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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苑傍晚回到家中, 家里静悄悄的,如今况夫人携着巧儿去金陵依傍况学夫妻,家里只余他夫妻两人, 还有一家四口的仆从, 人不多, 聚在两张桌子上吃饭,这会儿老婆婆见况苑回来:“大爷用过饭了?”
况苑摇摇头,老婆婆笑道:“老婆子去喊薛娘子, 就等着大爷回来用饭了。”
“她人呢?”
“这会儿正在佛堂奉香呢。”
况苑点点头,先回了一趟书房。
一千两的银票在书房桌上放了好些日子, 眼下仍搁在原处,无人碰过,况苑瞧着银票看了许久,收进袖里。
以前家中人多, 况夫人和巧儿都是爱热闹的性子, 饭桌上欢声笑语从未少过, 如今只夫妻两人对案共箸,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 未免觉得有些冷清。
用过饭, 况苑还在椅上坐着,下人收拾满桌碗筷, 两人都低头喝茶,况苑听见妻子道:“夫君若有空,去内院坐会?”
他也有意找她, 两人一道回了卧房,许多日不曾往这屋里来,推门又闻到淡淡的檀香味, 屋子都是按照妻子的喜欢布置的,男人向来没有在内院发话的份,室内淡雅温馨,只是未免过于干净,陈设简单,床帐素白,被褥枕席都是素色,桌上摆着几盆袅弱文竹。
再燥热的天,进了这屋子,人也清凉了三分。
况苑在桌边坐下,看见桌上的残烛,纸上蝇头小楷的《金刚经》,晓得这是妻子替况夫人抄来拜佛用的,道了声:“外头有现成的抄好的经文,何必自己动笔,又是夜里,费眼睛伤神。”
“这样心诚些。”薛雪珠给他斟一杯热茶,“左右无事,写几个字罢了。”
她也有东西给他,软布包着,一层层打开,是一双兔毛缠的雪绒绒的发绳,绳上还挂着两个小铃铛:“婢子去书房里收拾你的换洗衣物,洗衣盆里掏出个这个来,在水里浸湿了,我放在日头下晒了晒。”
况苑不说话,好半晌才从她手中将东西取过来:“路上看见货郎卖这个...想起宁宁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对发绳...”
他顿了顿:“张家的那个孙女,今年也三岁了,小名叫蔻蔻...生的玉雪可爱,我见过两次...是给她买的。”
“是么?好几年没见过杜嫂子,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微笑,“我也是失礼,把这一茬都忘了,倒是要备一份礼送去,算给孩子的见面礼。”
“不必了。”况苑淡声道,“我和她没什么来往,只是那孩子看着有缘,我很喜欢。”
薛雪珠唇角的笑容隐去,垂下手去,她虽然讨厌男子的身体,倒是一直渴望有个孩子,只是无法如愿,早就灭了自己生养的心思。
隔了半晌,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我屋里添了一个使唤的婢女,喊出来给你见见?”
耳房里果然出来个年轻的红衣女子,容貌俏丽,身段略有些丰腴,一双略有些细长的眼,眼尾上挑,很是妩媚。
夫妻两人的目光都落在面前女子的身上,却无人说话。
婢女被两人的目光看得发毛,头埋得低低的,脸上两团红晕,听见况苑淡声发话:“下去吧。”忙不迭的退下。
他长长呼了一口气,将袖里的银票抽出来,放在桌面上推到她袖边:“上次给你,你不收,又放回了我书房里...这是我要给你的银子...”
“如果你肯点头...我去跟母亲说,去跟你的兄弟父母说,说我负你害你,是我混账。”况苑抿唇,“雪珠,我照管你以后的生活,我们还是分开吧...”
“为什么一定要和离?”她静声道,“我纵然有错,可如今我所求也不多,只想要一个安安稳稳的家,一个名分,你纳妾也好,在外怎么样也好,我都不管不问,这样还不行么?”
“为何一定要和离?”她看着他,目光隐约有哀意,“你什么都能做,为什么一定要和离?”
“因为我有想娶的人。”他如实回她,“我想照顾她们母女。”
如果他恢复了自由身,以况家如今的身家,以杜若如今的处境,他们是能堂堂正正在一起的吧,蔻蔻那么可爱,就算不是他的孩子,他也愿意照顾她,抚养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
她听见他的话,禁不住苦笑,心中似冰冷,又如火热:“你曾经也想娶我...你也说过,你要照顾我...”
“娶你的时候,我很开心,母亲说,薛家女模样性子样样都好,对我也是十分满意,喝过你亲手奉的茶,我那时心底也很喜欢,一个男人娶妻,意味着成家立业,把你娶进门之后,看见你知书达理,温柔内敛的模样,我以为这样的夫妻才是凡世夫妻。”
“一开始你总是害怕我靠近,我以为你是羞涩,耐心等着,总有慢慢习惯的一天...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始终不行...”
“没料到这日子过得像深井,半点波澜都不起,我们两人,能说的上话的,除了家里的这些杂事,就再没什么能说的....我想要的日子,夫妻不必举案齐眉,小吵小闹也好,说些别的也好,天冷的时候搂在热腾腾的被里说话,说些家里琐事,天热的时候打着扇抱怨着蚊虫咬人,吃两片西瓜。”
“雪珠,你是菩萨心肠的清凉人,可我不是...我是个俗人,也是个恶人,但不敢在你面前做恶。”
到底做错的人是她。
“你想娶杜若。”她喃喃低语,“你要我让出妻位...成全你和她...”
她垂眼微笑,嘴角带着悲悯,像拈花的菩萨:“好啊,我成全你们。”
自搬去竹筒巷住后,施少连早出晚归,把家务都交在甜酿手上,后来孙翁老又带人把施宅的几十车箱笼都搬了过来,连着顺儿旺儿都到后院来,跟甜酿请示。
甜酿不管事,这家里无人做主,厨房的人没有支到银子采买,一日三餐热水热茶都继不上,日常用具都不知被搁在何处,新买来的仆婢还未有住所,源源不断的箱笼运到家里来,也不知要往何处归置,主人成日不见人影,满宅的人都等着主母发话安置。
别人尚且能不管,孙先生在施家待了十余年,也算是施家半个家人,他管着家里家外的账本,本就忙碌,同老妻搬过来,连个住所热饭都没有,一日两日她能不管不说,三日四日总是捱不过去,又有宝月在一旁卖惨求情,也不得不开口说话。
好歹要让阖家饿着肚子喝着冷水的人吃上饭。
施少连回来得晚,见甜酿坐在桌案前,秀眉紧蹙,红唇紧抿,冰冷冷如霜冻的一张脸,面上说不尽的恼色和戾气,竹签钥匙账本摔得哐当作响,连墨盘都磕碎了一个,坐在她身旁的椅上慢悠悠呷了一口茶,茶盏挡住唇角的一点微笑,轻飘飘道了声:“好香的茶。”
他终于能在家中喝上一口热茶。
她听见他平淡言语中藏着的那丝笑意,禁不住心头恨恼交加,实在气不过,又实在无可奈何,将手边的毛笔茶盏尽力朝他掷去。
茶盏砸在他腿上,又哐当一声在脚边碎成瓷片,他身上茶水墨汁一片,把好好的衣裳都毁了,尤其斯斯文文不慌不忙:“好了,好了,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呢。”
她不是生气!
施少连见她咬着唇壁,眼眶红了一圈,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将头一拗,温柔哄她:“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妹妹受累,不该让妹妹操劳烦心,我思虑不周,我罪该万死。”
“原谅我吧。”他偏偏就爱抱着她,黏着她,亲近她,“我这些日子也是忙,有两条船送了宫缎来,早起在江边守着,顶着风跟那群太监官吏皂隶说了一整日的话,嗓子都冒起烟来,回家才得歇歇脚,喝口茶。”
“也求小九体谅体谅我,帮我一把,让我回家有口热饭热茶喝,有个暖和的地方睡觉。”他在她耳边呢喃,“你不知道我有多累,马上颠了一路,坐在椅上阖眼就能睡着,看着你又觉能多撑一会,眼巴巴多瞧妹妹两眼...妹妹怎么生的那样好...眉眼鼻唇,身姿仪态,从我心里头走出来似的...”
她始终拿他没有办法,明知道他就是故意如此,逼她接受他,接受眼前这一切,理由却永远都是那样冠冕堂皇。
这样的日子最难捱。
这软话说着说着,他又带着她滚到床帐内,听见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啜泣,极尽温柔抚慰。
只要她在其中,总要接受这一切,施少连不在家,只要甜酿点头,自有她忙碌的时候,镇日也不得闲,湘娘子也特意来看她,仔细打量了甜酿两眼,含笑道:“甚好,走的时候也未来得及说上一声,楼里姐妹都记挂你,若是有空,你可回去在瞧瞧她们。”
湘娘子又试探问甜酿:“我在金陵还有些旧事要处理,又要忙着置办些东西回湘地,这阁中的事务说是再给我管,我也是照应不了太久,三年前少连给了我三万两白银,前阵子又补了十万两银给我,如今你两人在一起,你不是喜欢天香阁那些戏楼赌桌么...阁里的姐妹你也认识了一些,等我走后,日后她们有个三长两短,也要托你照料了。”
甜酿一声不吭,脸上并没有欣喜之色。
“天香阁是我一手创起来的,那时候我被家里夫人驱赶出府,无以为生,只能重操旧业,最后逐渐变成如今这模样...天香阁不是什么体面的地方,但也收容了些无家可归之人,给了一些女子出路。”湘娘子缓声道,“没人愿意这样,家贫的、被骗的、被弃的、获罪的、无依无靠的,总归好死不如赖活着,给她们一个喘气的地方,能走出去的,兴许以后走的是康庄大道,走不出去的,年老色衰之际也能拿一笔傍身的银子,也不至于受冻挨饿,我听少连说,你小时候也被卖在一间私窠子里,又在阁中住了些时日,这世道...也只有女子才会怜惜女子,你知道其中的难处和处境,你关照些...楼里花娘们...总比在少连手中要好过些,这个孩子...他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
甜酿觉得有些滑稽,摇摇头:“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和阮阮她们没什么两样?”
湘娘子笑道:“听说你在钱塘开过一间香铺子,这香都卖到天香阁里来了,要是楼里的姑娘们都有这样的能力和机会,能赚钱养活自己,谁还会在天香阁里呆着呢?”
如果女子有更多的出路和选择,谁会安于后宅,谁会围着一个男人争抢,谁会卑微屈膝,谁会郁郁寡欢,谁会走投无路?
施少连回家时,甜酿正站在曲廊下,屋檐下挂着个旧的鸟笼子,两只小小的黄嘴翠莺哥儿正叽叽喳喳在笼内跳来挑起,甜酿手心拢着一捧粟米喂鸟儿。
“哪儿来的黄莺?”他好奇问。
“婢子们收拾屋子的时候,从厢房的角落里捡起的鸟笼,夫人见了,让我们去买两只雀儿回来,挂在屋檐下,说这样热闹些。”宝月笑嘻嘻来解释。
“是么?我瞧瞧。”施少连笑盈盈挽袖,先在铜盆里净手,再凑到鸟笼面前,饶有趣味的看着黄莺。
他们两人并排站在一处,肩挨着肩。
“黄莺不会说话,买两只八哥教它们说话才叫好呢。”他伸指逗弄鸟儿,柔声和她说话。
“我不喜欢八哥的毛色,灰扑扑的。”她语气冷淡,一粒一粒喂鸟儿吃食,半嘟着红唇,低头专注看着鸟儿。
施少连没料想她开口说话,自他示弱之后,她的态度就是不软不硬,装聋作哑,偏首瞥了她一眼,顿住了手。
浓密卷翘的鸦睫掩着她的眼,黛眉入鬓,头埋得很低,看也不看他。
“那就买两只鹦鹉,翠冠红胸,又漂亮又神气,还能说话。”
“聒噪。”她皱眉,不耐烦乜了他一眼。
他心头猛然喜悦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拨云见日之感,向她伸出了手。
她觑见面前递过来的手掌,五指修长,掌心纹路清晰,一道清晰的伤疤,自然撮了一小把粟米放在他的掌心。
施少连抓着触到掌心的柔荑,拦腰把她搂进了怀里,紧紧圈住了她。
“我不会原谅你。”这一回是她先开口,像赌誓一般郑重,面色凝重,“不管你做什么,做多少,我都不会原谅你。”
“我永远也不会爱你,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心思,我不会感激你半分。”
他听着她一字一句的郑重话语,将面庞埋进她脖颈里,唇角是得意怡然的笑,闭眼深深嗅着她身上的甜香。
“你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记着,记得清清楚楚,罄竹难书,我不会让你好过...”
他突然吻住了她,封住了她喋喋不休又虚张声势的红唇。
红唇上匀着一层粉嫩嫩、馥郁郁的玫瑰膏,香甜可口。
婢女低着头悄然在屋内进出,黄莺扇动翅膀在笼内跳动觅食。
微风拂过,分外绵软。
作者有话要说: 心计男和别扭女。。写着写着写成了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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