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咖啡馆惊天一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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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琪脸上红晕未消,道:“你刚才说的办法是什么?我警告你,不要和黑社会有关联。黄大磊被炸死,我真的怕了。我们已经这么有钱了,用不着和那些人拼命。”
吴新生翻过身,抱紧朱琪,道:“我已经做了安排,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就别管了。你放心,我没有那么傻。做工程必然会遇到麻烦事,不养几个社会人,很多事情摆不平。你以后把精力放在官面上,与社会上的头头脑脑发展关系,社会上的烂事就由我负责。”
朱琪随即又抱怨道:“警察平时牛皮烘烘,怎么抓不到黄大森?黄家人就数黄大森最有头脑,也最野蛮,不抓到他,我总觉得不安宁。”
吴新生道:“黄大森吸毒贩毒,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根本不敢露面。”
等到朱琪沉睡后,吴新生从床上起来,穿上运动短裤,到健身房锻炼。十年间,他每天坚持锻炼,没有例外。长期的锻炼让其拥有了远远优于寻常人的身体,不管是力量还是敏捷性,在健身教练群体中都是佼佼者。
练完力量,吴新生来到沙袋前,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现出一个个仇敌的面容,狠狠地挥出了自己的拳头。
黄大森跑路以前,朱琪的办公室冷冷清清,很少有人来谈事。黄大森涉毒跑路后,来到朱琪办公室的各矿大佬络绎不绝。今天朱琪稍稍晚来一会儿,隔壁等候室就等着好些人。她连轴转了一上午,谈得唇焦口燥,吩咐秘书道:“今天太累了,下午3点后再安排事,中午我要到对面喝咖啡。”
矿业大厦正对面有一家装修高档的咖啡馆,环境幽雅,味道纯正。朱琪中午喜欢在此消磨时光,吴新生偶尔也过来坐一坐。咖啡馆的一号包房是朱琪专用,每年由矿业大厦拨付一笔钱给咖啡馆。
朱琪独自走出矿业大厦,一个时髦的年轻女子从停在路边的红色汽车中走了出来。两人肩并肩,有说有笑地走进咖啡馆。
来到二楼临窗包房,朱琪脱下外套,挂在一旁,正要坐下,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吴新生的电话。朱琪朝年轻女子笑了笑,拿起手机走出包房,道:“亲爱的,我还在老地方喝咖啡,小何陪我。”
话音未落,包房内便惊天动地响了起来,朱琪感觉身体被猛击一下,随即不省人事。
爆炸后,警笛声不断,最先到达的派出所民警拉起警戒线,刑警支队重案大队的刑警以及技术室人员也很快到达,接管了现场。
副支队长老谭、小林、小杨、DNA室张晨、法医李建伟等人陆续赶到现场。滕鹏飞、苗伟和侯大利并排站在咖啡馆门口,暂时没有进入。咖啡馆有一个五六十平方米的大厅,桌椅已经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移了位,一些玻璃装饰被炸碎,嵌在墙上。地上有大片血迹,还有被炸烂的肉块。
一个服务员被带了过来。她惊吓过度,滕鹏飞问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滕鹏飞道:“谁被炸了?”
服务员身体仍然在发抖,道:“对面矿业大厦的朱老板和她的朋友何老板。”
这时传来法医李建伟的喊声:“还有一人受伤,赶紧打120。”
滕鹏飞和侯大利赶紧走向法医李建伟发现伤者的地方。现场混乱,地上有不少血肉碎块,两人经过时都小心翼翼。来到房间时,门口有一只手,还有一个破碎的头颅。头颅的半边脸被炸飞,另半边脸很奇异地没有伤口,仍然白皙如初。
一号包房外还躺着一个女子,额头有血,双眼紧闭,正是黄大磊的妻子朱琪。
侯大利在经办杜强案时,对梅山黄家进行过细致研究,看罢现场,他立刻联想到黄大森。他轻轻碰了碰滕鹏飞的手臂,滕鹏飞会意,二人走到屋外。
侯大利道:“黄大森和朱琪矛盾很深,至今仍在外逃。我怀疑他早已潜回江州,设了这个局。梅山那边矿山特别多,很多人都有爆破经验,黄大森年轻时曾经是矿山爆破员,有重大作案嫌疑。”
“先不要急于下结论,勘查完现场再来讨论。”滕鹏飞走回现场,蹲在面目全非的尸体残骸前,仔细观察。他抓起一块衣服碎片,闻了闻,道:“你来闻闻,这是什么炸药,威力很大。”
侯大利参加排爆训练时狂补过炸药知识,闻了闻衣服碎片,道:“应该是黑索金类炸药,性能稳定,需要用雷管起爆。”
苗伟接过衣服碎片,放在鼻尖,有点惊讶于侯大利的判断。
滕鹏飞按了按太阳穴,道:“江州以前有一个生产钝化黑索金炸药的工厂,建造于1950年,1983年停产。现在搞到这类炸药很难,我们要查以前的旧仓库。”
“让我进去,我是朱琪的男朋友。”二楼楼梯处传来男子的喊声。
在里屋的朱琪听到喊声,突然睁开眼,一边哭一边喊:“新生,新生!他是我的男朋友,让他过来。”
侯大利来到楼梯处,看到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正在跟民警争辩,神情焦急。他走到年轻男子面前,道:“朱琪没事,受了伤,120马上就到。你不能进去,在这里等着。”
听闻朱琪没事,吴新生拍了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道:“警官,朱琪伤得严重吗?”
“朱琪不在爆炸点,受了伤,没有生命危险。医生马上就到,你就在外面等着。”侯大利说话不紧不慢,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吴新生不再试图闯进去,伸长脖子朝里张望。
局长关鹏、副局长宫建民以及新任刑警支队长陈阳来到现场。关鹏面沉如水,道:“在市区响起爆炸声,全省罕见。立刻对全市进行彻底排查,车站、码头由公安、武警负责,各单位、各街道都要进行自查,绝对不能再有爆炸声响起。宫建民,你牵头组织专案组,挑选精兵强将,一定要将凶手给我揪出来。”
宫建民脸色凝重,道:“这个专案组我当组长,陈阳当副组长,由重案大队主办。”
关鹏看罢现场,急匆匆前往市委汇报爆炸案。宫建民没有说话,随手摸出烟,想到这是爆炸案现场,又将香烟放了回去。他将在现场的几名得力干将召集到身边,道:“有什么发现?”
“咖啡馆前面有监控,咖啡馆里面也有监控,几处监控都完好,应该可以锁定放置炸药的人。”滕鹏飞又道,“神探认为是黄大森作案。我觉得有道理,黄大森曾经当过爆破员,与朱琪有仇,还熟悉咖啡馆的情况。禁毒支队一直在查他,这个狗日的胆子大,潜逃这么久,还真有可能杀一个回马枪。”
宫建民看了看手表,道:“现场勘查和尸检结束后,开案情分析会,增加禁毒支队姜支队为副组长。”
滕鹏飞又回到现场,把二组组长苗伟叫到身边,道:“一组正在完成碎尸案和投毒案的收尾工作,三组陷在报复杀人案之中,爆炸案交给你们二组。你们要发挥侦办纵火案的那股劲头,啃下这块硬骨头。侯大利的看法有道理,黄大森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病房里,吴新生坐在病床前,握着朱琪的手。屋里没有光线,偶尔开门时露出的光线,都让朱琪感到惊恐,立刻尖声叫嚷。
三天后,朱琪才回到家中。
从医院回家后,朱琪惊魂未定,不愿意出去工作。吴新生陪着她到外面散心,又请心理医生为其做辅导,竭尽所能地安慰心灵受伤的她。
重案二组取得重要进展,锁定了爆炸案的嫌疑犯黄大森。
黄大森在去年潜逃后,失去踪迹。禁毒支队最初发现海洛因时,以为突然间冒出了一条大鱼。经过细致调查,发现本地区毒贩网络和黄大森没有任何关系,黄大森仅仅是偶尔抽支大麻。这就意味着有人使用海洛因陷害黄大森。谁能拿到数量如此之大的海洛因,是一个必须弄清的大问题。禁毒支队把目光集中到了矿业集团内部,与黄大森有利害冲突者皆在调查范围之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突破。
经调查,黄大森在爆炸案当天上午来到咖啡馆,在二楼临窗一号包房喝咖啡,直到中午1点才离开。从黄大森离开到朱琪进屋,没有其他人进入过这个包房。黄大森进屋时提着一个包,临走时还提着这个包,从视频分析,进屋时,包里有重物,离开时,提包轻飘飘的,包里没有重物。
二组通过走访和视频侦查,锁定了黄大森离开咖啡馆后的行踪。黄大森确实是胆大包天,从咖啡馆离开后,径直来到对面小吃厅吃午餐。坐在小吃厅临窗卡座上,恰好能够清晰地看到从长盛矿业大厦到对面咖啡馆的全过程,还能看见二楼临窗位置。但是,由于视角原因以及临窗玻璃外明内暗,卡座上的人只能看见二楼临窗位置是否有人,无法看清楚面容。
刑警支队视频大队以咖啡馆视频为起点,反查黄大森的行动轨迹。
黄大森骑摩托车入城,入城前被交警的监控探头拍到。根据摩托车,侦查员一路追踪到了巴岳山,终于在巴岳山深处一处属于湖州市的山区场镇中找到黄大森的藏身之地。在此地发现了少量炸药,正是黑索金类炸药。
遗憾的是黄大森制造爆炸案后就放弃了这个窝点,再次消失。
闹市区出现爆炸案,性质恶劣,社会影响极坏。爆炸案成为江州市公安局第一大案,所有能调集的力量全部上了此案。
重案一组分成了三个小组,分别在黄大森位于梅山的老家、黄大森在长盛矿业的别墅和长青县西山公园小区的家这三个地方进行蹲守。
三个蹲守点中,最重要的是长青县西山公园小区监控点。
禁毒支队经过秘密调查,发现黄大森和他的情人刘梅生有一个七岁小男孩。黄大森和刘梅的关系处于保密状态,知道的人很少。禁毒支队是在“横向到底、纵向到边”的调查走访中,无意中得到这条线索的。得到线索后,禁毒支队一直没有动这条线索,而是长期经营,放长线钓大鱼。
如果黄大森要潜回江州,最有可能到此处落脚。长青县西山公园小区被列为最重要的监控点,由神眼探长江克扬率探组监控。在半个多月内,没有可疑人员进入稍显偏僻的西山公园小区。刘梅生活正常,仿佛根本不知道江州城内发生的爆炸案与黄大森有关。正是由于刘梅生活太正常,警方反而更加怀疑刘梅与黄大森通过某种方式进行联系,除了使用技术手段外,还派出江克扬探组守在此地。
5月26日下午,市公安局会议结束后,侯大利驱车来到长青县,按蹲点守候要求将车停在西山公园两公里外。停车后,他沿着公园小道进入公园,来到暂停使用的公园管理所管理房,替换了伍强。
管理房是平房,位于半山坡,与对面楼房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能看到刘梅房内情况,还能观察到刘梅那幢小楼的进出通道。支队在靠近刘梅所住楼的隐蔽处安装了高清摄像头,只要有人进出,在管理房就能用电脑看清楚。
管理房有门有窗有窗帘,还有简单的家具,算是条件不错的监控点。侯大利坐在窗口,观察对面的楼房。
江克扬坐在屋角,缩着脖子,紧盯电脑屏幕。短信提示音响起后,他看了一眼手机短信,手不停挥舞,烦躁地道:“这个鬼地方,刚刚入夏,就这么多蚊子。”
侯大利道:“这是公园,草密,蚊子肯定多。”
管理房和小区有一定距离,声音传不过去,白天用不着控制声音,在夜晚时则需要控制音量和灯光。所以管理房没有用蚊香,而是用了两个灭蚊器。密林里的蚊子很生猛,视灭蚊器如无物,在房里横冲直撞,嗡嗡乱叫。
江克扬道:“黄大森到底有没有贩毒?”
侯大利道:“禁毒支队反复查了,黄大森偶尔抽大麻,和江州毒贩没有联系。从目前情况分析,黄大森是被人陷害的。陷害他的人是大手笔啊,但也露出些狐狸尾巴。能弄到如此多的海洛因,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人花大价钱陷害黄大森,意味着冒险搞掉黄大森后有很大的利益。现在看来,朱琪获利最大。黄大森肯定也认为搞他的人是朱琪,所以才弄出爆炸案。”
江克扬在山上蹲守多日,很是疲惫,不停打哈欠,道:“这是最符合逻辑的推理。很遗憾的是没有收获。”
侯大利来到窗边,用望远镜看对面卧室,暗道:“如果对黄仁毅的审讯力度再大一些,真有可能让其把黄大森供出来吗?供出了黄大森,那么爆炸案就有可能不会发生。说到底,是我的工作还不够扎实,审讯水平不够高。”
这些天来,侯大利经常思考这事,审视自己的不足。如果不是这起爆炸案,二道拐黑骨案已经成为过去式。爆炸案发生后,引出旧案,侯大利内心有一种混杂着沮丧、后悔和不服的复杂感受。从警以来,他一直顺风顺水,回顾此案,却产生了些许挫败感。
两人缩在管理房,聊了一会儿案子,随后沉默下来,交替在窗边观察。天渐渐黑了,城市灯光逐渐亮起,无数辛劳的人结束一天工作,回到家里享受与家人团聚的时光。侯大利用望远镜看着别人家的窗口,高倍数望远镜拉近了他与其他人家的距离,能看到餐桌上热腾腾的饭菜,能看到桌边人们的表情。有的家庭在晚饭时谈笑风生,气氛和谐。有的家庭在晚饭时几乎没有交流,一家人互不理睬,屋里冷得如一团冰。
侯大利又想起曾经温暖的家。每当办案晚归,站在院内总能看到卧室里温馨的灯光。田甜坐在床边,专心阅读,等待爱人归来。幸福的生活被一声枪响彻底夺去,田甜走得如此仓促,让他很久都不能适应。和平年代,多数警察的牺牲都会让家人猝不及防。他们早上还生龙活虎,有着各种人生计划。往往是一起突发事件让家人阴阳永隔,这是警察家属最难以接受的事。
黄大森的情人刘梅出现在望远镜里。
刘梅三十岁左右,模样俊俏,身边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黄大森一直没有公开与刘梅的关系,但是在用钱上很大方,刘梅目前的存款有两百多万元,名下还有房产和车。刘梅和小男孩并排而坐,有说有笑。吃罢饭,男孩看电视,刘梅做家务。如果男主人不是黄大森,这就是个极为普通的温馨家庭:女主人在家带孩子,男主人还在外面工作或者应酬,尚未归家。
江克扬手机发出振动声。
江克扬轻声道:“什么事?我还在工作。”
电话是江克扬妻子张静打过来的,她火气十足,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儿子的小学搞定了没有?江克扬,你一天天的不回家,根本不管家里的事。我儿子不比别人差,凭什么要读最差的铁路小学。要么读朝阳西城小学,要么读学院附小。”
侦查员只要上了案子,根本顾不上家,因此,重案大队多数侦查员都有些怕老婆,怕不是畏惧,而是心怀内疚。江克扬低声道:“老婆,我觉得铁路小学挺好的。”
张静赌气道:“那是老皇历了,读不了重点小学,输在起跑线上了,娃儿一辈子都要吃亏。反正娃儿是姓江,又不跟着我姓,你爱管不管。”
江克扬低声下气,好说歹说,这才勉强将妻子应付过去。暂时应付了妻子,儿子读书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他将所有关系户都在脑中过了一遍,还真没有能够搞定朝阳西城小学或者学院附小的朋友,禁不住一阵心焦。一只山蚊子飞来,被他一巴掌拍飞。
侯大利站在窗前观察,听到了江克扬和妻子张静的对话。
深夜,对面楼房的灯陆续关了。夜里11点,刘梅卧室灯光熄灭。
侯大利和江克扬轮流睡觉,始终有一人盯紧刘梅的窗。侯大利睡在简易竹板床上,耳边全是嗡嗡的声音,不时感觉蚊子碰到脸上。他不胜其烦,坐起来,喝了半瓶矿泉水,干脆陪着江克扬。
“这一次蹲守条件还不错,至少有一间管理房,可以遮风避雨,还可以睡一会儿。若是在车上蹲守,一天还凑合,时间久了,就和坐牢差不多,那真是痛不欲生。野外蹲守,日晒雨淋,蚊虫叮咬,那日子也是死鱼的尾巴——不摆了。我才工作的时候,在车站派出所当民警,曾经为了一起盗窃案,蹲守了整整四十五天,后来总算成功破获。蹲守完成后,我脸上身上被咬了一百多个大包,肿成了胖子。回家的时候,我妈都不认识我了。”
江克扬对曾经的艰苦蹲守生活记忆犹新,再次对侯大利谈起。
侯大利道:“老克看人有本事,抽时间教点绝招给我。”
“如今搞起天网,监控探头越来越多,我这点小本事也就废掉了。我们那时候天天在车站里巡逻,见的人多了,谁是坏人,在我们眼里太清楚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绝招,就是卖油翁,惟手熟尔。贼的眼神和正常旅客不同,贼入人群,眼球转来转去,会不停扫视四周,看周边是否有便衣或者有其他旅客注意,他们的目光也总偷偷落在别人的衣兜和行李上,有些惯偷不经意间还会把手贴近旅客的衣裤兜,身体侧缩,试图阻挡别人的视线。出现在车站的犯罪嫌疑人有一种特殊眼光,我们称之为乒乓球眼光,只要出现,那就大概率有问题。一般旅客看到警察,不会有特别反应,犯罪嫌疑人做贼心虚,看到警察后,会迅速移开目光,随即会忍不住再看一眼,就如打乒乓球一样。凡是遇到这种情况,多半有问题。”
侯大利掏出笔记本,在黑暗中摸索着记下这一条经验,道:“这条经验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光有理论也不行,还得实践。”
凌晨3点,侯大利和江克扬交班。江克扬裹紧衣服睡觉,脸上盖了一条毛巾,只露出鼻子。侯大利沉浸在黑暗中,望着沉睡中的大楼。大楼旁边的路灯下面是一条小道,路灯下的小道有着惨白的颜色,从接班起,无人经过。
天亮后,袁来安和马小兵接班,侯大利和江克扬这才打着哈欠离开监控点。公园里蚊子凶猛,两人脸上、手上全是红色疙瘩,犹如长满青春痘的少年。
回程时,侯大利驾驶的越野车与东城派出所的警车擦身而过。江克扬望了一眼对面的车,招了招手。钱刚副所长坐在副驾驶座,面带笑容,挥手致意。
5月27日上午11点26分,钱刚正在东城派出所值班,接到110报警电话,得知老机矿厂片区有人打群架,便带着一名民警和两名协警前往老机矿厂片区。
老机矿厂片区近期因为拆迁问题多有打架扯皮之事,拆迁问题不由派出所处理,但是打架问题就与派出所有关。对派出所民警来说,这是一次极为正常的出警。出警时,谁都没有料到一次简单的出警会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演变。
老机矿厂是破产企业,厂区被散乱破旧的家属区包围。建厂时,老机矿厂的位置还属于市郊,经过几十年发展,其所在位置由市郊变成了市区,极具开发价值。
虽然老机矿厂有开发价值,但是这些年却一直闲置,市、区政府没有改造这一地块的计划,大机构也无意投入重金开发这一地块。这种情况在山南省并非罕见,主要原因是拆迁艰难,拆迁工作稍稍没有做好,就会弄出大事。绝大多数的地方政府宁愿建设新区,在一张白纸上画出最美的图画,也不愿意动老城区。在这种策略下,新城很漂亮,老城日渐衰败,新城和老城犹如两个时代的城市。
居住在老城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每年都会提议案和建议、批评、意见,主题是改善老城居住环境,振兴老城商业。在此背景下,江州市政府准备全面改造老机矿厂,在老机矿厂片区修市政广场,广场周边搞商业配套。
家属区周边配套破旧不堪,基础设施严重老化,曾经红火的工厂成为被社会遗忘的地方,多数居民苦不堪言。盼了十来年,眼见着西城越来越现代化,老城区越发破败,许多人家等不到拆迁,纷纷在西城买了房,留在老家属区的居民是经济条件最差的那一批。修配车间不是老机矿厂主业,四幢老楼的居民在老机矿厂是最“弱”的一部分,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搬走,与拆迁方搞起拉锯战。
修配车间家属老楼地理位置很特殊。望城山在此处有一段弧形,前面是江州河,山体与河水之间有一块平坝,整体面积约有百亩,非常独立。在计划经济时代,这块地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老机矿厂就将修配车间放在此处,专门修理旧机器。修配车间家属院则很奇异地修在小桥桥头,堵在整块平坝的核心位置。在市场经济时代,这块地是修建高档住宅的绝佳之地,引来无数人觊觎。
新琪公司凭着长盛矿业积累的人脉,拿到了修配车间所在地块的东区,东区不仅包括平坝,还包括望城山到平坝的起伏部分。修配车间所在地块的西区由大树集团旗下的江州二建开发,包括平坝的另一半以及面积超大的浅丘。修配厂家属楼不拆迁,这块风水宝地就无法开发。
钱刚副所长提起修配厂家属楼就头痛,在这段时间里,因为此楼的拆迁纠纷出了七八次警。过了河,来到修配车间家属楼,民警张勇望着楼门前围的黑压压一群人,抱怨道:“政府给的条件一样,其他楼都拆完了,修配厂就是不拆,贪心不足蛇吞象,难怪是老机矿厂最穷的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钱刚多次出警,了解整个情况,道:“我们也要理解他们,他们的房子破是破点,好歹在市中心,出门方便,算是最好的地段。拆迁后不是原地安置,搬到城郊,虽然小区配套挺好,可是毕竟不在市中心了,读书、就医都很麻烦。”
下了车,钱刚等人分开围观的人群,来到人群最中间。四个男子鼻青脸肿,衣服被撕破,坐在地上,狼狈不堪。他们见到警察,喜出望外,大喊救命。
钱刚问道:“谁报的警?”
一个坐在地上的文身男子举起手,喊道:“警官,是我报的警。”
钱刚道:“为什么报警?”
文身男子道:“我们是龙泰公司的工作人员,到这边宣传拆迁政策。这些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
一个壮实的中年人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昨天用弹弓打碎了我们的玻璃,有一颗石头打在老张的脸上,鼻梁骨都被打断了。”
文身男子耸了耸肩,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中年人骂道:“你们做了坏事还不承认。”
文身男子道:“你要拿出证据,否则就是污蔑。”
另一个男人道:“这些人都是黑社会,坏得流脓。前几天,就是他们在我们楼门口泼大粪。逃跑的时候,就是你在开车,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哼,别以为我们眼瞎。”
文身男子用最无辜的表情望着钱刚,道:“警官,他们胡说八道,没有证据怎么说是我开的车。你说是就是吗,你谁啊?我们今天受公司委派来这里宣传政策,这些人无缘无故打人。我们没有还手,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还手就会被认为是斗殴,这个道理我们还是懂的,警官要公正处理此事。我们确实是来宣传公司政策的,有人在录像,我们挨打的过程都被录下来了。”
钱刚长期工作在第一线,见多识广,听到几句对话,便明白修配车间的老工人被龙泰公司算计了。如果老工人真的打了人,还有视频证据,对方不调解的话,至少得被治安拘留。
“警官,这是我们的录像,我们确实没有还手,脸上身上都有伤。”藏在远处的一名男子拿着摄像机过来,调出录像让钱刚观看。
从视频来看,确实是老工人在殴打这四个男子。文身男子年轻力壮,骂骂咧咧,却没有还手。
带头的文身男子指着周围的几个工人,道:“就是他们打人,下手真他妈的狠。我新买的衣服,五百多块,被扯坏了,要赔钱。我的鼻梁被打断了,哎哟。”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大骂警察和黑社会是一伙的。钱刚出警经验丰富,眼见着形势不对,当机立断,准备将四个男子和参与打架的老工人叫到派出所处理。
钱刚是工厂子弟,从内心深处同情这些老工人,在招呼双方到派出所时,暗自琢磨着如何做好调解工作,让打人的老工人不至于被拘留。他明白这些老工人往往性子倔,家里又穷,如果不同意付医药费,调解肯定不会成功。按流程走,动手打人的老工人真得被拘留。他曾经见过龙泰公司负责人,准备回去打电话,想通过龙泰公司来压一压这几个男子。
一个老工人举起手臂,愤怒地道:“黑社会欺负人,凭什么我们要到派出所。他们砸我们玻璃,你们不来。他们在楼下泼粪水,你们不来。他们在学校门口威胁小孩子,扇小孩子耳光,你们不来。他们拿弹弓把老张鼻梁打断,你们不来。他们刚刚被我们打了几拳,你们就来了,还要带我们回派出所。”
眼前这几个男子砸玻璃、泼粪水、打小孩,使用了很龌龊的手段,但是这些人长期与公安打交道,具有躲避打击的经验,手段龌龊,却很难处理他们。这些老工人是被欺负的一方,如今又落入社会流氓布下的陷阱之中。
钱刚心如明镜,却只能依法行事,耐心解释道:“打架是双方的事情,两边都要到派出所去。你们不到派出所,怎么解决问题?”
文身男子在旁边煽风点火,吼道:“我们没有还手,这可不算互殴。我们是受害者,警察一定要主持公道。”
文身男子是龙泰公司的小头目,好几次与退休工人发生冲突都在场,是退休工人们最憎恨的人之一。他在旁边吼叫就如火上浇油,退休工人们更不愿意前往派出所,愤怒地推搡几个男子,场面混乱起来。
突然间,两名带着酒气的老工人冲了过来,其中一个老工人鼻子包着绷带,提着铁锹,另一个拿着菜刀。
鼻子受伤的老工人扬起铁锹,道:“他妈的不想活了,我打死你们。”
另一个汉子挥动菜刀,道:“你们派出所都是和这些黑社会勾结在一起的,想骗我们到派出所,没门。”
钱刚想要制止这两个老工人,却被人群挡住。他用力扒拉开挡在身前的人,大声道:“放下东西,我是东城派出所的。”
说话间,鼻子受伤的老工人挥起铁锹,朝那名文身男子拍了过去,只听得咔嚓一声,文身男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叫声,挽起衣服袖子,手臂鼓起一个大包,眼见着是骨折了。
钱刚赶紧来到鼻子受伤的老工人面前,声音严厉地道:“立刻放下铁锹,否则我会对你采取强制措施。”
另一名民警和两个辅警看见老工人带着武器,都紧张起来,取出警棍。
鼻子受伤的老工人双眼喷火,不管不顾,铁锹带着风声朝钱刚迎面砸了过来。另一个拿着菜刀的汉子,也朝钱刚扑过来。
跟随钱刚来的民警从侧面扑过去,将拿菜刀的汉子扑翻在地。那汉子顺手一刀砍在民警手臂上,鲜血瞬间就迸了出来。两个辅警一拥而上,压住拿菜刀的汉子。
钱刚被铁锹逼迫,不断后退,大声警告。
退到一处菜园时,钱刚被栅栏挡住。他在翻过栅栏时,后背被铁锹拍中,跳到菜地后,痛得直咧嘴。钱刚面对双眼通红的汉子和高高举起的铁锹,意识到了危险,取出随身佩带的手枪,口头警告道:“你不要胡来,放下铁锹,我是东城派出所副所长钱刚,你遇到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
拿铁锹的老工人正是鼻梁被弹弓打断的张正虎。当邻居和几个黑社会扯皮的时候,他正在生闷气,和以前同一班组的好兄弟在楼上喝酒。这时,张正虎接到女儿电话,女儿在电话中哭着求救:“爸爸,我被人打了。”随即,女儿电话中传来一个略带湖州口音的男声:“张正虎,你龟儿子给我听好,你必须签拆迁协议,否则你女儿要挨打,还要被强奸,弄不好,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女儿了。不要报警,警察都是我们这一边的。你不信,看看楼下的警察是帮你们说话还是帮我们说话。”
张正虎的外孙声音响起:“外公,他们打我。”
湖州口音的男子道:“张正虎,你不签字,我就绑了你外孙。”
张正虎还想说话,结果对方挂断了电话。他跑到走道上,正好听到警察要求同楼的邻居到派出所去。电话里的内容和现场发生的事完全吻合,在酒精作用下,生性暴躁的张正虎失去理智,提起一把铁锹奔下楼。
张正虎使用的是老式的山寨老年手机,充话费送的。这种手机声音极大,在一旁喝酒的另一个老工人李强听得明明白白,气愤之下,也拿着菜刀冲了下来。
“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开枪了。”钱刚躲过带着风声的铁锹,看着打红了眼的老工人,道,“我警告你,再过来就是袭警。”
张正虎脑中全是女儿哭泣的声音,他失去理智,举起铁锹,又拍了过去。
砰的一声枪响,钱刚退后一步,道:“别过来,你这是袭警。”
张正虎仍然举着铁锹拍了过来。砰,又一声枪响,张正虎倒在地上,鲜血涌出,在地上形成了血泊。
两枪后,所有人都惊住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钱刚脑中一片空白,声音和光线仿佛在空中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变成了几十年前的黑白片。他随即清醒过来,握着枪,左手取出手机,打给东城所所长戴克明,道:“老工人拿铁锹追打我,我开了枪,击中一人。”
所长戴克明道:“死了没有?”
钱刚道:“胸口在出血,应该打中要害了。”
戴克明道:“左胸还是右胸?”
钱刚道:“左胸。”
戴克明倒吸一口凉气,道:“让其他人留在现场,你赶紧撤回来,按照程序交枪,说明情况,等待调查。”
放下电话后,钱刚稳了稳心神,把拿微型摄像机的人叫了过来,道:“你刚才录像没有?”
那人看着钱刚右手的枪,讨好地道:“打架的速度太快,我刚从包里拿出摄像机,还没有来得及开录,你们就打完了。我没有来得及录,绝对没有录,钱所长放心。”
“正该录像的时候,你狗日的做什么去了?”钱刚希望年轻人能录下自己开枪的过程,有视频,一切明摆着,不用过多解释。老机矿厂这边是破旧小区,监控探头极少,要解释为什么开枪,还得靠证人证言和现场勘查。
那人道:“真不怪我,那两人冲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收了机器。”
枪声响起后,现场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情绪越来越激动。
民警张勇被菜刀砍伤,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他顾不得包扎伤口,来到钱刚身边,低声道:“钱所,你先走。”钱刚摇了摇头,道:“人太多,走不了。我现在离开,反而惹麻烦。”
用菜刀砍人的老工人傻傻地坐在张正虎身前,不哭,也不说话。
机矿厂的老厂长以及居委会干部得知出事后,迅速赶过来维持秩序,安抚围观群众的情绪。
警车陆续到达,拉起警戒线,保护枪击现场。救护车随后也赶了过来,确认张正虎已经死亡。一名年轻女子哭喊着冲进现场,被人带上了救护车。
钱刚从警二十来年,还是第一次开枪打死人,乘车准备离开时,他心乱如麻。他仔细回想整个出警过程,认为开枪符合规范,慢慢定下心来。回到单位,他交出枪支封存,准备接受审查。
回到家中,钱刚泡了个热水澡。浴盆是在妻子坚持下安装的,钱刚平时基本不用。今天开枪打死了一名老工人,他闭上眼总能看见对方那张喷着怒火的面容,这个面容就是隔壁“王叔、张叔、李叔、陈伯、刘伯”的面容,是工人阶层的一员,而非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如今熟悉的面容倒在血泊之中,尽管他反复说服自己开枪符合规范,是正常的执法行为,但内心仍然处于煎熬状态。特别是回到派出所交出配枪时,他握枪的手不停地哆嗦。泡在热水里,他抬起右手,水面跟随着右手轻微颤抖。
“如果我撤离现场,那就不会开枪。对方喝了酒,一时冲动才来打人,等酒醒了后,自然不会冲动。”钱刚不停地回想现场情况,自责和内疚之情从内心深处的角落钻了出来,慢慢成为主要情绪。他情绪低落,有恐惧,有焦虑,也有抑郁。
在浴盆里泡了一个多小时,钱刚正要起身时,屋外传来妻子江晓英焦灼的呼喊声。他从浴盆里站了起来,道:“别喊了,我在泡澡。”
江晓英说话结结巴巴,道:“你开枪打死人了?”
钱刚惊了一跳,道:“你怎么知道?”
江晓英说话时几乎要哭出来,道:“老机矿厂的工人有好几百,扯起横幅,写的就是派出所副所长钱刚开枪打死老工人张正虎,现在正在堵大街。钱刚,你真的打死人了?”
钱刚双腿发软,坐在浴盆边沿,道:“我不是打死人,我是执法。我是派出所副所长,接到110电话后出警,这是执法行为。他们是朝哪个方向走的,我上楼去看看。”
楼上天台视野开阔,恰好能看到前往市委方向的大道。江晓英见丈夫情绪异常,怕其出事,便陪着他上了天台。站在天台,能够清楚看到数百人堵在前往市委的主路上,周边围观群众数量更多,里三层外三层,彻底堵住了前往市委的大道。
钱刚脸色发青,握紧妻子的手,道:“那个老工人拿着铁锹,已经拍打了一个人,那人胳膊肯定断了。我鸣了枪,他还在往上冲。如果我不开枪,被他用铁锹打伤,丢了枪,事情更大。”
江晓英道:“这件事情后,你就不要当副所长了,辞职当个小民警,安安稳稳过日子。”
钱刚感觉身心俱疲,道:“我辞职,今天就写辞职申请。”
夫妻俩还未下楼,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我是老崔,听说你上午开了枪。你在哪里,下午我来接你,过来谈话。”
“下午2点,我在家等你。”
江晓英道:“谁来找你?”
钱刚道:“老崔,你认识的。他在市警察心理服务中心,凡是开了枪,都要到他那里去谈话。”
江晓英气愤地道:“你开枪是为了公事,承担了这么大的压力,难道还要受审?”
钱刚自言自语道:“我是严格按照程序开枪,没有问题。到心理服务中心是接受服务,他们担心我心理出问题。”
江晓英拍了拍胸口,道:“吓死我了。再吓几次,我绝对要得心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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