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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的小院跟待月楼就隔了两条巷子,背对着进城的主道,离江边更近一些,周边稀稀疏疏十来户人家,都是附近的商户,行船客商和江上的鱼牙子,清净归清净,就是有些寒酸。
这院子是玉楼春的私宅,浔阳城没几个人知道她住这。于谚曾经想问玉楼春,她当年是红透东都半边天的名妓,如今脱籍了经商,又是日进斗金的待月楼主人,何不置办大院子,呼奴唤婢风风光光,把多年的心酸补回来?后来得知玉楼春的些许旧事,便为这少年时的一点困惑,生出无限的歉意来。
“小叔叔,你送妹妹回家的话”,叶礼一句话说得有些支支吾吾,“我们就不过去了,我们自己先回府吧。”
“不许”,于谚一边举着泥人逗杨纤月玩,一边凉凉地瞥了两个男孩子一眼,“跟你们的人都回了,你们两个自己回去,走不了两步就叫拍花子拍走了。”
阿朝那个笨蛋高兴坏了,活蹦乱跳地蹿起来拍于谚的肩膀,把心里话全盘托出:“太好啦!小叔叔,那您能介绍我给玉大娘子认识吗?我想问银兔儿要多少——哎哟!表哥!”
叶礼一把扯得阿朝打了个趔趄,于谚知道他一向稳重,心思又沉,比阿朝多了一百个心眼。
“可是,可是小叔叔,我们不能去……”
“能去的”,于谚很少这么板着脸跟小孩子说话,不光两个男孩子,连杨纤月都吓一跳,乖乖地也不撒娇要泥人了,“你们很该去拜谒玉大娘子,不去要后悔的。”
阿朝还挤眉弄眼地想说什么,于谚也没心思听了,只是严肃地嘱咐他:“见了玉大娘子要守礼,不许胡说八道的。”
玉楼春的小院种了一棵饭盘口粗的栀子花,一树浓绿间,大片大片素练般的栀子花开得热热闹闹,满院子浓郁蓬勃的芬芳。
杨纤月进了巷口就拍手手摇头晃脑地唱歌,“姨母——回家啦——,姨母——回家啦——”,于谚刚抱着她进了院子,靠在他怀里的小姑娘就挣扎着自己跑了,边跑边喊:“姨母——姨母——你回来了吗?银兔儿在这里——”
哼!跑得毫不留恋!小孩子都坏得很!没良心的呆兔子!
玉楼春云鬓松松挽就,一身家常旧衣裙,比前些日子清减了许多,眼底下隐隐有两团青色的阴影,趿着鞋子从堂屋跑出来,差点叫门槛绊一跤,张臂接住杨纤月开始从头到脚地翻看:
“宝宝瘦了是不是?姨母不在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张嘴嘴姨母看看牙,唔,真乖,长出来啦——小银兔儿有没有淘气?有没有听薛姨的话?”
小机灵鬼故意忽略后面的问题:“有好好吃饭!好想姨母!好想好想姨母!”
她抱着玉楼春的脖子又蹭又亲,哄得玉楼春神魂颠倒,搂着她“心肝乖宝宝姨母也想你”地腻歪。于谚也不打断她们,只是拉着两个束手束脚的侄子靠在栀子树上笑吟吟地看,等玉楼春看向自己才规规矩矩地行礼:“阿姐,您回来了,路上可都还好?”
“都好,多谢三爷费心”,玉楼春揽着杨纤月,很巧妙地避过了于谚的礼,“这次能尽快回来,都要多谢三爷,还有三爷的两位兄弟,改天我在待月楼摆宴谢他们。”
她说话徐徐缓缓,很是庄重得体,像跟于谚较上劲了似的,于谚喊她“阿姐“,她就非要叫一声“三爷“。
“举手之劳罢了。阿姐跟我客气什么。他们两个我尽早给了银子了。阿姐不用费心。”
玉楼春说了一句“这不成”,于谚又笑嘻嘻地说:“若要还我银子也太生分了,本就是我这个做兄弟的该做的,阿姐若过意不去,只请我吃顿饭算了。”
这是心里话,玉楼春瞪他他也不在意,两手把两个浑小子往身前一推:“给你们姑母见礼。”
玉楼春万年悠然如平湖的脸终于裂开了好几条缝:
“三爷!不可胡说!多大个人了还这么胡来,于大人和老太太知道了不饶你!”
“他们凭什么”,于谚忍不住想呛声,又赶紧咽了回去小声反驳,“我原没说错。”
两个孩子自打进了院子就有点懵,听了这一番话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沐礼只是拱了拱手,于朝还能勉强保持礼数周全道一声“娘子安好”,玉楼春结结实实恭恭敬敬地回了礼,让阿巧带着三个孩子去堂屋喝碗北杏雪梨汤,等孩子们都走了才叹息着说:
“三爷,你这又是何苦来哉,陈年旧事,老是记着它做什么,听我一句劝,该忘就忘了。”
于谚看着她,这样大气雍容的眉眼,这样光风霁月的襟怀,这样好的姐姐,一辈子毁在他们“诗礼传家”的于家手里。
“我不,阿姐,你忘了是你心胸广阔,我忘了我不是个人。”
他的眼眶有些热,低着头不敢看玉楼春,玉楼春却笑了,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他的肩膀:“我家出事的时候,你都还没生下来呢,你在内疚什么,傻不楞登的。”
她拿手指点了点于谚的额头,像个疼爱小弟弟的大姐姐:“人得朝前看,当年……天子是铁了心的,没有你爹,如今也一样的。”
“算了”,她似笑似叹,“小阿谚,算了,我都不计较了,你也不要计较了,没的为一点陈年旧事,误了你的前程。”
于谚的两只鞋尖立时就出现了两点深色。
他咳了三咳,仰头拼命眨眼睛,又咳了三咳,两手轻轻抓着玉楼春的两边肩膀:“阿姐……阿姐我们先不说这个,阿姐你这趟去豫章,是遇见什么为难的事了?是什么人为难阿姐,把阿姐关起来么?”
玉楼春只是摇头拍着他的小臂安慰:“没有什么事,只是一个故人,该处理的事我已经处理完了,不要紧的。”
真的不要紧么?于谚不相信,但是看着玉楼春满是笑意的眼睛,他知道他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只得把无用的废话又重复一遍:“阿姐,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是阿姐的兄弟,一定是要护着阿姐的。”
回到于府日头已经下去了,府里管事的在大门站成一排,管家于贵见到于谚跟捉住了贼似的,冲上来就抱住他的腰:
“三爷!三爷!三爷您可回来了三爷!三爷您不能走,三爷,大人在外书房等着您呢三爷!!”
于谚大踏步冲进于太守的书房里,一仰头看见书案后面挂着的“淡泊明志”四个字,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抬腿就踹翻了一只墩子;“淡泊?淡泊个屁!”
“你这是跟谁置气呢”,于太守的声音从次间传来,“进来,一天天的这么大火气。”
于太守坐在木榻上,身边的小几摆了一壶酒和醉虾、鱼脯、肉咸豉各一盘并一碟笋干:“上来坐,咱们兄弟喝两盅。”
轻飘飘一句话,把刚刚那一脚的力道全卸了个干净,于谚觉得这攒了一个月的火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发。
兄弟两个闷声不响喝了两杯,于太守又给于谚夹菜,于谚看着哥哥头顶上新发的白发,闷闷地问:“大哥,你怎么不问我去哪里了。”
于太守笑起来眼角也有了两三根褶子:“你去哪里了?”
“我去我表姐那了”,于谚放下筷子,梗着脖子故意说得理直气壮跟哥哥置气,“我带着侄儿去的,没道理亲戚之间不走动的道理。”
于太守呷了一口酒笑:“阿娴回来了?我说了她不会有事吧?她跟你说什么了?”
“不关你的事。”
于谚讨厌哥哥脸上的笑,这个笑跟玉楼春的笑很像,但玉楼春笑,于谚只有心痛,哥哥这么笑,他就更生气了。
“你啊……”
于太守给于谚斟了一杯酒:“淳侯一案,转眼二十五年了,那会我还是小孩子,十一岁,阿娴十岁,那时还没有你呢。这些年我总是想,若是当年天子不斩侯爷,是不是就不至于跟如今一样,失了半壁江山,偏安一隅,还要年年给那个昆仑奴生的杂种送岁币。”
“我想不了这么远”,于谚一口闷了一杯酒,“我只会想,要是当年,某些人不背主求荣,上赶着作伪证,我们于家是不是真的就无路可走,只能一家老小到街上要饭。”
于太守居然……居然笑了:“要饭大抵不至于,只是日子怕就会很难过了。”
于谚把于太守的酒壶抢过来,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我不怕日子难过。”
于太守被抢了酒也不生气,施施然动筷子吃菜:“我也不怕,但阿爹不那么想。阿爹……阿爹总是想保住一家子老小平安的。”
于谚啐了一口:“阿爹是想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若只保一家子老小平安,还用不着那么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地把舅舅一家子卖得干干净净。”
“阿谚“,于太守稍稍提高声调,“阿爹已经走了,你这……”
“走了他也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于谚终于把酒壶往地上一摔,仰面躺倒在榻上掉下眼泪来,“他教我学忠义两全的关二爷!他教我要忠义两全!他怎么能这样!他自己怎么能是那种人!!”
“淳侯是他的救命恩人!淳侯对他有提携之恩!淳侯是他的妻舅!淳侯的女儿跟他儿子指腹为婚!!他卖了淳侯,卖了一个为国守边尽忠竭力的义士!!”
“他让我读圣贤书,考功名,做好官,我也配?啊?我也配?”
于谚指着自己的鼻子又哭又笑:“我是他的儿子,我也配?”
捏泥人的老张头没说错,于谚确实是他爹最疼爱的孩子,他是老来子,是骑在阿爹的肩膀上长大的。他写了第一个字,练了第一个招式,阿爹都会欢欢喜喜把他举过头顶:
“谚哥儿这么聪明,将来一定比阿爹,比你哥哥都要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想起淳侯吗,他抱着自己,有没有想起那个叫阿娴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父兄都死了,跟着她母亲充军塞外,传闻她们母女不甘受辱途中自尽身死,后来东都出了一位名妓玉楼春……这么多年,也有人问玉大娘子的本名,她只是笑着摇头说:
“流落风尘时年尚小,早就不记得父母家乡在哪里啦。”
她不愿意说,是自觉不堪,不想堕了她父亲的英名,还是看破红尘,往事不提也罢?于谚不知道。于谚只知道每每听人夸于家“诗礼传家名门望族”,他都羞愧得恨不能当场自刎。
“一家子伪君子”,于谚流着眼泪无声地大笑,“大哥,大哥,我们于家满门上下,都是伪君子!”
“大家都是一路货色!当爹的出卖妻舅,做儿子的不认表亲,这么多年,呵,这么多年,于太守多抬举玉大娘子,多抬举待月楼啊,啊?是不是?你敢不敢开了正门请表姐光明正大来会她姑母表兄?你敢不敢带着嫂嫂侄儿去表姐府上拜会?你敢不敢对着全浔阳城的人说,她玉楼春是你亲表妹?啊?”
“呵,你不敢,你还要做官,你还要保于家满门富贵,你不敢。你只敢偷摸照拂待月楼,还能得个风雅之士的名头,表姐还得年年给咱们府里送人情。”
于谚坐起来,得意洋洋地指着于太守的鼻子嘿嘿嘿地笑,躲开了于太守伸向他肩头的手:“你不敢,我也不敢,呵呵呵呵,我也不敢,我只敢做待月楼的常客,不敢明光正大喊一声表姐……呵呵,伪君子,咱们是一窝伪君子。”
于太守走到于谚身边,两手扶着于谚的两肩,天已经全黑了,昏黄的灯影里,哥哥好像白发更多,皱纹也更深了,于谚看着他,大哥,大哥,怎么办,我们都是伪君子……
于太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阿谚,哥哥是伪君子,你说得对,但是——”
他双手握紧了于谚的双肩:
“你不是。”
“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你跟我们不一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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