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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池身上的气息是清新的, 像青草的气味,一点点薄荷,清冽又爽快。

她不习惯这样的味道, 却也知道这是蓬勃生机又令人安心的,像这个时节的西湖,花光如颊, 温风如酒,心旷神怡。

“曲池...”她将头埋得很低,轻轻闭着眼, 良久才启齿, 语气满是颓废, “我...没有办法...我...”

曲池胸臆如堵,不管不顾, 身子往前倾,长臂一揽,轻轻搂住她。

他从未触碰过她,这在心底演绎了千次万次的拥抱,在此刻禁不住全身战栗,心也咚咚咚几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语气颤抖又坚定:“有办法的。”

她被突然扑至身上的热度烫到,也猛然哆嗦了一下, 僵住了身体, 曲池两只手臂轻轻箍着她的肩膀,年轻男子的轻颤和剧烈的心跳声和热气传入她体内, 逼得甜酿眼眶酸涩,实实在在说不出话来。

“这么好的时节,暖春了, 沙鸥泥燕都在筑巣,再往后就是夏,十里荷花十里香,秋日白雨银珠跳入船,冬日雪中春信一段香。”曲池婉转乞求着她,语气真挚又可怜,“九儿姐姐....有人陪着,才是日子,姑且和我试试吧。”

不如就这样吧。

把船从湖心划出来,泊在草岸,水面如镜,垂柳依依,暖风如熏,过懒洋洋的日子。

一切都过去了呀,就如同那只纸鸢,早已飘上高空,自由自在了啊。

走出那扇大门的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这结局没什么不同。

甜酿眼眶炙热,泪意绷不住要夺眶而出,她忍住,拼命回忆上一次哭泣是何时,却始终想不起来,那已经是好些年的过去。

曲池听见她急促凌乱的呼吸和喉咙里闷出的哽咽,螓首埋在自己臂弯里,僵硬的身体随着哽咽声慢慢松懈,倚着他轻轻颤抖起来。

她闷声哭着,潸然泪下,许久不能平静。

“他对我太坏了....”甜酿紧紧揪着曲池的衣襟,滚滚泪珠从腮边淌下:“曲池...我不想那样...”

曲池紧紧搂住怀中人,实实在在搂住她,是脆弱的她,坚强的她,奇怪的她,轻轻安抚着她颤抖的肩头,语气镇定又和缓:“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在。”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墙上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一双眼眸分外明亮。

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香料铺顺顺利利开起来,甜酿本想去信请曲夫人取名,哪想曲池大大咧咧取了个“醉香铺”,这名字不够雅致,偏偏众人都觉得好,甜酿也只得作罢。

曲池知道她的本名叫甜酿,所以取了个“醉”字。

铺子里卖些甜酿自己调配的香饼,也有精巧的香袋、香扇、香膏、香枕一类。西泠桥的花娘们听说甜酿开了铺子,贺她开张大吉,直接送的定银,让甜酿每月初一十五送香品去,西湖四季游人络绎,捎带些香品回去馈赠亲友,那些零零碎碎的香扇香膏在铺子里反倒卖的最好,拿得出手,价格又不算顶贵,铺子开张了小半月,生意比意料中的还好。

如今有了铺子,姐妹三人都一齐搬过来住,四邻倒还欷歔不舍,送了不少礼来,甜酿一一都有回赠,调香是细致活,这铺子又是从早开到晚,甜酿压根照顾不及前头的香铺,给小玉和小云支月钱,让姐妹两人都收了外头的摊子,在铺子里招揽客人,王小二空闲时也来帮帮忙。

甜酿不在前堂看店,只在后院里忙着,后屋有一件宽敞的香室,都是曲池帮忙配齐的一套器具,铜瓶、香炉、匙箸、煎锅,香油、草药、糖盐等物等一应俱全,倒弄得和个大厨房不差,有时她在屋里烘香,左右的梳子铺和绸缎铺也能沾些香铺的香气,免了两间铺子熏香,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曲池若得了空,必定一门心思扑在香铺里,帮着甜酿采买香料和四时花卉,或是打打下手,帮着研磨捣舂香料,甜酿一人忙不过来,其余三人都要轮流着来帮忙,曲池是做的最多的。

说起曲池,小玉姐妹两人都要偷笑。

其实两人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又实实在在有了些不一样,从某一日起,他们两人可以一道悠闲在后院研香、喝茶、说话,两人一块儿湖边漫步,泛舟西湖,甜酿还有兴致跟着曲池去溪边垂钓,去寺里烧香拜佛,两人之间不过分避讳,也不太过亲昵。

曲池若想邀着甜酿出门走走,不需要再招呼上小玉和小云作陪,甜酿自自然然跟着他出去,把姐妹两人撇在香铺里,曲池偷偷回头,朝着姐妹两人挑挑眉头,桃花眼笑得尤其温暖。

等到小玉出嫁那日,花轿从醉香铺里送出去,虽是市斤小民的喜乐,却办得半点也不含糊,迎娶的新郎官借了匹矫健的白马,几个麻利轿夫扛着花轿在断桥上走了个来回道,旁观的游人都接了喜糖喜果,自发自觉跟着花轿往前走,恭喜唱和之声连绵响了一路,此起彼伏,久久不绝于耳。

甜酿听着烟红柳绿中一片“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之声,也不禁双目朦胧。

曲池站在她身边,悄悄捉住了甜酿袖里的一只手。

她略僵了僵,偏首看他,见他笑容暖洋灿烂,松懈下来,报之微微一笑,任由他牵住,跟在人群里往前走。

“曲池。”

“嗯。”

“谢谢。”

“谢什么呢?”

“谢谢你想出一个有趣的法子...他们两个都没什么家人,却有那么多人祝福。”甜酿叹口气,“希望他们一生喜乐安顺。”

曲池目光炯炯看着她,轻声道:“等我们成亲时...也这样...好么?”

甜酿目光从他俊朗阳光的面容上扫过,落在人烟汇集之处,那一声“好”迟迟不肯落下来。

曲池只能再等下去。

王小二是酒楼的跑堂,原先一直住在酒楼的杂物间里,一直没个正经住处,近来因要成家,也在香铺附近赁了一间小屋权做新居,今日请左邻右舍喝喜酒,甜酿也请了原先居处的朱婆婆和邻里来,大家见着甜酿,都纷纷诧异:“九娘子似乎换了个模样儿。”

她原先在外走街串巷,为了行走方便,多把自己装扮得黯淡不起眼,如今生活也安定下来,每日只在家里制香,那些掩饰都慢慢省略了,素衣素裙,素面见人。

其实当了那么久的邻里,怎么会一点破绽都没有,明眼人心知肚明,却从来也不戳破她。

盛夏渐至,天已暑热,西湖游人依旧不少,夜里比白日还热闹些,都是夜游泛湖的闲人,湖边喝酒的、划拳聚赌的也不少,前头香铺一直要开到深夜,后头甜酿也要赶工,这时候的香扇香囊尤其好卖,她早已停了针黹,扇面绢袋那些都从外头买来,要在蒸槅里各样蒸煮炮制,夜里正是沉香的时候,常常忙到半夜还不得闲。小玉婚后就不在香铺里住,如今只有小云和甜酿作伴。

曲池不放心,总怕有闲人来扰,入夜也不肯走,后来索性也在附近租了间小铺子。

甜酿蹙着眉尖问他:“你能开什么铺子?”

“就开个珍珠首饰铺吧,西泠桥的花娘不是很喜欢珍珠粉么?配上你的香膏,一定销得很快。”

这铺子果真开起来,生意好坏先不说,自此曲池也在西湖边长住,和甜酿日夜作伴。

曲夫人见他倒是在钱塘安定了下来,吴江和钱塘隔得不算远,她有心照应这个弟弟,只是明辉庄有郭策,又是坐车又是行船,不便出门,曲夫人只得多在书信里关照叮嘱。江都那边,曲父和后母也有二子二女,曲家也是好几房人住在一起,每日吵吵闹闹,后母巴不得曲池离得远远的,再不回江都,向来只有给曲池气受,曲父想管教这个长子,奈何曲池只听亲姐的话语。

曲池也到了年纪,曲父想为他谋一门好亲事,曲夫人也有自己的打算,既然曲池和江都家里不对付,那不如就在吴江落脚,在郭家或是其他大户,挑个合适的女子为妻,依着曲池的相貌秉性,也能挑个好的。

只是曲池总不肯回来,好在他隔三差五给曲夫人来信,说些钱塘的尘世烟火,湖光山色,附上铺子的账簿收支,倒也没有在钱塘荒唐度日。

曲夫人转念一想,他这一年间长居钱塘,或是结交了什么知心好友,有了什么机遇,年轻人莽撞,在外总要有人照应一二,以防意外,故而修书二封,一封给了曲池,一封送到了钱塘守备府。

曲池收到书信,捏了捏眉心。

追妻路漫漫,坎坷倒是不少,他这一年,心思只放在甜酿上面,已经把能想的招数都想出来了。

曲夫人有个早年相熟的朋友,是如今钱塘守备郑大人的发妻,郑大人好些年前驻在镇江,后来又升往宁国守备,一年前郑大人升任钱塘府,守备夫人几个月前也追随丈夫来了钱塘。

守备夫人娘家姓杨,这杨夫人虽是女子,却说话直爽,为人仗义,有一份侠肝义胆,是个女中豪杰,曲夫人早年因夫族和她结识,两人虽然见面甚少,但每年都有两三封书信往来,杨夫人虽然识字不多,书信都是身边的婢女所回,回信里都是平常俚语,但和文绉绉的曲夫人却志气相投,算是莫逆之交。

如今杨夫人也在钱塘,曲夫人让曲池执着自己的名帖去拜会杨夫人,也是想杨夫人照拂下幼弟。

杨夫人去年嫁了独女,比丈夫晚到钱塘,这些日子都忙着整理家事,她亦收到了曲夫人的来信,听门房说是曲夫人的胞弟来访,也是极欢喜的迎进来,她十年前在盛泽郭家见过曲池一面,早已忘了模样,如今见堂下站着位极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漂亮的桃花眼,倒是和曲夫人截然不一样的相貌,也禁不住拊掌大笑:“十年未见,杨姨都忘记你模样了,还想着是十年前那个小萝卜头,令姐还在信里担忧你,我瞧着也没啥可担忧的,看着好得很。”

她左右打量曲池,不住点头笑:“你姐姐啊,就是心性儿有些过强了,什么都想的多。”

杨夫人半点没有架子,为人极好,曲池坐在下首,被她一通笑话,旁的婢子也是笑吟吟跟着主母打量自己,也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夫人笑话曲池了。”

曲池认清了郑府的门,陪着用了顿午膳,杨夫人爱热闹,爱朋友,爱聚会宴饮,也喜欢和年轻人多说说话,家中又清净,再三叮嘱曲池:“往后多来杨姨这坐坐,我去和你姐姐说,有我在呢,事事都照应着,让她安心。”

曲池笑得有些勉强,此后偶尔也往郑府去少坐。

钱塘那样大,偏偏只有一个西湖,杨夫人膝下再无儿女,又是诙谐活泼的性子,每日早上送守备大人去公廨,无事就爱带着左右两个婢女,往繁华热闹处钻,游山玩水,近来天热,杨夫人尤爱去西湖泛游。

这就看到湖边一棵垂柳下,穿着青绉纱的年轻人,搬个小杌子,坐在湖边钓鳌虾。

“曲池。”杨夫人在马车内招手。

“杨夫人。”曲池不防在此处见到夫人,上前在车旁作揖,“甚巧,居然在此处见到夫人。”

“你倒有闲情逸致。”杨夫人笑道,见湖边搁着那一杆鱼竿,起了兴头,自己跳下马车,往湖边去:“你坐此处做什么?”

曲池就陪着杨夫人站在湖畔说些闲话,不过半晌,铺子里出来个轻白衫、窃蓝长裙的年轻女子,身姿窈窕,拎着一只陶罐袅袅走来。

曲池留着一分心神,知道甜酿手中的陶罐,装的是她亲手做的,在水井里浸得冰凉的酸梅汤,正是给他送的。

他如常和杨夫人说着话,眼睛瞟过甜酿,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急切,却没有动作。

甜酿也瞧见曲池身边站着人,是个四旬开外的贵夫人,容貌生得普通,一双浓眉很是英气,嗓音略亮,笑声清亮,像是个极开朗敞亮的人。

她知道曲池已瞧见她,却没有动作,仍和那夫人一言一语说着笑,顿住脚步,将陶罐搁在小杌子水边,也不上前,就隔着几步,朝着说话的两人点了点头,算是致礼,转身回了香铺。

杨夫人也喜欢年轻漂亮的孩子,说话的空当,一眼觑见这素衣女子,花容月貌,一双眼生得动人,再瞧一眼,突然晃了晃神,又盯着她瞧了一眼。

曲池见杨夫人目光落在甜酿的背影上。

“这是....”

“这是前头香料铺的店主。”曲池想要遮掩,“平日铺子相互照应,偶有些往来。”

“这女子...”杨夫人脸上笑吟吟的,“看着莫名有点眼熟。”

二十年过去了,杨家夫妇的音容笑貌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她亲手照料的那个孩子,当时只有两岁,还是个胖嘟嘟的小孩儿,抱在手里都有些吃力了,如今重逢,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曲池不敢透露她的身份,怕蓉姊得知,更怕消息传到更远的地方,笑道:“许是夫人和她在某处有过一面之缘呢,这位娘子此前常去人家里售卖香料,也在西湖边卖过些香袋绢扇一类,兴许夫人无意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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