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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天已经黑下来了,下了好几天的大雨难得小了一些,昆吾卫已经走了,皂甲军的几位军士依旧在门口守着,平日里人人惧怕的薛娘子一走,待月楼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叶礼站在院子的墙根处,适才大家慌慌张张地跟他挤在一起,现在回过神来,都纷纷离他远一些。刚刚离叶礼最近的几个少年脸色惨白,不断地搓手,更有甚者还把手托在嘴边往他这边吹气,仿佛这样就能把病吹回给他。
叶礼靠着墙根低着头,一副自卑的样子,待月楼上下无人不知,他这个白癜已经病入膏肓,以致斑秃掉发,不日就要糜心烂肺,甚至有人传说他的血都是白的……这些谣言的传播得益于坏兔子身边那个叫谢瑶花的大嗓门丫头,叶礼毫不怀疑,小师妹那个促狭鬼跟那丫头编这些细节时,得是笑得多么幸灾乐祸。
“多事之秋,宜当谨言慎行”,江三娘肃着一张脸,训起话来硬邦邦的,“都回自己屋里待着,若是无故乱走,胡言乱语,任你是谁,都打一顿撵出去!”
太斯文了,文绉绉的,偏又这般生硬,叶礼正皱起眉头,又听见念奴缓声补了两句:
“人已经走了,都别哭了,都回房去歇着吧”,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在努力把嘴角绷紧一点,“都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话一句别乱说,不然惹出乱子,谁也救不得你们。”
没有薛娘子压着,众人还是交头接耳的,叶礼跟在一批杂役伙夫背后回去时,看见几位当红的花娘还拉着江三娘和念奴两个问东问西的不肯走。
昆吾卫,叶礼盘腿坐在又破又扎的草编席子上,低矮狭小的柴房昏暗无光,叶礼一颗心突突突直跳,昆吾卫,牵头办案的是昆吾卫。
昆吾卫从不出动这么多人到各州郡,事实上,昆吾卫甚少出金陵。昆吾卫由内监掌管,虽替天子督察百官,毕竟是禁军,他们只在金陵活动,金陵以外的案子,他们从前都是出动几个人监管地方法办,从未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地越庖代徂。
“这边看过了吗……到那边去看看,伙房看过了吧……”
“三娘子,念娘子,这边都看过了……咱们从跨院那边绕回凌波阁……”
是阿吉的声音,叶礼迅速卧到席子上躺好,雨声淅淅沥沥,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又渐渐远去,叶礼隐隐约约听到一位老管教乐师惴惴不安的声音:
“三娘子,您说,薛娘子今晚能回来吗……”
叶礼阖了阖眼,散落得到处都是的书稿,摔得粉碎的瓷瓶,高高的檀木花几被推倒在地,鱼跃龙门羊毛毡毯染上了殷红的血迹,那血还在流,还在流……
父亲的姬妾们撕心裂肺地喊着救命,昆吾卫们大声地骂着一些他听不懂的粗话,有一个声音尖尖细细的:“督公大人发话了,这些都赏你们了,你们玩得尽兴了,咱家也欢喜……”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一双黑色的大靴子轻轻巧巧踢到他眼前,他想要放声尖叫,想要大哭大闹,但他好像被人扼住了嗓子,只是张着嘴无声无息,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骨碌碌转啊转的球——父王心腹亲卫的头,那是个爱笑的大高个儿,总是打趣他,“小殿下,您今天又叫先生打手板了吗……”
靴子的主人一步步走近,他眼前细细的小缝被遮住了,他眼前一片漆黑,他知道是母亲挡在了前面,又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王妃娘娘,您是出了名的才女,大家闺秀,督公大人说了,别在您身上用什么腌臜手段,咱们都体面些不好吗……”
停。
停……
没有时间了,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一个鲤鱼打挺,叶礼翻身坐起来,窗外雨潺潺,风萧萧,不似前几日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若有一叶扁舟,也许……
“小殿下,你只需隐匿行迹,等着阿谚把你送去蜀地……无论如何,蔡相还是讲些体面的,只要你不暴露行踪,老朽这里,便还有转圜之地……”
于太守算无遗策,唯独少算了一件事:昆吾卫倾巢而出,听他们的意思,领头的宣抚使显然不姓蔡。
金陵三股风,卫督公占了上风,吹到了浔阳,便是狂风吹入拆船湾。
他得去见一个人。
叶礼侧耳聆听,耳畔除了滴滴答答的雨声,再无其他声响,他脱下褐色的短褐,把屋角的一大摞干草垛子挪开,揭开两块地砖,从小小的地洞里摸索出一个小包袱。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叶礼换了夜行衣,翻上了待月楼后院的屋脊,他把身子伏得很低,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习武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夜间行动,叶礼浑身发烫,他的手心都是汗,风撩过他的鬓发,他紧张又兴奋。
待月楼后门守着皂甲军,叶礼略加思索,一番腾挪跳跃,他顺利翻到待月楼二楼的窗檐上,攀着墙壁上了三楼的屋顶。这里地势最高,他于此俯瞰,只见江边亮着火把,两队军士沿江巡视,待月楼周边所有的商铺都关门闭户,一丝光亮也不曾露出。街上除了巡逻的军士空无一人,后面巷口走出一队人马,是几个昆吾卫带着十几个衙役,叶礼听见他们骂骂咧咧地抱怨:
“这边统共就住了十六户,砸了十三户人家的东西,您是不用在浔阳城巡街过日子,小的们这脊梁骨非得给人戳断咯……”
“给老子闭嘴,他/妈/的,惯得你们……”
叶礼耐心地等着他们走远,又轻手轻脚从待月楼的楼顶攀墙落地,幸亏小师妹没看见,叶礼不合时宜地想,要是她和阿朝在,她大抵可以从屋顶踏着飞檐翘角直接悄无声息地落到下头民房的屋顶上,然后笑话自己和阿朝跟个猴儿似的只能爬墙……
雨还在窸窸窣窣地下,小巷幽深昏暗,叶礼踮着脚贴着墙根挪着走,远远见到了那面爬了爬山虎的院墙,黑暗中,爬山虎的叶子在风中上下摇曳,像江上此起彼伏的波涛。叶礼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天小师妹气鼓鼓的像只小河豚,她说——
“有什么事就学三声猫叫。”
“喵呜~~~喵呜~~~喵呜~~~”
叶礼贴着墙,整个人隐在墙垛后,借着雨声,他捏着嗓子模仿杨纤月平日学猫叫的声音,不妨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哪来的猫?”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怕是谁家小母猫发情了,叫春呢。”
玉!楼!春!的!小!院!门!口!有!人!!!
跟!自!己!只!隔!了!一!户!人!家!!!
叶礼觉得自己浑身汗毛倒竖,硕果仅存的头发已经全部立起来了,冷汗瞬间浸透夜行衣,浑身血液似乎冻住了一般,他贴着墙根动也不敢动。
“两位爷,这么大雨,劳碌您在这守着,大娘子请您二位进来喝碗甜汤暖暖身子……”,门开了,叶礼听出来,是以前送小师妹来武馆的那位独眼夏爷爷的声音,那个沙哑的声音客气地应道:“多谢玉夫人美意,我们是粗人,内院是女眷住的地方,我们不好打搅的……”
“您二位莫客气,莫客气,若是二位怕打搅我们大娘子和小姑娘,只要您不嫌弃,不若在老儿的门房歇一歇,喝碗甜汤暖暖身子……”
叶礼支起耳朵听着他们往里走,门关上了,他正要一步一步往后退,便又听见一声“喵呜~~~“,一阵清风拂过,一只小手轻轻掩住他的嘴。
叶礼只觉得自己踩在棉花上,两脚轻飘飘的,他紧紧跟着杨纤月绕过这排民宅,从侧边一条窄小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穿过,她的身法灵活轻巧,叶礼紧跟在她身后都几乎听不到声音。
她伸手拉着叶礼,扯着他翻过后墙,从后面一扇打开的小窗直接翻进了屋里。
“表哥——”,是于朝的声音,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咬牙切齿的,他握住叶礼的双肩,“你是疯了吧!”
阿朝!阿朝!叶礼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的眼眶,他甚至都来不及问于朝为什么在这里,只是一左一右抓住于朝和杨纤月的手,声音压得格外低:
“我没法子,情形有变,我得见玉大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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