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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子走了过来,正是与金传统一起跳舞的那个身材修长的女子。女子略有酒意,左右手各端着一杯酒,道:“侯哥,原来你在这里。我最佩服警察,一定要敬你一杯。”

蒋小勇道:“我在这儿是多余的人了,把空间留给你们。拜拜。”

那女子举着杯,道:“谢了,胖哥。”

女子将酒杯递给了侯大利,道:“小妹敬侯哥一杯。小美女敬酒,侯哥别推啊。”侯大利本性是洒脱之人,接过女子酒杯,道:“舞跳得不错,专业就是不一样。”

女子个子挺高,长期舞蹈训练让她身材健美匀称,体脂率极低,是一等一的美女。她甜甜一笑,道:“我最初没有想到金哥跳得这么好,上场时还有点勉强,谁知金哥跳得很专业,让我认识到了金哥的另一面。我姓陈,名字很俗,叫陈梅。”

“确实是很大众化的名字。”侯大利接过酒杯,与陈梅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陈梅是丹凤眼,望着侯大利,眼睛眨啊眨,甜甜地笑道:“楼下有一套卡拉OK设备,我们唱歌。”

侯大利道:“我唱歌很难听。”

“我唱给你听。我虽然是学舞蹈的,唱歌也不错。”陈梅牵着侯大利衣袖,轻轻摇,软语相求。

这个动作让侯大利想起了杨帆,心顿时软了。他跟着陈梅来到楼下卡拉OK室。进屋后,陈梅道:“大利哥,我给你唱两首。你喜欢听什么?”

侯大利随口道:“我喜欢听《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这是吉他曲,我唱不了,”陈梅道,“我唱一首《要抱抱》,听过没有?”

侯大利道:“闻所未闻。”

陈梅抛了个媚眼,拿起话筒,开始唱歌。

“戴上黑眼罩,压力统统消失掉,看到你出现,感觉全身在过电,你也看着我,好像注定我是你的,Hello baby,要抱抱,鼓起勇气,要抱抱??”此曲节奏明快,歌词简单,陈梅一边唱一边扭动身体,很快调动起气氛。

陈梅唱到一半,改成播放模式,过来牵起侯大利的手,道:“我们一起跳舞。”

侯大利跟随陈梅摇摆,偶尔间有身体触碰,只觉得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特别好闻。他身体深处的欲望慢慢开始释放,只觉得眼前女子变得特别性感和漂亮。一曲唱罢,陈梅又播放了一首节奏明快的歌曲。

“侯哥,你好帅呀,我喜欢你。”陈梅双手搂住侯大利脖子,呼气如兰,热情似火,胯部不停扭动,主动触碰侯大利的敏感部位。

侯大利身体反应远比平时强烈,软香入怀时,有刹那间迷醉。杨帆出事以后,他身心受到重创,内分泌系统和神经系统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成为防火墙,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他用毅力压制欲望,放开眼前女子,坚决离开小房间,到楼下卫生间用冷水浇头。

走到屋外,山风吹来,侯大利做了几个深呼吸,身体里的炽热便弱了几分。

陈梅站在门口,看着猎物径直离开,悻悻然回到一楼。

金传统正和朋友在旁边窥视,看到陈梅过来,狂笑道:“你输了。没有搞定大利吧?”

陈梅道:“侯哥其实也兴奋了,只不过他自控能力极强,关键时候跑了。”

“你用了什么方法?酒里有东西?”侯大利从墙角出来,头上和脸上有水渍,语气冷冷的。

金传统笑得十分欢畅,道:“别这么严肃,开个小玩笑。刚才我和陈梅打赌,只要今天陈梅搞定你,我输十万。”

侯大利盯着陈梅,道:“酒里放了什么?”

美人计没有成功,陈梅表情很糗,道:“放心,没有那些东西。”

侯大利道:“什么东西?”

陈梅道:“酒里是爱草液,我身上洒了知心爱人。”

金传统大笑道:“爱草液原本是治疗性冷淡的,知心爱人是特制香水。爱草液和知心爱人混合使用,是调情利器。大利离开圈子太久,变成乡巴佬。这和毒品无关,高科技,激发情欲。”

侯大利指着金传统鼻子,冷冷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和你翻脸。”

金传统借着酒精的作用,原本还要开玩笑,见侯大利锋利眼光如刺刀一样,玩笑话便说不出口,堵在嘴里。

利用颅骨复原寻找尸源

3月22日,发现污水井女尸第三天。

侯大利和樊勇组成临时搭档,前往师范后围墙。

樊勇下了楼,看到大李趴在往常停留的角落,停下脚步,道:“我们要出现场,你去不去?”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平时素来谁都不理的大李居然利索地站起来,罕见地蹭了蹭樊勇的裤角。它是一只威严的警犬,此刻居然有了讨好樊勇的表情。

樊勇心中一动,道:“你想去?”

大李点了头。

樊勇惊讶地道:“神了,大李居然能听懂。”

朱林搭着毛巾从一楼健身房走出来,道:“大李是最优秀的警犬,聪明得紧,什么都懂。它想去现场,那就让它去吧。”

侯大利和樊勇乘坐越野车来到距离师范后街断掉的围墙最近的地方。侯大利开车,樊勇和大李坐在后座。樊勇很兴奋,一直在絮絮叨叨,甚至还将手搭在大李脖子处。大李很烦这个啰唆的男子,为了能出现场,把这口气忍住了,不时翻翻白眼。

终于停下车,大李用最快速度下车,下车以后,稍有犹豫,还是停下来等待啰唆的大个子。大李以前在院子里坚决不肯接受束缚,也不理睬这个傻乎乎的大个子刑警,此刻跟着樊勇来到现场,似乎一下找到当年的状态,自愿被套上颈圈,神情严肃,目光炯炯。

樊勇和大李站在围墙缺口处,不让其他闲人靠拢。缺口处原本没有人,有了大李这条雄壮的警犬,反而引起行人的注意。行人停下脚步朝缺口处张望,又怯于威武的大李,只能伸长脖子朝里张望。

第一次勘查现场时,樊勇拍了不少围观者的相片。这些相片暂存于资料室,侯大利有空就拿出来翻看,寻找可疑人员,遗憾的是翻看无数次,也没有找到可疑之人。

侯大利站在污水井,四处张望,将眼前景色全部“摄入”大脑,补充脑中原有的现场细节。到了此刻,细节在侯大利脑海中已经极为丰富,形成了立体影像。

影像一:凶手骑着摩托车(或自行车),将尸体装进袋子里,放在后座。摩托车(或自行车)通过师范后围墙缺口,凶手将尸体扔进污水井,盖好井盖,骑车离开。影像一又可分为两个影像:一个影像,凶手是从师范后街方向而来,拐入缺口;另一个影像,凶手是中山大道方向沿着师范后围墙小道而来,拐进缺口。

影像二:凶手从工地走来,身上背着尸体,来到师范后围墙污水井处。凶手将尸体扔进污水井,盖好井盖,又走进工地。影像二也可分为两个影像:一个影像,凶手从工地来,又回到工地;另一个影像,凶手从工地来,从缺口离开。

侯大利脑中如放电影一般,将所有情况轮番放映一遍。

樊勇和大李回到污水井处,侯大利仍然沉浸在脑海中的虚拟世界,呆若木鸡。围墙缺口处来了一条流浪狗,刚跑几步,发现了大李。大李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流浪狗根本不敢与大李对视,夹着尾巴,仓皇跑出围墙。

大李的声音将侯大利从自我的脑海世界中惊醒,道:“老樊,你不要动脑筋,凭直觉一口气回答一个问题。凶手是从工地过来,还是从围墙缺口处进来?”

樊勇没有思考,脱口而出,道:“凶手肯定是从围墙缺口进入。工地有监控,人来人往,除非凶手是工地里的人,才有可能从工地进来。若凶手是工地里的人,将尸体抛在污水井,那就是等着被发现,纯粹脑袋有病。”

不管是脑海中的影像,还是樊勇的直觉,都没有证据支撑,有可能接近真相,也有可能是瞎猜。

污水井旁边那棵大树的隐蔽处还设置有红外线触发式野生动物监测相机,侯大利取出存储卡,和樊勇、大李一起从污水井走向工地。

师范工地分了三期,污水井处于第三期工程。从污水井出发,走过一条水泥道,便来到了第二期工地范围。再走一百来米,来到第一期工地围墙处。目前正在施工的是第一期工程。一个保安守在围墙后门,用警惕的眼光瞧着两人和一犬。

樊勇道:“工地后门有人守卫,晚上要锁门,安装有监控。凶手绝对不可能穿过工地到污水井抛尸,除非这人疯了。”

污水井发现女尸的当天,派出所副所长钱刚负责调查走访,亲自查看了工地视频。工地监控视频只保留了三个月,去年11月的视频已经删除,没有在案发时段进出人员的视频资料。

侯大利望着监控视频,深觉遗憾。如果工地视频能保留一年,或者存入云端,就可以大体确定凶手到达污水井的途径。

出示身份证件以后,侯大利、樊勇和大李一起进入第一期工地,在保安的陪同下,从前门走出工地。经过第二次实地查看,侯大利基本同意了樊勇的观点:凶手只有可能从后围墙缺口到达污水井。

回到刑警老楼,大李对樊勇的态度发生了明显转变,以前大李只听朱林招呼,如今也开始听樊勇指挥。大李有些累,趴在小屋外休息。樊勇跟了过去,与大李并排坐在地上。

侯大利从红外线相机中取出了存储卡,将所录视频全部拷贝在电脑里。存储卡中没有彩蛋从天而落,从发现污水井女尸到取卡这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可疑人员靠近污水井。有工人和拾荒者经过污水井,但都未曾停留。

污水井女尸案到此遇到瓶颈,无法向前推动,只能等待颅骨复原。若是颅骨复原后能找到尸源,案侦工作才有可能继续。等待颅骨复原的时候,侯大利没有闲着,将主要精力转移到杨帆案和章红案。

他至少将提审石秋阳的监控视频看了二十遍,将石秋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印入脑海之中。他的脑海中形成一幅逼真的画面:杨帆下课准时回家,来到世安桥时,看到一个瘦小个子招手;她下车,与瘦小个子交谈,发生冲突;瘦小个子将杨帆推下河,杨帆抱住石栏杆,瘦小个子强行将杨帆的手掰开;杨帆落水后,被汹涌河水瞬间吞没。

石秋阳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以便等到小生命出生,在叙述案情时非常冷静客观,尽量还原案发时情景。正因如此,每次听到“瘦小个子掰开杨帆的手,让那个女孩子掉下河”这句话,侯大利就无法抑制悲愤,哪怕听了二十遍叙述,仍然会捶胸顿足,泪流满面。

困扰他多年的想法抑制不住地冒出来:“如果我不和省城哥们儿喝酒,而是送杨帆回家,就不会出事。”这个想法演化成如莽山铬铁头那种毒蛇,沿着血液反复吞噬所有重要器官。

石秋阳落网之前,杨帆落水被认为是意外事故;如今确定杨帆是遇害,正式立案后,案侦工作随即展开。105专案组从江州一中收集了当时初三、高一、高二、高三的集体照,由于初三和高三要多上一节课,放学时杨帆已经落水,所以基本排除了初三和高三学生作案的可能性。专案组将关注重点放在高一和高二。高一和高二两个年级当时共有学生973人,女生463人,男生510人。

侯大利将能收集的高一和高二两个年级男生的相片全部扫描,制作成电子卡片,只要有时间,便坐在资料室用投影仪观看当年同学们的相片。他又特意制作了陈雷、李武林、蒋小勇、王忠诚和王永强五个重点人员的卡片,时刻放在身上。

朱林第二次上楼时,侯大利仍然在投影仪上看卷宗,连姿势都没有变化。

“大利,丁丽案、杨帆案、章红案和污水井女尸案,你认为互相之间有联系吗?”

“丁丽案时间太长,可以单独列出来。杨帆被人推入世安河,与其他作案手法都不一样。章红案和污水井无名女尸案都是扼脖子,手法接近,这是重要联系点。”

“你坚持认为杀害杨帆的凶手是学生?”

“杨帆的社会关系非常单纯,绝对是学生作案,而且是她的追求者。”

“不要用‘绝对’两个字。现场各种意外都有可能发生,比如恰好有一个体形瘦小的过路人临时起意??你别急着否定,这种情况完全可能。如今线索太少,要破案,只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作为侦查员,要客观冷静,尽量克制自己的情感。”

侯大利知道朱林所说是实情,更觉得内心一片冰冷。

远处天空出现一道闪电,随后传来一声闷响。朱林站到窗前,抬头远望黑沉沉的天空,道:“希望田甜和葛朗台能有收获,确定污水井女尸身份。这四个案子中,最有可能侦破的便是此案,希望能从这里突破。”

院子里,樊勇仍然与大李并排而坐,抬头看天空中出现的闪电。

侯大利缓步下楼,发动越野车,离开刑警老楼。越野车停在世安桥。侯大利来到石秋阳当年藏身地,席地而坐,盯紧世安桥。世安桥上不时有人走过,看得清楚身形,看不清面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暴雨即将来临。侯大利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草丛里。小道上不断有行人走过,没人注意到草丛中还躲着一个男子。

侯大利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案发时的具体场景,最让人痛苦的是,他能在脑海中精确“复原”杨帆即将落水时的恐惧神情。那恐惧神情如此真实,如精确制导的弹头一般,不停在头脑中炸响。

黑云移动到头顶,炸雷疯狂响起,空中出现一道道闪电。随后,暴雨倾盆,恶狠狠砸向地面。侯大利一动不动,承受着惊雷和暴雨。他闭着眼,在头脑中构建起杨帆落水后的影像,影像如此生动逼真,让他悲愤难抑,泪水混合着雨水,滚落而下。

他脑中浮现出杨帆最后写的信,每个字在脑中如刀刻斧凿,字字带血流泪。

大利哥:

我一直想写这封信,每次提笔,满肚子话却又不知从何写起,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但斟酌良久,还是觉得应该给你写这封信。

今年有三个没有想到。第一个没有想到的是你居然回江州读书。小时候,我们两家门对门,天天就在一起,正像李白所说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那时候我把你当成亲哥哥,受了委屈就来找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来找你。你还帮我打过架,至少有三次吧。后来,你们全家搬离世安厂。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你还住在对面,会随时推开我们家房门,坐在我对面吃饭。事实上,你离开以后,就完完全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第二个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居然又成为同班同学。这几年,厂区里流传了许多侯叔和你的故事。很多人都说你变成了富二代,已经坏掉了,成为省城阳州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都做。每次听到这种说法,我都很气愤,还和好多人争论过。当然,我还恨你不争气,变成坏蛋!这次你回到江州,我发现传闻都不是真的,你还是那个大利哥,没有变坏,只不过成绩差得一塌糊涂。现在还是高一,有足够的时间来提高成绩。我真心希望你摆脱沾染上的纨绔气息,埋头读书,考上重点大学,这样才是我心目中的大利哥。

第三个没有想到的是大利哥那天说“喜欢我”。对不起,我给了你脸色,请不要生气。从初中到现在,我收到过不少情书。每次收到这些情书时,我真的很生气,把情书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但是,大利哥那天说这话时,我虽然给了你脸色,其实并没有真正生气。我们是高中生,学习才是我们当前最应该做的事情。如果你只是想逗我玩,请收回“喜欢我”三个字,因为那是对我的不尊重。如果你是真心想说这三个字,那请把它放在内心深处,等到高中毕业以后,请你郑重地重新审视这三个字的含义,到时再决定是否说出来。那时候,我会认真考虑的。

写这封信前,我觉得有很多很多话,可是下笔的时候,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写着写着就开始劝你要好好学习,唉,我是不是变成了啰唆老太婆?千言万语,我是希望你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但这句话可能也太正式了,也可能会给你太大压力。但你不用担心,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看着你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今天就写到这儿吧,希望你能理解我。

住在对门的小帆

自从和田甜有了肌肤之亲后,侯大利原本以为会减弱对杨帆的思念。事实上与田甜在一起时,他确实能够忘记杨帆,安静下来或者独处之时,杨帆的身影又会从心灵最深处溜出来,发出微笑。这封信变成深沉呼唤,时常在脑海中回响。

雨水持续了半个小时,侯大利全身湿透,包括内裤都在流水。雨停之后,他从隐身之处走出来,走到停在桥边的越野车边。

一个过路的村民经过越野车,看到一个满脸煞气的汉子全身湿透地站在车边,吓了一跳,随后想起了多年前发生的血案。恐惧一点点笼罩了他,他甩开胳膊迈开腿,快走起来。走过世安桥后,他干脆跑起来,跑了一百来米,滑倒在地,差点摔进河里。

侯大利开车回到高森别墅,用热水淋浴,努力让自己从抑郁状态中解脱出来。淋浴之后,他换了干净衣服,斜躺在沙发上,给田甜打电话。打电话时,他声音平静,与刚才的状态迥然不同。

“良主任还在研究我们带过去的头颅。他的工作室有三个徒弟,全部被抽到案子里,我和葛朗台被拉来当壮丁,给良主任打下手,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回来。”田甜面前摆着一个3D打印的头颅,头颅上插满了牙签状小木条。

“良主任工作室怎么样?”

“良主任看中了葛朗台,我就是在这儿打酱油。事情挺多,这两天回来不了。你若愿意,当然可以到阳州来。”田甜压低了声音,想起侯大利到省城必然会发生的事,禁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在江州刑警支队,田甜是骨干法医,在领导和同志们面前挺受重视。其父出事以后,田甜性格变得“古怪”,但是每逢重大案子,李法医还是要求田甜来当助手。葛向东则是一个对工作不怎么上心的经侦民警,属于不犯错也不怎么得力的老油条。来到省厅以后,良主任对田甜不冷不热,却一眼相中葛向东,对其青眼有加,主动要将其收为弟子。

工作室另一侧,良主任摆弄着另一个3D打印的头颅,道:“绘画是用二维图形来表现三维的人脸,缺点很明显,最靠谱的还是雕塑还原法和计算机还原法。我是老套筒,喜欢雕塑还原法。你有雕塑基础,可以采用这方法。”

葛向东给良主任发了一支烟,道:“我学雕塑是为了艺术,没想到会用来还原颅骨。”

良主任道:“这是另一种艺术,与一般艺术不同的特殊艺术。当你做的雕塑能够准确还原死者面貌,那种成就感会让人迷醉。再说,你都上了船,如果中途下船,这一辈子都会在公安队伍里抬不起头。每个人都得有荣誉感,特别是在公安这种纪律队伍里,荣誉感很重要。你跟着我学习泥塑法,必然会受到大家尊敬。你如果想调到省厅,我推荐,轻而易举。”

葛向东拱手,道:“承蒙良老师看得起,我先把技术学好。”

良主任热情地拍着葛向东的肩膀,道:“向东啊,我们师徒好好弄,绝对在全国范围内都是一面旗帜。”

葛向东道:“师父已经是一面红旗了。”

良主任道:“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两人一起仰起头,发出爽朗笑声。

田甜听到两人肉麻地互相吹捧,只觉得牙疼,拿起手机走到另一边,继续给侯大利打电话。

良主任没有注意到田甜走到另一边,兴致勃勃地道:“雕塑还原法包括泥塑法、石膏像、蜡像,现在还是泥塑法占主导地位。”

颅骨模型上标注了测定点,插入小木条,木条突出的长度就代表该处组织的厚度,然后用软泥在颅骨上做皮肉,直到将所有小木条覆盖。

“美术中有三庭五眼,你应该懂,说说看。”良主任道。

“三庭指脸的长度比例:把脸的长度分为三个等份,从前额发际线至眉骨,从眉骨至鼻底,从鼻底至下颌,各占脸长的1/3。五眼指脸的宽度比例:以眼形长度为单位,把脸的宽度分成五个等份,从左侧发际至右侧发际,为五只眼形。”

“不错,不错,美术专业的学生果然不一样。以前几个徒弟没有基础,我教起来那才叫累。你有美术功底,能够比较容易地确定眼内侧线、眼外侧线、鼻翼线、鼻底线、发际线、眉弓线、口裂线、下腭线和中心线的主要特征,确定了这九条线,五官的位置、长度、宽度和大小也就定下来了。”

良主任和葛向东热烈交谈,田甜和侯大利则通过电话低语细聊。

“你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没敢说在阳州。”

“我先到技术五室找你,然后住国龙宾馆,明天到我家去。”

打完电话,侯大利开车直奔阳州,一个小时便来到省公安厅技术五室。技术五室灯火通明,良主任带着葛向东和田甜仍然在工作。

葛向东穿了一件短袖,正在往颅骨上抹软泥。田甜是他的助手,在旁边打下手。侯大利没有急于进门,站在门口打量女友兼搭档。田甜身材匀称,腰腹间有一条明显曲线,与一双长腿配合起来,赏心悦目。她没有杨帆漂亮,却颇有英气,是另一种味道的女子。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用其他女子和杨帆对比,赶紧将这个念头摁灭在萌芽状态。

站了两三分钟,侯大利这才进门。

葛向东放下手中活,感叹道:“大利,我被赶鸭子上架,居然做起颅骨复原。如果同学们知道我在做这活儿,肯定会笑掉大牙。”

田甜回了一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葛向东坐在颅骨前弄了四个小时,居然没有上厕所,乐此不疲。”

葛向东惊讶道:“我弄了四个小时?哎,你们聊,我要上厕所。”

田甜带着侯大利来到画架前,道:“这是葛朗台画的污水井女尸素描,在良主任指导下画的。现在还没有办法核实到底有几成接近受害者,等到颅骨复原以后,就可以和这个素描对比。葛朗台是天生做这一行的材料,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良主任是前辈,果然目光如炬,几乎第一眼就瞧上了他。”

侯大利趁着无人之机,握了握田甜的手,道:“我准备在阳州要一套别墅,以后到了阳州有落脚的地方。”

“我们住不了几天,别浪费。”田甜用力握了握男友的手,再松开。

葛向东从卫生间回来,道:“105专案组有一半人都在省厅,晚上安排一桌。”他笑呵呵打量侯大利和田甜,又道:“说句实话,你们到底是不是在谈恋爱?”

侯大利道:“你猜。”

葛向东道:“你别忘了,我学美术的,观察力还是不错。田甜最近面若桃花,比起以前大为不同。这要猜不到,还不是傻瓜?”

田甜给了葛向东一个白眼,道:“少瞎猜,去抹颅骨,今天完不成左侧,良主任要骂。”

江州刑警支队有规矩,凡是同事之间谈恋爱,必须调开其中一个,不能让两人同时在一个作战单位。侯大利和田甜都不愿意离开105专案组,所以恋情处于半保密状态。他们知道无法瞒过105专案组的同事,采取“允许看破,但是自己绝不承认”的态度。

两人上了车,紧紧拥抱、亲吻、抚摸,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动汽车。

田甜对着后视镜整理了衣衫,道:“你准备明天见陈雷?”

侯大利道:“我反复分析石秋阳的讲述,凶手与杨帆认识,年龄相当,身材瘦小,从这几个特点来看,肯定是学生。如果是学生,必然就是当年的追求者。陈雷是其中之一,虽然有不在场证据,可是经过代小峰案,我不能彻底相信当年初查时的材料。”

提及杨帆,侯大利的情绪瞬间低落起来。田甜伸手轻轻拍了拍侯大利手臂,以示安慰。

越野车来到国龙宾馆,两人进入酒店自用层。前脚进门,总经理李丹就出现在门口,嘘寒问暖,安排了水果、酒水和晚餐。

田甜来到靠近窗边的卫生间,给浴缸放水。国龙宾馆是这一片区的制高点,玻璃经过特殊处理,能观赏外面风景,却不担心走光。浴缸放满水,田甜在缸边解开最后一点衣料,跨入缸中,优美身材在爱人面前展现无遗。

长期以来,田甜都是冷美人形象,没有穿白大褂时总是穿色调偏冷的衣物,很少让人将其与性感联系在一起。在爱人面前,赤裸的田甜显示出非凡性感,犹如最大牌模特,一举一动都带着特有韵味。

侯大利来到浴缸前仍然眩晕。

这是在世安河寻找杨帆的后遗症,面对晃动水面时会眩晕。侦破代小峰案件时,侯大利在河边产生更严重的反应,眩晕到呕吐。他想克服这恼人的后遗症,勇敢地盯着浴缸,抬腿进入浴缸。进入缸内,眩晕如约而至,侯大利感觉身体似乎在旋转,于是紧紧抱住田甜。

水波很快兴起,田甜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身体似乎浮在半空,以旁观者的眼光俯视两具健康的身体在快活地翻云覆雨。此刻,浮在半空中的田甜充满了甜蜜和忧伤,耳中响起吉他名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在悠悠乐曲中,泪水点点滴滴落下,摔在地面,裂变成无数美丽的小水滴。

“为什么每次进浴缸,你都要闭眼,还拉住我?”

“你不喜欢这样吗?”

“喜欢。有一点不解,你在进浴缸那一刻,神态特别孤苦无援,这是什么原因?”

“没有吧,你想多了。”

侯大利有意无意地想将自己现在的生活与杨帆之死做一个隔离,在田甜面前掩饰了这个秘密。两人从浴缸出来,又在床上缠绵,直到李永梅电话打来,两人才从甜蜜世界回到现实世界。

晚上七点,李永梅和侯国龙准时出现在国龙宾馆。总经理李丹安排酒店特级厨师为董事长一家人做晚餐。李丹正准备提要求,特级厨师道:“我知道董事长的口味,晚餐材料不一定要高档,必须新鲜,要用江州家常手法,味道地道。”

进入餐厅,侯国龙看了看手表,道:“我八点钟还有事。现在小孩不懂事,还让大人来等。”

李永梅道:“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得多费点心。以前我们太忙,没有时间教育儿子。等到我们想管儿子时,儿子不听我们的了。耐心点,否则儿子更不愿意‘接见’我们。”

山南省首富侯国龙在国龙帝国里向来一言九鼎,一个决策就会影响上万员工。可是面对顽固不化的儿子,他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听到“接见”两个字,他自嘲道:“我们这些年还算顺利,所以老天就让儿子跟我们作对,免得过于圆满,反而出大事。”

李丹陪着侯大利和田甜进入小餐厅。

田甜能够明显感受到侯大利和父母的隔阂。三人都很配合地想让气氛融洽起来,可是正是这种“配合”让气氛显得尴尬,一般的和谐人家是不需要表演“父慈子孝”的。自己父亲没有入狱时,一家人吃饭的状态与侯家不同,大家随意聊天,谈谈白天发生的大事小事,发发工作中的牢骚,甚至还有可能将白天的不快带到家中。三人在家中都是自然而然相处,没有刻意做出这种“欢乐”气氛。想起父亲,田甜暗自神伤。

二十来分钟就吃完饭,侯国龙抓紧时间准备与儿子再一次谈心。李永梅则与田甜在隔间喝茶。

侯大利与侯国龙面对面而坐,又上演“大眼瞪小眼”的画面。侯大利知道父亲要说些什么,很头疼。侯国龙面对脑袋固执得犹如花岗岩的儿子,同样觉得无语。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当刑警实在是浪费生命。”

“爸,你不用给我做思想工作。我们这样约定,杨帆案侦破当天,我就不当警察,到集团工作。”

儿子如此表态,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侯国龙试探着道:“以前公安认为杨帆是意外落水,所以没人办理,如今公安已经立案,有人专门侦办。你和杨帆是恋人关系,应该回避吧?”

侯大利警惕起来,道:“爸,我很郑重地提个要求,不要以回避为理由,动用关系来干涉我。把杀害杨帆的凶手揪出来,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若是你动用关系,逼我回避,我会记仇的。”

“随便你做什么,不谈了,真是气死个人。”侯国龙所有幻想立刻化为乌有,猛拍桌子,拂袖而去。

侯大利心情复杂地望着父亲,站起身,没有追出去。他来到隔壁房间,敲门而入,道:“爸走了,生气了。”

父子冲突不是一天两天了,李永梅想起此事也是头大。她对田甜苦笑道:“他们父子见面就怄气。我得给国龙做思想工作,免得怒气伤肝。改天请你喝茶。”

与父亲的沟通再次不欢而散,侯大利的浓眉皱成一团。

“侯叔为什么生气?”

“我爸问我什么时候回国龙集团,还谈到杨帆案的回避问题。我反感我爸利用公安回避制度干涉我办案,明确提出态度,所以谈崩了。”侯大利叹息一声,转了话题,问道,“你和我妈谈什么?”

田甜苦笑道:“李阿姨转了很多个弯,实际上是想问我当初为什么选择做法医。或许在李阿姨面前,我是个怪人。她其实不满意我的职业。”

侯大利道:“我对这个问题也有好奇心,一直没问你。”

田甜道:“上个世纪90年代,香港电视连续剧《鉴证实录》中有一名女法医,叫作聂宝言。我很喜欢她,把她看作智慧、美貌和正义的化身,所以也想当一名法医。高考填志愿时,我处于叛逆期,和父母对着干,坚决选了法医专业。”

侯大利道:“原来是青春叛逆期的选择,这个选择改变人生方向啊。现在后悔吗?”

田甜道:“习惯了。若是有一天厌倦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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