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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金陵, 孙秉老和顺儿已经带着车马和下仆来永定门外的长江渡口接人,旺儿先从船上跳下了,喊了声:“孙先生, 好久不见。”

秋末九月,孙秉老就带着老妻从故土赶到金陵,在新宅里落脚, 受施少连之托整顿宅务, 采买奴仆,料理生意。

施少连站在舟头眺望,衣袍在冷风中猎猎拂动,见了孙秉老和顺儿,略点了点头。

孙秉老离开施家近一载, 家里大小事情, 后来都一一听顺儿说了,此时再见施少连, 见他神色如常, 寒暄叙旧,语气还是温和, 但那双眼望着人, 却没有往日那股令人如沐春风之意,阴郁了许多,像一泓幽静深潭, 揣摩不出他的心意。

在施家的时候, 再怎么样的场面, 他眼里都是带着股柔和的光,气质也偏于温润儒雅,像盎然生机的湖, 现在年岁渐长,又受了挫,倒是把那些生机都拂了去,露出空荡荡的湖面,彻底沉淀了下来。

“大哥儿清减了。”孙翁老欷歔,“家里的诸事繁杂,以后也多有费心之时,大哥儿还是要保重身体。”

“以后也要托付孙先生照顾。”施少连揖手,诚恳道,“金陵人生地不熟,全只能依仗先生操劳。”

他把孙翁老在江都家中账房的一应陈设都搬了过来,连用了十几年的茶壶都带着,显然是器重,仆役来往搬送行李,车马蜿蜒,孙秉老和施少连坐车进了金陵城。

马车内施少连问起家中诸务,又问顺儿:“这几日有消息么?”

顺儿挠挠头:“未有。”

南直隶省内商旅来往不绝,户籍管得松泛,他们找人,先从驿站、邸店、酒楼、当铺、车行找起,依着相貌年岁口音一家家去问,次要紧的是当地一群闲散的妇人,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心思活络又眼尖势利,遇见生人总会多几个心眼,而后是各牙行妓馆,是否有新进的年轻女子,这几个月从金陵一直到附近的仪征、句容、京口,至滁州、镇江等城,施少连又回江都,让平贵沿着水路,淮安、瓜洲一路探问,时至今日,耗费众多,仍是一无所获。

这些花费,孙秉老看着账目,也不由得咂舌。施少连从江都回来,将施家名下所有的田庄都买了,取空了标船和生药铺、当铺的现钱,家中库房里所有金银器物都变卖掉了,连金陵的银子铺的放贷都停了下来。

“金陵城就不必找了,她不在金陵,那些家当铺还要每日去打点疏通。”施少连皱眉,“她手上还有几件首饰,早晚会从当铺里流出来。”

“若年前还未有消息,就去府衙诉讼,悬赏抓人。”

施少连并不避讳孙秉老:“还有江都城,所有她认识的人,施家、张家、况家都要盯紧些,淮安那两个婢女的亲眷家,也是紧要的。”

孙翁老在一旁听着,斟酌道:“若是这样长久找下去,家里也撑不住多少时日....”

施少连舌尖抵住后槽牙,眼里一闪而逝的狠戾:“只有人活着,我付出的这些心血,总有机会找回来。”

她那样机灵的人,定然睁着一双眼睛,默默看着他的动作。

从江都那夜起,施少连就没有踏进过榴园,也从未主动提起过甜酿,若是听旁人提及,也是冷漠或暴戾应对。

云绮好些次回施家,想问些两人间的事情,每每都被施少连冷嘲热讽,一言不合请出家去。

他没有受过挫,更没有在女人身上败过,没有对任何人付出过那么多。

大概就好像是呕心沥血反哺一个小东西,岂料养出了一个白眼狼,最后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一口。

如若和前两次一样出逃也罢,她用雷公藤下毒,是真心想置他于死地。

马车入了内城的仙鹤门,驶入竹筒巷,这条阔巷昔年都是绅矜官员府邸,十几年岁月变迁,如今也半败落下来,成了民间私宅,官绅别府,清净了不少。

这宅子已经荒了十几年,原先杂草丛生,燕巢遍布,去年重新换了屋瓦,补了房梁,刷了粉墙,又将园子内疯长的草木花园都修剪清爽,这一年时间断断续续修补下来,已是焕然一新,可供居家主人。

朱红宅门横匾还空着,只在大门左右挂了两只灯笼,灯笼上写了“施”字。

这是一间四进的宅子,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占地不算阔,但布局紧凑景致,前头门房、倒座、仆舍、账房、书房,正厅都布置得妥当,进了仪门,就是家眷住的后院,小巧景致的花园,养着花木,多是蔷薇海棠一类的艳花,阔长的金鱼池里养着几朵睡莲,曲廊下的美人靠和卷棚清厦是闲时休憩所用,大湖石的碎石铺出小径光滑可鉴,沿着小径往内走,一带花圃掩映下三间明舍是主母正房,后头牵着一带走廊,小圭门里狭长的一个小花园,左右串着几个小小的月洞门,内里都是一进一进的小院落,供孩子们起居所用。

前头的主屋内有一间不大的耳房,地上铺着绒毯,矮桌小凳,没有床铺,房梁上粗绳还缀着两个铁环,这铁环,养过孩子的人应当都知道,铁环下应当还悬着一张圆长的摇篮,哄婴孩睡觉用的。

这屋里还寻出一直掉在角落里的软木棒,上头牙印纵横,是小孩儿生牙难受时,放在嘴内啃咬玩耍用的。

可以想象当年这户人家的日子,前院男主人应对外务,内院主母管照内帷,大大小小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耍,全家人在屋内用饭说话,一道在这房内哄着最小的妹妹。

杨家有一子二女,当年出事时,最大的孩子才十三岁,最小的那个才两岁,被母亲抱着去秦淮河边赏灯,抄家的时候,主母把孩子塞在婢女怀中,自己回了家。

获了罪,女眷们都是要充入教坊司的,大小都服毒自尽了,男丁们熬不住,未等流放就死在了牢里。

尸骨都葬在乡下的田庄里,这么多年过去,守坟的人跑了,田庄也沦为他人所有,一切的痕迹都抹去了。

世事更迭得很快。

活着的人,并不需要背负过去,杨家与她无关,和她有关的只有他。

他给的,她从来不想要。

施少连换了一身衣裳,独自出了门。

十里秦淮河,有大大小小几十家勾栏院,都是金陵城达官贵人,富商绅矜流连之所,每家都是雕梁画栋,争奇斗艳,每日早上太阳升起时,从临窗屋里破出的脂粉水,将波光粼粼的水面染得五颜六色,叮叮咚咚的乐声从水面荡来,拂醒多少风花雪月的美梦。

他翩然走进了其中一家,是有名的“天香阁”。

龟公笑盈盈招呼新客入内,虔婆上来照应,唤来年轻的姑娘们,花花蝴蝶一样簇拥着,见眼前这客人锦衣玉带,俊颜逸雅,面生得紧,像是个好糊弄的新客,连拉带扯拥着进了雅间。

施少连见面前这群莺莺燕燕,佳肴美酒鱼贯送入,琵琶古琴铮铮悠扬,名副其实的销金窟,拂开眼前美人,喊虔婆过来说话:“湘君娘子还在吗?”

“官人要找湘娘子?湘娘子如今已不太往前头来招呼客人,也住不在楼里,另寻了住所过日。”虔婆上下打量他,“我们这儿也有歌喉极佳的姑娘,可陪官人说话解闷。”

算起来,这位名噪一时的歌姬如今已经四十多岁,早年时一曲万金,艳名远扬,到今日已是沉寂,她的天香阁,也在秦淮河旁开了十多年。

“听闻湘娘子偶还出来招待旧友,谱几首新曲。”施少连笑问,“我有千金,只求见湘娘子一面。”

屋子陈设艳丽,他笑容也风流。

金湘君住在天香阁最后头的阁子里,听说是位年轻人要见,先是拒了,她近些年鲜少在天香阁里出面,一是年岁渐长,容貌渐衰,不比年轻的娘子们,二是心里也倦,只有些旧交知己来,才出面陪坐一二。

那人接二连三来邀,龟奴送来的都是银票,一次呈上五百两,桑皮宝钞,龟奴连来了五次,三千两银子。

湘娘子不是没有见过出手阔绰之人,不送珠宝首饰,直接送上银票的人,还是第一次。

来人是位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一身浅灰锦衣,清清朗朗,利落的剑眉,狭长的丹凤眼,高鼻薄唇,气质温和,笑容轻快,见她进来,起身朝她行礼。

她没料想是这样年轻,像个读书人,却又少几分读书人的文气,说是贵公子,那身衣裳还不够贵公子的分量,说是富商,又少些商人的圆滑狡诈,又觉得他这笑容有些熟悉,却从未见过,左思右想,始终没个头绪。

施少连自报了姓名籍贯:“听闻湘娘子有一曲歌叫水云间,遏云绕梁,余音三日不绝。”

湘娘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人前展露过歌喉,水云间这曲也停唱数年,见这年轻人奉承,回道:“都是当时大家胡乱追捧,夸张了些,小官人年纪小,竟也知我名号,还知此乐,甚感荣幸。”

“惜未能目睹湘娘子昔日风采。”施少连开门见山,“家慈年轻时精通曲艺,尤擅乐器,琵琶管弦,无一不精,小时常听她弹琵琶曲,问她曲名...道是水云间。”

湘娘子看着他似曾相似的脸庞,慢慢蹙起眉尖:“敢问令慈名号?”

“家母姓吴,二十多年前曾用过一个艺名,叫兰君。”

兰君和湘君,是同一名乐师教养出的徒弟,一歌喉,一曲艺,从十三四岁就行走在金陵权贵宴会上,弹琴唱曲,琴乐相伴,很受时人喜欢,后来年岁渐大,两人都各归于权贵,只是后来吴兰君远离金陵,金湘君依附了一个巨富数年,又被放逐出来,到秦淮河当了歌姬,名噪一时。

“你是...兰君...的孩子?”湘娘子愕然,从椅上站起来,仔细打量他的面孔,这才恍然大悟,“你是她的儿子?”

故人之子,已经这么大了。

湘娘子讶然,“你母亲还好么?”

“家母病逝近十年矣。”他起身作揖,“家母临去之前,有言托付我,若日后幸得遇湘娘子,让我替她面谢湘娘子恩情...适才带给湘娘子的那三千两银票,是家母还给湘娘子的谢礼。”

湘娘子忍不住落泪:“你母亲...怎么那么执拗...二十多年,她没给我过一个消息,就这样不声不响...我经常想起她...”

“家母自出金陵后,在滁州遇见家父,跟家父回江都后,再也未出过江都城,也和前尘往事都断了...她用湘娘子赠的那匣珠宝当了嫁妆,衣食无忧,日子过得还算平和。”

湘娘子哭了一场,抽帕搵泪,打量他,欲言又止。

施少连微微一笑,有丝冷意:“我是她从金陵带出去的那个孩子,家母只生我一人。”

“你...你是那个孩子...”她撑着椅圈,心绪如潮水,通红的眼盯着年轻人,“你...你都知道的?当年的事?”

施少连点头:“家母不瞒我,该知道的我都知晓,但那些都与我无关,家母给我取名施之问,名少连。”

他温声道:“湘娘子唤我少连即可。”

“好...好...”湘娘子目光在他面上流连,胸膛起伏,“你生得像你母亲...很像,很像...”

兰君是被有钱人买下,辗转赠送,送到那人家中当琴娘,有时他临窗读书,或与人清谈,会让她在旁弹琴助兴,书房里恣意浓情也是常有,但一直未给过名分。

他清贫时也是有妻有子,只是后来妻儿俱亡,只余下孤家寡人一个,官运亨通,大富大贵后,不知缘由,一直没有再娶。

出事前两日,兰君突然被轰出家门,无处可去,寄住在金湘君家中,那时大祸已至,兰君才发现腹中暗结珠胎,仓皇外逃,湘君赠她一匣珠宝,以做路资。

这一别就是二十三年。

施少连有求于湘娘子。

一万两银子,施家如今全部身家,只够他在金陵耗一两年。湘娘子在秦淮河畔浸淫十来年,被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富商巨贾都追捧过,手上有不少名帖和关系。

年根底下,天寒地冻,最热闹的地方在秦淮河的勾栏里,绝佳的交际场合,府衙公子,五陵少年,富商巨贾。

一掷千金就是意气风发。

施少连成了天香阁里的常客,几乎未在宅子里过夜过。

宝月被施少连带来金陵服侍,正是越想越想不开,越想不开越想,萎靡不振的时候,本来战战兢兢在家等着,谁料想每日施少连匆匆回来,换下香气和酒气都浓郁的衣裳,又匆匆而去。

宝月闻到他身上那股子脂粉味,第一次替二小姐高兴。

旺儿在施少连身边服侍,时不时被遣回来,向账房支银子,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七百两,零零碎碎的。

孙先生有些愁苦,施少连说过:“不管我如何花销,要保证账面上一万两银子,分文不少,我随时都要提出来用。”

只能找江都的当铺和生药铺抽银,当铺尚可撑,生药铺没有本钱进货,渐有些吃紧,半分也吐不出来。孙先生又往两条标船那边打主意,标船一趟来回时间拖得太长,银子折现太慢,金陵银子铺的好几笔官吏贷施少连留着,不让孙先生动,顺儿寻人,又是一笔花销,这一万两银子的窟窿,越来越大。

孙先生愁得连眉毛都发白,拆东墙补西墙,金陵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掉了,刚买的仆役又发卖出去,缩衣节食,厨房连顿肉都少见。

天香阁里,气质文雅的年轻人,最贯通的四个字:酒色财气。

最容易结交的就是酒肉朋友,温柔乡里,若是遇到一个风度翩翩,出手阔绰,知情识趣的同好,最好不过。

不仅知情识趣,玩得也开,就是香艳场景在面前,也是嬉笑如常,还能稍加点评两句,做两句艳诗。

湘娘子这阵子,常在天香阁里出入,虽是徐娘半老,但风姿犹存,素手握着一盏一碟,清脆叮咚,歌喉展露,仍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如痴如醉,很是引了一批旧客上门听曲。

在风月场里谈官场,谈生意,出谋划策,沾沾自喜,对男人而言,就是双重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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