顺手拎起小呆兔子,嗯,比猫还轻,“把你家姑娘借爷一会,爷回头就还你。”

待月楼的横梁于谚也不是第一次上去,不过带着个嘟嘟囔囔的女娃娃倒是头一回。

杨纤月抓着于谚的领子,把他勒得几乎要断气,“怎么办怎么办,银兔儿要掉啦!”

“你给爷松手!松手!再抓领子爷把你从这里扔下去”,于谚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提溜着杨纤月的领子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得告诉阿夜,少给你吃点饭,小丫头片子力气这么大。”

杨纤月嘟着嘴瞪着他:“我要找薛姨!你带我下去!”

“你薛姨现在哪有空理你,爷先带你开眼见见世面”,于谚指着楼下大堂正翩翩起舞的舞姬跟她说,“好好看,临仙的舞,念奴的曲,江三娘的琵琶,难得三绝同台,多少人想看进不来呢!”

杨纤月揪着于谚的衣襟,大眼睛里含着一包泪继续瞪他:“我每天都能看到!我要掉了,你带我到下面去看!”

“嘘!掉什么掉”,于谚揪她的小耳朵把她挟紧了些,“下面都是人看个鸟,嘁,不是,我是说下面都是人,你个小豆丁看不见,看那里看那里,她们出来了!”

待月楼后台一声竹笛声响,是专为她三人出场谱的曲子,大堂里顿时一阵排山倒海的叫好声,不少客人激动得拍起了桌子,今夜是待月楼的酬恩会,来的多是熟客,俱是浔阳城有头有脸的人,按理不该这么沉不住气,但待月三绝已经半年多没同台过了,也难怪众人难抑兴奋。十几个跑堂的四下里跑动,要把站到桌子上拼命挥手的公子爷们劝下来,要请激动的客人们先别往台上扔银子,还要赶紧收拾适才客人激动之下打翻的杯盏碗碟,比平时忙到了十分。

满堂喊着三位姑娘名字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待她们三人从后台转出来,就有待月楼的大管事带着手捧托盘的仆从先到台前,唱着诺谢贵客们给三位姑娘添的缠头:庄员外赠的三匹缭绫,林公子送的白玉钗,薛大人赏的金臂玔,还有才名远播的李秀才专门做的新诗……

浔阳地处濒江扼湖,得周楫之利,往江南通巴蜀,上京洛下岭南俱十分便利,集聚了许多行商人户,洪州刺史并浔阳太守又都十分好风雅,引来了不少文人墨客,这些人不是有财就是有才,平素就是待月楼的座上客,酬恩会岂有不尽心捧场的,收到待月楼下的帖子时就早早把礼物备下了。

于谚这才想起来,他近几日心里有事,收了帖子竟忘了备礼,今夜又没露面,不知明日这些人又会给他传出什么故事来。

没见过世面的小呆兔子伸着脖子往下探着身子看,兴奋地转来转去活像个成了精的陀螺,扯着于谚指着什么要他看,四下里这样闹,她的话于谚听不清,只能看见她小脸微红,一双眼睛灿若星子,冲着自己咯咯咯笑个不停,活活泼泼娇娇软软,倒真是个美人坯子,好好养着大了怕也能名动一方。

光看脸,玉大娘子没准真的是把她当一代名妓培养……可待月楼它不是个看脸的地方。

青楼的姑娘不看脸属实离谱,但玉大娘子奇就奇在能干成这么离谱的事,待月三绝里头,唯有临仙相貌尚属一流,剩下两个,念奴腿脚不太方便,江三娘身无残疾,却是半边脸被毁了容的。

玉大娘子说,寻花问柳且往他处,沐露梳风方入斯门,待月楼是观艺赏景的地方,要入得此门的姑娘不看容貌看才艺,全洪洲的青楼论容貌待月楼不敢争先,论才情,待月楼当仁不让要在榜首。

她调子起得这么高,当年全洪州的乐户都等着看笑话,殊不知世人大多附庸风雅,男子半数道貌岸然,谁愿意当众承认好色,谁愿意被人视作俗物,待月楼越是清高,文人墨客达官贵人越是青眼有加。加之玉楼春经营有方心机灵巧,又有贵人相助,这些年来自然风头无两,名利双收。

于谚正想得出神,不妨呆兔子突发奇想想试着站在梁上,要不是于谚眼疾手快捞了一下,小丫头就要直挺挺倒栽下去。

于谚额角抽搐,小姑娘吓得眼泪汪汪,勒着他的脖子正张嘴要哭,就听台上一组行云流水珠玉走盘般的琶音,整座待月楼立时鸦雀无声。

蒙着面纱的江三娘一向恃才孤高,并不向台下点头致意,抱着琵琶身子微微向前倾,琵琶向左微斜,手半张开手腕微勾,信手闲弹间,乐声由深远悠长,慢慢转为清抒平缓,似一个悠悠醒来的好梦,念奴扶着丫鬟缓缓登台,声如碎玉,和着琵琶似有若无开始吟唱: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临仙着一身质地如轻云的白色舞衣,手执长绫衣袂飘飘,身形舒展柔美,莲步轻移绰约轻盈,回眸转袖间媚眼如丝。

呆兔子噙着眼泪忘了哭,窝在他的颈窝张着嘴看得很仔细,于谚拿指腹抹掉她腮边的眼泪,身子按着节拍前后左右地晃动,她也就跟着摇头晃脑荡着小脚丫。乐声慢慢转为欢快清越,于谚听得入迷,一只手就挥起来,他挥得宽,袖子又大,被杨纤月一把攥住了也浑然不觉,揽着杨纤月的右手几根手指跟跳舞似的扣在杨纤月肩头上打拍子。

琵琶铮铮,四弦在江三娘指下如急雨敲窗,调子越催越高,念奴也随着越唱越高,气息依旧沉稳绵长,“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又恐被、秋风惊绿……”,临仙如鸿鹄振翅高飞,身姿随着琵琶声飞扬旋转,她把长绫远远甩到台下观者面前,待你伸手想抓住时,那长绫早就不知又落到谁眼前去了。柔软轻薄的长绫就跟有了生命一样,如游龙上下翻转,又像飞雪纷纷扬扬。

待到一曲将了,江三娘往弦心一划,调子又转为婉转柔缓,念奴唱及此已是如泣如诉,“……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伴着临仙将长绫一收,像翩翩燕子合了羽翼落于树梢,今夜待月楼最精彩的一场演出落了幕。

楼上楼下的客人跟疯了一样地赏银子赐宝物,堂倌手中的托盘都要装不下,有些性子急的,等不到堂倌转到他跟前,喊着某位姑娘的名字就将银子兜头兜脑往台上扔去。

她们三位不多言语,朝台下行了礼就走,满楼客人都不肯,都在喊请三位姑娘不许走再来一曲。正闹得不可开交,台后头却转过一袭红衣的薛夜来,摇着团扇笑脸盈盈:

“各位客官如此捧场,夜来替我们三位姑娘多谢诸位厚爱,三位姑娘还有绝招儿,留着等到八月十五百花会,再登台献给各位呢!”

底下有相熟的客人嚷嚷着现在就要看,薛夜来媚眼如丝,笑得风情万种:“有道是好饭不怕晚嘛,郎君且再等几日,到时必不会让诸位失望的。”

她一出来往上一站场子就稳住了,于谚看得直乐,推一推杨纤月的小脑袋:“呆兔子,好好学着点,待月楼少了我家阿夜可真不行,以后她嫁了我,你要能学到我家阿夜一分本事也能替你姨母分忧。”

杨纤月刚刚拍掌拍得手都红了,坐在梁上已经十分习惯,对于谚也友好了很多:“没事的,薛姨不会嫁给你的,不会走的。”

于谚真想放手把这死孩子扔下去,偏偏人家还很真诚地跟他解释:“薛姨说她不嫁人的,唔,昨天我要睡着的时候她说的。”

说完她还拿小手摸摸于谚的额头安慰说:“没事的,你可以天天来我们这里看薛姨,我可以陪你坐在这里看她的。”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于谚气急败坏,直想把她丢在梁上,想想薛夜来的脾气,还是把小丫头挟在腋下,趁人不备往后面掠去,在她耳边骂道:“你在上面待着还挺高兴,爷以后偏不带你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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