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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池眼看着甜酿默不作声一手扯着裙, 一手扶着栏杆,一步步上楼去。

朱婆婆这屋子老旧,楼梯好些处都有些松动, 踩上去吱嘎作响,但甜酿走得很慢,脚步声极轻, 半点声响都无。

踩上最后一级阶梯时,曲池听见甜酿顿住身形, 站着久久不动,而后撑着栏杆轻轻长长喘了一口气。

他在后头,看见她僵硬许久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也暗自松了口气。

甜酿着实忙累了许多日,吃饱了就有些倦,肚腹里也有些塞闷, 坐了半晌头昏脑涨有些撑不住, 在小香炉里熏了小半块安神的苏合香, 闭目伏在案上打了个盹。

一梦悠悠,水阔浪平的江面冷风如刀, 船舷边搭着舢板,银灰色的长袖在风中翻飞, 探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贴心去扶船边的俏丽女子登船。

那女子披着杏红的裘衣, 风帽下露出一张明珠般的容颜,乌发雪肌、媚眼琼鼻、樱唇艳美:“多谢少连哥哥。”

他勾唇,见她鬓角一点碎发被冷风吹刮,沾在眉尾眼角,伸出冰凉一指, 轻轻拂开,微笑:“外头风冷,先去船舱里坐,我去和你两位姐夫说一会话。”

女子被他指尖一触,砰然心动,脸上浮起红晕:“好...”

甜酿从梦中醒来,发现天色已暗,自己身上披着绒毯,旁侧烘着一盆炭火,屋子暖融闷热,身上禁不住出了一身热汗。

第二日再起,就有些头重脚轻,鼻子不通,她身子一向算好,偶尔有点小病小痛,喝几碗药下去就好,可能是昨日被炭火烘得出汗,染了风寒,小玉熬了一大锅的浓姜汤给甜酿。

曲池也来,见她捧着一碗姜汤坐在桌旁一口口慢慢啜吸,那姜汤热气腾腾的,她这会儿脂粉不施,一张脸被氤氲热气笼罩着,卷翘漆黑的睫和散落的鬓角碎发都凝着一点点水汽,水润润的像深涧的幽兰。

“第三碗了,我都要喝吐了。”甜酿嗓音微哑,说话时还吸溜着鼻子,眼里带着无奈的笑,“鼻子塞着,我闻不出熏香的气味,好着急呀。”

“要不要起来走走,消消食。”曲池挑挑剑眉,“嗯...昨儿都是我不好,怕九娘子冷着,生了一盆那样旺的炭火。”

甜酿摆摆手:“我都不敢起来走,怕听见我肚子里水声晃得叮当响。”她的笑容有些淘气,也有些轻快,脚尖踮起,把膝头支起来,手肘撑膝,又捧着那大汤碗,低头啜吸浓姜汤。

年节过完,施少连带着芳儿,偕同况学、方玉一道买舟回金陵,云绮苗儿带着孩子和田氏送别一行人,也坐车往家里去。

苗儿带着宁宁和田氏一道回家,自从芳儿执意要嫁给施少连做妾,田氏心头就有些不顺,蓝可俊死后,她很是过了些苦日子,待等到况学发达,又顿觉有人可依仗,时不时带着孩子去况家看望苗儿。

况夫人心头当然有些不满,虽然蓝可俊已死,但昔年蓝家那些肮脏事也够恶心人,况学如今有出息,少不得离岳家越远越好,苗儿见婆家如此,心内如何没有几分思量,这几年一心相夫教子,将娘家撇得干净,如今见母亲常上门,心内也有些嫌烦,只是面上不显,隐忍不发。

“如今女婿大人当了官,凭你妹妹容貌,大可挑个显贵门户,何止嫁给施家为妾,那施少连...”田氏又皱眉埋怨起此事,施少连看不起蓝家,打发人来说了句话,一席软轿就把芳儿接走,芳儿头也不回,径直上了轿。

苗儿不想过问娘家事,芳儿硬要嫁,她这个做姐姐的拦不住,也只得让她去,故而只听一言不发听着田氏说话,又听见田氏说:“今年里你姐妹两人又要往金陵去...我想着...我带着小果儿独自在家...不若...娘随着你一道去金陵,帮你周全照应些宁宁也好...”

“娘这话说得偏颇,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还让娘家照应的,这不是让婆婆指摘女儿么?”苗儿不肯,语气冷淡,“娘还是就留在江都吧。”

田氏深觉两个女儿都是白眼狼。

况学和方玉既然已在工部述职,大抵都要在金陵待上几年,再寻外放的机会,都是年轻夫妻,膝下孩子都小,难熬两地分居之苦,方玉和况学此次回金陵去打点一番,等到暖春,也要将妻女接到身边来。

金陵地贵,方、况两家家境都不算优渥,当初娶妻,其实也是仰仗施家,如今虽然读书致仕,但眼下只不过是末流小官,算不得显贵——施少连手里恰好就有几处小宅,不算贵阔,也不算寒酸,正适合小小的官邸之家,施少连将宅子送了云绮和苗儿,算是给两个小外甥的见面礼。

芳儿和苗儿当然是有心收下,方玉和况学就算有心避讳些——施少连在金陵交友广阔,攀上了金陵几个内监,其实面上不太和方玉况学来往,但总归是姻亲,横竖避不开。

船到金陵,方玉和况学去忙碌,城门外也有施家软轿来接,施少连骑马,芳儿坐轿,一同归了施府。

芳儿掀帘去看,这宅子落在一条极热闹街巷的后头,漆黑铁钉大门也阔气,龙飞凤舞“施宅”两个大字,轿子进了侧门往内去,只见满目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植些如意花卉,一大池色彩斑斓的锦鲤,水磨石的地砖上镶满铜钱,直直铺出一条钱路,施少连见芳儿四望 :“是从一个年老归乡的阜阳富商手里买下的家宅,俗当然俗气些,不过看在屋主一心求财的心意上,和我也算契合。”

家里有从江都施家带来的旧仆,顺儿旺儿都是见过的,芳儿在外院见了孙秉老,施少连和孙先生有话要说,让仆妇将芳儿送往后院。

起初走过外院,收拾得倒还整齐,内院却是潦倒,花木长得都乱糟糟的,院子也是胡乱清扫,屋子也不甚洁净,也只有两个粗野女仆,芳儿打量了一遍,抿着唇不说话,见有个女仆来传话,先是敬了声蓝夫人,心内稍是微喜,听得:“后院无人,请夫人先安顿,若觉得有缺什么,尽管去置办,一切任凭夫人心意。”

芳儿听得说后院无人,又听见任凭心意,这才心花怒放起来。

这一日再未见施少连人影,芳儿找人去问,才知道施少连早已出门,原来他泰半时间都不住在家里。

芳儿以为他成日在外忙碌生意,未仔细过问,起先几日只在家中忙着站稳脚跟,突然见到前院施少连屋中的贴身婢女时,心头也难免窒了窒。

她以为宝月被施家发卖出去,没想到被施少连带到金陵来了,还贴身服侍他。

这其中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宝月见了芳儿,唯唯诺诺中也露出些微一言难尽的表情。

芳儿在施家呆了半月,绝少见到施少连的面,偶尔得见,也是他带着一身脂粉酒气回来,或是和各等人在家中议事。

她也终于知道施少连泰半时间都住在哪儿,她从施少连身边人口中听过好些次天香阁,原来天香阁是金陵有名的风流渊薮,他一惯喜欢在那儿寻欢作乐。

湘娘子今年四十有五,没有子嗣,天香阁是她名下的产业,但近来鲜少管楼中事务,交给一个信得过的潘妈妈打理,施少连在金陵这两三年,也在天香阁豪掷了数万两银子,湘娘子知道他在金陵其实没多少实产,手上盘了几间当铺,全交于账房打理,余者全靠人心钻营,放贷抽息,和各衙司打点关系,三教九流搅缠在一起,伸手从中渔利。

他容貌偏于随母,但心思性子越来越像他的生父,有些慧极近妖的偏径。

就如同买下那间杨宅。

“不是很好么?”施少连晃动手中琥珀杯,一口将清冽佳酿饮尽,微笑道:“有些人事,在心里记住了,才不会糊涂。”

这年年节回来,施少连向湘娘子讨要天香阁。

他在天香阁住久了,再风流俊朗的外貌也招惹不了楼里的花娘们,一开始有那么几次,有贪图他好相貌的花娘自觉贴上去伺候,红鸳帐里衣裳半却,快要入港时,听见花娘尖锐的尖叫声和求饶声,湘娘子没有料到他清雅风流,却有这样暴戾的手段,迟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二个...”

他手上还沾着女人冷透的血,暗红近乎妖冶,自己也被这血腥气惹得皱眉,面色沉沉,眼神阴鸷,声音飘忽:“我...讨厌女人...那样的神情...就好像...”

就好像真心实意...爱他一般....

憎恨那一张张面容上伪装的娇媚、沉溺、脉脉含情、纯真,憎恨口不由心的甜言蜜语,也憎恨稍一撩拨便动情的身体。

过那样清苦的日子,也半点不曾后悔...

宁愿死在外头,也不肯回头...

怨气累积到顶,看着眼前女人嫣红迷醉的脸,他欲望全无,只想狠狠掐碎这幻象。

湘娘子知道,他暗地里在找一个女子,一直没有停过,每个月的月初都有人会寄消息来,起先他面色都是急迫的,日子越往后推,他的面色也越来越平静,甚至有些冷漠,有些无谓。

秦淮河的水一年年流淌,沿岸的花灯彩锦倒影在粼粼波光里,模糊又扭曲,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施少连要天香阁,天香阁日进斗金,再好的铺子都没有这样的利钱,湘娘子开价两万两黄金,也就是二十万两白银。

他全身家当也不值二十万两白银,知道湘娘子不舍得把天香阁给他,改口:“天香阁是湘姨多年心血经营起来的,既然不舍,那我取一半,给湘姨三万两银,外加...给湘姨一个安身之所。”

湘娘子是湘人,好几年前有个红粉知己,是个外放的湘地官员,两人两情相悦,只是家有悍妻,拆散了湘娘子和这男人的一段情谊。

这悍妻前几日刚染病去世,孝期一过,这官员定要续弦。

施少连可从中铺路。

“你啊...”湘娘子禁不住欷歔,柔声道,“你这个心思...可不能跟你生父一样啊...”

“我生下来连面都未见过他一次,怎么会一样。”他微笑,“我永远都不会变成他...”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重逢屯一下啦,一周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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