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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大利在内网中看过西城那起强奸案,万万没有想到会和周涛扯上关系。他向专案组副组长老朴请假以后,急匆匆地赶回江州。

站在江州市刑警新楼车库,侯大利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实质性变化。自己如今是省刑侦总队侦查员,而不是江州市公安局侦查员。周涛出事,这是江州市局的事情,与省刑侦总队没有直接关系。他只能利用省公安局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组长的身份,了解江州市公安局向省刑侦总队推荐进入专案二组的人选情况。

侯大利上交办公室钥匙后,在刑警新楼没有了落脚点,便直奔307室。307室只有马小兵一人,江克扬、袁来安和伍强都不在办公室。

“老克在开会,他让我等你。”马小兵从柜子里取了纸杯,泡了一杯茶。

侯大利没有寒暄,直接问道:“周涛是怎么回事?”

马小兵压低了声音,道:“事情比较麻烦,张小舒从陈菲菲阴道里提取的精液DNA与周涛比对成功。在陈菲菲苏醒过来的芦苇丛里有两个烟头,这两个烟头上有周涛的指纹,上面的指纹与DNA也比对成功。证据很硬,周涛已被刑拘,送到看守所了。”

侯大利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烟,点燃,深深抽了一口,道:“这事不对劲,周涛和朱朱正在热恋,关系好得很。18日晚上,我、周涛、老克、朱支等人还在一起吃了饭,喝了不少酒。他怎么会在19日上午就莫名其妙地强奸陈菲菲,这不合情理。”

马小兵道:“烟头上的指纹和DNA,精液DNA,都是非常扎实的证据。这个案子不是我们经手的,我也不太清楚细节。”

侯大利道:“钱刚开枪案最初也是无可辩驳,结果却是一枪两孔。此案正是因为证据太扎实,我反而觉得有问题,现场更接近于有人故意布置。老克在开什么会?”

马小兵道:“西城梁大队正在汇报陈菲菲被强奸的案子。除了支队的人,纪委监察、法制办等部门都来了,市检察院也派人来参会。”

侯大利心中有无数个疑团,但是他不是案件侦办者,甚至不再是江州市的刑警,所以不能插手西城刑侦大队负责的案子。他和马小兵相对而坐,开始不停地抽烟。

三小时后,会议结束。江克扬走回307室,不停地摇头,道:“周涛惹上麻烦了,比钱刚那时还要麻烦。大利,陈支叫你过去。”

支队长陈阳脸青面黑,心情极度不爽,见到侯大利进来,道:“周涛被推荐到命案积案专案组的文件还没有签出来。如果周涛前脚刚到省厅,后脚就因为强奸而坐牢,江州市公安局就丢大脸了,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侯大利道:“周涛真会强奸吗?”

陈阳靠在沙发背上,神情疲惫,道:“最初我也不相信,可是现在看来,确实如此。19日上午,周涛送女朋友离开以后,整个上午都找不到可以证实其行踪的人,下午才回到视频大队。据他所说,19日上午原本想要购物,后来改变主意,回家去看爸妈。他爸妈不在家,在外面旅行。周涛就在他爸妈家里睡了一觉,中午在家煮了面条,下午才回到刑警支队。其间,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他的行踪,他和父母的通话记录也只能证明他和父母打过电话。他爸妈住在郊区,独家独院,没有监控。”

侯大利道:“市区道路主要节点全部有监控,总能看到他。”

陈阳摇头道:“他骑自行车回家,九点,在东门一处监控中看到了周涛,后来就再也没有看到。除了陈菲菲身上的精液,陈菲菲在车上还听到‘侯组长’三个字,她对这三个字印象特别深。西城刑侦正是从‘侯组长’三个字开始调查,从数据库里调出了105专案组成员和重案一组成员的DNA数据,其结果和周涛的数据完全能够比对上。”

侯大利道:“车上,什么车上?”

陈阳道:“陈菲菲接到朋友电话,准备到金色天街打麻将。出门不久,被一辆灰色长安车拦住,车上跳下来三个人,拉陈菲菲上车。陈菲菲在车上听到了‘侯组长’三个字。”

侯大利脸色顿变,道:“在猥亵案和邱宏兵案中,出现过一辆江州长安车,还从长安车上跳下几个人,绑了张英。至今,这辆长安车以及车上的人都还没有找到。猥亵案中,没有动机的杨为民就算长了一百张嘴都说不清。这两起案件与陈菲菲被强奸案的作案思路和手法基本一致,我可以大胆地说,杨为民和周涛都是被栽赃陷害的。我们可以从陈菲菲接到的电话查起。”

陈阳道:“梁大队经验丰富,没有放过这些线索。给陈菲菲打电话的人也是在酒吧驻唱的女人,她们经常约起来打麻将,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这很正常。”

侯大利道:“肖霄?”

陈阳道:“不是肖霄,是另一个驻唱歌手,艺名叫桐桐。这个歌手也给肖霄打了电话,约肖霄打麻将。周涛说不清楚19日上午的行踪,DNA比对结果更是让他脱不了干系。滕鹏飞已经回来了,目前由他负责调查陈菲菲案。鉴于陈菲菲在车上听到‘侯组长’三个字,他会向你了解情况,包括你19日上午的行踪。”

侯大利道:“19日上午我在省厅参加‘秋风’行动动员大会,和关局长在一起。从‘侯组长’这一称呼来看,此案真凶是想把视线引向我。”

陈阳道:“我知道这一点,所以肯定排除你的嫌疑。但是笔录还是要做,这是正常程序。我和滕鹏飞细谈过此案,此案的关键在于找到那辆灰色长安车,抓住车上那三个人,如果办不到这一点,周涛很难脱身。”

“这是正常程序,我肯定配合。”

滕鹏飞是重案大队队长,办案经验丰富,由他侦办此案,不会放过任何可疑的线索。侯大利这才稍稍放心。

陈阳又道:“我请示了宫局,这一次抽调到省厅的人员就是江克扬和樊勇,不再增加其他人。黄大森案和王庆财外逃,虽然也上报给了省厅,但是我们也得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继续以重案二组为主体,抓捕这两个人。”

离开陈阳办公室时,侯大利迎面遇到了三组组长李明。李明脸上有明显的风尘之色,额头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比起报复杀人案之前至少老了10岁。侯大利经受过在重案一组的锻炼,完全能够理解李明此刻的心境和面临的压力,主动打了招呼。

李明脚步放缓,道:“你还没走,手续办了没有?”

侯大利道:“为周涛的事情回来的,他原本是要借调到省厅专案二组的。”

“这事很难,这都是什么事啊!”李明叹息一声,重新加快脚步。

离开刑警队新楼,走进墙面斑驳的刑警队老楼,听到楼上熟悉的说话声,侯大利在刑警队新楼略微“不顺气”的隔膜感便随之化解。

“都要刷,不要留死角啊。里屋的玻璃掉了一块,别换玻璃了,没用,还得漏雨,把玻璃整体换掉。”朱林站在五楼,指挥工人维修省专案二组的办公场所。

四楼到五楼之间安装了一道铁门,隔开省专案二组和市105专案组。这样既方便专案二组与江州市公安局保持联系,又让专案二组具有独立性。

“大利,你过来啦!”朱林给工人散了一圈烟,道,“我们到楼下说。”

走进朱林办公室,侯大利蹲在柜前,拿出茶叶,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朱林道:“到了省厅,没有忘本,很好。”

侯大利道:“师父,我怎么能忘本?我是为周涛的事情回来的。”

朱林道:“朱朱听说这事后,跑到我这里大哭了一场,也大骂周涛,说周涛是人面兽心,是骗子,是变态。骂完,她就走了,再没有出现过。对比钱刚的妻子江晓英,现在的小年轻真靠不住,能同甘,不能共苦。不过我也能够理解,男朋友涉嫌强奸,没有女人能受得了。”

侯大利用肯定的语气道:“周涛不是强奸犯,有人策划了这起事件,和猥亵案是一伙人,也在邱宏兵案里出现过。”

朱林道:“三起案件各不相同,如果是一伙人干的,动机是什么?”

“师父,你是局聘专家,参加案情分析会没有?”侯大利总觉得隐隐约约有一条线索将三个案子串在一起。这条线索在空中飘浮着,时断时续,时隐时现。

朱林摇头道:“我和老姜局长都是顾问,顾问就是可顾可问也可不顾不问。周涛的案子与105专案组有关,我和老姜局长都没有受邀参加此案。”

钱刚枪击案是由侯大利负责侦办的,他有权利调集所有资源办理此案,最终还原了真相。周涛陷入强奸案,侯大利已经调离江州,不再负责此案,空有一身本领,只能干着急。他强行按捺住内心的焦急,等待时机。

下班以后,张小舒回到刑警老楼。自从得知省专案二组在老楼设有驻地,她就一扫前两日的阴郁,暗自觉得自己之前过于矫情。

诸人从常来餐厅要了一盆青花椒酸菜鱼,来到一楼新布置的饭厅吃饭。这个饭厅是特意为专案二组布置的,考虑到工作的保密性,等专案二组入驻后,常来餐厅便送饭到一楼饭厅。虽然专案二组还没有入驻,但是饭厅已经提前启用。

在等待餐厅送菜时,侯大利把张小舒叫到资料室,道:“你验过陈菲菲的伤,直觉是什么?”

“犯罪嫌疑人用烟头烫了陈菲菲的胸部和下身,非常变态。周涛是技术宅男,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又和朱朱正在热恋,绝不可能做出这种变态的事。而且,周涛生活单一,如果说这种宅男还控制了一群手下,这也太好莱坞了。”张小舒对周涛印象颇佳,压根儿不相信他会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侯大利道:“精液是不是混合精液?”

张小舒道:“不是,只有周涛的DNA。”

侯大利自语道:“三个人把陈菲菲拖上车,在精液和烟头上仅仅留下了周涛的DNA,其他两个人过于干净,仿佛不存在一样。”

张小舒看到侯大利鬓角的白发,忍不住心酸。她稍稍移开目光,望着窗外,道:“绝对有人栽赃周涛。我记得老克探组在侦办张英被猥亵一案时,提出过有一个公司A的设想,这个公司A在幕后操纵了猥亵案。周涛强奸案与猥亵案高度相似,面包车、车上跳下三个人、三个人戴着帽子和墨镜、动作迅速、还有意说了几句话,这显然是同一个思路。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我个人倾向于周涛案和猥亵案是同一伙人做的。”

张小舒是有着医学背景的新警察,没有受过太多刑侦方面的训练,可是有着非常难得的直觉,第六感非常敏感,往往能直接触碰到事件真相。侯大利听得很认真,还拿出小本子记了几笔。

在105专案组的持续努力下,原本毫无线索的杨帆案渐渐显露出模糊不清的轮廓。专案二组即将接手杨帆案,化名为吴新生的杨永福是重点调查对象,而猥亵案、邱宏兵案和陈菲菲强奸案皆和吴新生有或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此刻,侯大利头脑中开始出现长线经营的想法。

楼下传来常来餐厅常总的声音。

常总亲自端来了青花椒酸菜鱼,还带来两瓶好酒,见到侯大利后,快活地道:“这是江州本地的高粱酒,在地下藏了二十年,比你们上一次喝到的年份更长。这瓶是当年大老板埋在地里的,准备嫁姑娘时再喝。他特意交代,因在国外暂时不能回家,送两瓶酒,祝贺大利调到省厅。”

张小舒想起卷宗中青春少女惨烈的死法,能够真切地触摸到丁晨光内心深处的那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有着类似的深深伤痕,听到常总的转述便引起了共鸣。最让她悲伤的是就算抓到了谋害母亲的凶手,这道伤痕依然会存在,陪伴她一生。

常总扭开酒盖,酒香争先恐后地从酒瓶里冲出来,充满全屋。他又陪着侯大利聊了几句,这才离开小饭厅。

樊勇端过酒杯,道:“如果不出周涛这一档子事,那今天就应该非常快乐。可惜了。”

朱林道:“樊傻儿,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樊勇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道:“我这种傻子都知道周涛不可能强奸陈菲菲。一大堆聪明人难道还看不明白,这是有人陷害。”

朱林道:“那你说说,谁会来陷害周涛这种无权无势的视频大队小刑警,图什么?”

樊勇抓了抓头,道:“我没有想明白。”

张小舒冷不丁地道:“我怀疑周涛是被‘误伤’的。”

朱林道:“周涛是替谁‘受伤’?”

张小舒直接转向侯大利,道:“周涛住在老楼,极有可能替住在老楼的其他人受过,最大可能就是大利。”

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侯大利。

“或许是,也有可能不是,还得看案件侦办情况,以及证据。”侯大利是赞同张小舒的意见的,只是有了对案件进行长线经营的想法后,便将自己的真实想法牢牢锁在了嘴里。

晚饭之后,诸人散去。张小舒来到侯大利身边,道:“周涛不在,易思华还没有回来,这幢楼晚上黑黢黢的,我有些怕,你能不能在这边住一晚?明天,易思华就回来了。”

张小舒直截了当地提出诉求,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侯大利不忍拒绝,同意留下来。

张小舒又道:“你去了专案二组,要负责湖州和秦阳,回江州的时间有限。趁你还没有走,我想学习擒拿术。”

“先休息一会儿,晚上十点钟,我们到健身室。”有了田甜牺牲的惨痛教训,侯大利希望所有警官都成为身手敏捷的“大侠”,张小舒想学习搏斗技巧,他自然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晚十点,侯大利和张小舒换上运动服,来到底楼的健身室。在进健身室时,侯大利特意检查了老楼的铁门。铁门上了锁,从外面无法打开。老楼的围墙高两米五左右,墙上没有安装监控。

“这是安防弱点,外人进来完全没有阻碍。作为省专案二组的驻地,得加高围墙,增加监控。这一点我要向宫局汇报。”

“大利,以前院里养着狼狗,为啥现在不养了?”

“大李活活累死了,旺财为了救人牺牲,警犬中心心疼得很。如今不愿把退役的警犬给105专案组,特别防着朱支。”

前一次,侯大利让张小舒学习扭对手的指关节,这一次,侯大利准备传授的是遭后勒颈时的防卫制敌方法。女性体力弱于男性,遭后勒颈时往往无力反抗,会陷入极端危险的境地。

侯大利讲解道:“被男人从后背勒住脖子以后,必须先保持冷静,然后用自己的双手扣住勒颈的手臂,迅速向左转体,稳住重心,这是防止被敌人拖倒,这是守势。当身体稳定之后,必须主动进攻,女性力量不足,很难与男性歹徒硬抗,只能攻击敌人的薄弱部位,瞅准时机猛烈击敌人裆部,一次,二次,三次,下手必须凶狠。这是男人最为脆弱的部位,被击中后疼痛难忍,也就失去了进攻能力。”

张小舒道:“这么简单?”

侯大利道:“真正有效的搏斗术都很简单。这种招数平时不能用,只要用出来,就要有打残对手的狠劲。”

整个老楼里只有一男一女,天热,衣衫单薄,侯大利有点怕接触张小舒的身体,用手假装扼着张小舒的脖子,他的胳膊悬空,没有扼实。

张小舒道:“这是救命的招数,你这个大老爷们别扭捏了。”

侯大利道:“那我们先练习第一个步骤,双手扣对方手臂,向左转体。别用第二式,我可受不了。”

张小舒背向侯大利站立。侯大利上前,用右胳膊勒住张小舒的颈部。肌肤相接之时,侯大利身体有些异样。他努力控制呼吸,不让自己出丑。

控制重心,这看似是一个简单动作,但是,面对具有绝对体力优势的对手时,被控制的女性必须头脑清楚、异常果断,这样才能脱困。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反复练习,让肌肉形成记忆,能够不经思考就凭身体本能完成整个动作。

练习了四十多分钟后,侯大利道:“你基本掌握了动作要点,以后反复练习就行了。我得洗澡,出了一身臭汗。”

他上了楼,走进男卫生间,打开花洒。他的丹田火焰越烧越猛,必须靠冷水浇灭。

洗澡之后,侯大利换上干净衣服,又喝了点白开水,正准备打开电脑,窗外传来小提琴悠扬的琴声。这琴声如海边的精灵,有强大的魔力。侯大利离开座位,靠在房门口,欣赏张小舒的独奏。

张小舒站在走道中间,淡淡的月光洒在她洁白的手臂上,有一种圣洁之美。她全神贯注地拉琴,马尾辫有节奏地摇摆。围墙隔绝了城市的喧嚣,小提琴的声音在夜色中如精灵一样跳跃,节奏明快,曲调流畅,满满的全是异国浪漫风情。

一曲既罢,老楼寂静无声。

隔了一会儿,旋律再次响起,这次响起的是电影主题曲《我心永恒》。旋律缠绵悱恻,带着淡淡的忧伤。等到此曲奏罢,又一曲响起。

第一曲带着些欢快,第二曲略显忧伤,第三曲则气质沉郁,荡气回肠。

三曲过后,张小舒静静地看着侯大利。

侯大利来到张小舒身边,道:“你不应该来做法医,做法医会见识太多人世间的丑恶。”

张小舒道:“音乐制造的是幻境,我终究会回到平凡的生活中。我一定要看到杀害我母亲的凶手落网,这是我人生中的执念,和你的一样。”

每个人都有执念,每个人的执念各有不同,但最后都成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月光之下,张小舒有一种特别之美。她的皮肤白皙,鼻子小巧又挺直,盘起了头发,淡雅而大方。田甜的五官更加深邃,立体感强,有一种特别的英气。张小舒是标准的鹅蛋脸,五官线条柔和,气质温婉,是比较标准的东方美女。侯大利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将张小舒和田甜放到一起比较,有一丝危险的气息,他赶紧移开目光。

7月21日上午,侯大利从车库电梯直达市公安局指挥中心八楼,来到关鹏办公室。

关鹏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若有所思地盯着侯大利。

侯大利坐了下来,道:“关局,我有事向你汇报。”

关鹏道:“你是为周涛的事?”

侯大利道:“昨天大会以后,你曾说江州不少企业家的家人都出过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值得我们关注。我这两天都在琢磨这事,越琢磨越觉得事情比想象中的要复杂。张冬梅之死其实还有疑点,杨帆案至今未破,秦永国的弟弟秦永强死于矿难,白玉梅当时在秦永国的矿上担任财务,我觉得一定有人专门针对企业家下手。”

关鹏沉默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慢慢打开,道:“除了你刚才说的几个人,还有李兴奎的妹妹。她在四年前被人捅了一刀,伤了脊柱,现在还在坐轮椅。”

侯大利道:“我怀疑这一系列事情都与杨国雄的儿子杨永福有关,包括猥亵案和强奸案,都是杨永福设计的。杨永福在湖州化名为吴新生,湖州因此查处了几个内外勾结改户口的派出所民警。我认为杨永福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事情,其身后应该有一个团伙。我建议长线经营此案,查找杨永福作案的证据,彻底铲除这个毒瘤。”

关鹏道:“为了配合省厅的‘秋风’行动,市局将重案一组马小兵、袁来安和伍强三名侦查员全部充实到105专案组,由刘战刚统一领导,朱林和老姜局长配合。这是长线经营的力量,除了参加者以外,要严格对外保密。”

侯大利请示道:“省专案二组要负责侦办杨帆案,长线经营之事能够向专案二组成员透露吗?”

“等我和杨政委沟通达成共识以后,召集所有参加长线经营的专案组成员开会,签保密协议。我们会向省公安厅做专报,到时看省厅指示。目前,长线经营的想法除了105专案组以外,只有老朴和你知道,暂时不要向省专案二组其他成员透露。”

关鹏停顿了一下,又道:“你向老朴推荐了周涛,肯定关心他的事情。周涛这案子和钱刚那案子不一样,钱刚是在正常执法过程中出的事。周涛则是另一回事,性质完全不一样。我们不会包庇自己的刑警,也绝对不会冤枉自己的刑警。”

侯大利由衷地道:“谢谢关局。”

关鹏挥了挥手道:“本来就是我的事,何来谢字?侯大利,我作为警界前辈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侯大利挺了挺腰,凝神听讲。

关鹏道:“江州市公安局是一支大队伍,绝大多数人都忠于职守,遵纪守法,但是不可否认,队伍中总会存在少数害群之马。所谓慈不掌兵,对待害群之马必须有霹雳手段,绝对不能手软,否则就会是一粒耗子屎坏了一锅汤。但另一方面,要带好公安这一支大队伍,还要站在刑警的角度想问题,为他们解决生活和工作中的难题,创造更好的工作环境。这是我想跟你讲的第一件事。你是很有天赋的侦查员,我们江州通常会说老天爷赏饭吃,既然老天爷赏了你这个饭碗,而且这个饭碗又具有打击犯罪的重大意义。人生短短几十年,要做出超出常人的成就非常难,你要好好想一想人生的意义和目的,这样会提高思想境界。这是我想跟你说的第二件事。”

离开关鹏办公室后,侯大利、江克扬和樊勇在刑警老楼碰头,一起前往省城阳州。越野车开上高速公路,侯大利打开音乐,吉他曲《雨滴》的旋律顿时填满车内的空间。

江克扬靠在副驾驶室皮椅上,道:“原本应该是我们四个人到省厅,结果周涛出了这破事,我们就这样甩手走了,我感到心里不安。”

樊勇道:“滕大队回归了,由他来接手办理陈菲菲强奸案,也不错。”

江克扬道:“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总得做点什么。虽然我们不具体经办陈菲菲案,但是我们可以迂回调查,从查找那辆多次出现的面包车入手,这也和猥亵案有关联。大利,你怎么看这事?”

侯大利没有透露来自关鹏的更多信息,道:“再等一等,看情况再说。”

江克扬急道:“那就眼睁睁地看着一起工作的兄弟被关在看守所?”

樊勇道:“案子不由我们侦办,现在只能干瞪眼。乱插手,违反纪律。我选择相信滕大队。”

江克扬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车内气氛沉闷,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如泣如诉的音乐在车内流淌。一小时后,越野车停在省公安宾馆。公安宾馆所住人员都是命案积案专案组成员。他们来自不同地区不同系统,皆是各地的佼佼者,在宾馆相遇时彼此礼貌地点点头,暗自审视相遇之人,隐有争强之心。

八楼小会议室有三男一女,正在和老朴聊天。

“侯组长,我是第一次上省厅的专案组,手机是不是要上缴?可不可以对外通话?”说话的男同志有一张圆脸,黑黑胖胖,说话和气,极似工地上技术部的工程师。

侯大利知道此人来历,丝毫不敢小觑,客客气气地道:“我们是命案积案专案组,不是侦办那种盘根错节的敏感大案,用不着上缴手机。文件袋里有纪律要求,我不多说,大家看了就明白。”

男同志又道:“我们要在专案组干多久?”

侯大利道:“具体时间不清楚,得看案件侦办情况。戴主任,周支队谈起过你,赞不绝口,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男同志道:“你知道我?”

侯大利道:“你是湖州市刑警支队技术大队副大队长戴志。朴老师点名要你,周支队最初不想放,实在推托不掉才放你过来。”

戴志是全省有名的青年勘查专家。按江州市刑警支队勘查室小林的话来说:“勘查技术人员是杂家,什么都得懂,但是要做到对指纹、足迹、血液等技术门门精通则很难。戴志掌握的技术非常杂,眼光独到,以后绝对是山南省的技术大拿。”

侯大利极为重视现场勘查,自然欢迎戴志这样的勘查技术专家。

另一位小眼睛、短头发、高个子的男同志道:“我看了文件袋,专案二组负责六个命案积案,不可能同时动手,侯组长准备从哪个案子开刀。我们七个人可以分成不同小组,实施小组负责制。对了,我是谁,你认得出来吗?”

侯大利道:“先回答第二个问题,你是秦东江,来自秦阳市刑侦大队,是我的同门师兄。我进校的时候,你刚毕业,所以我们没有见过面。朴老师挖你过来是因为你精于刑事信息分析。程支队介绍你的时候,说你最喜欢计算,有个绰号叫‘军师’。”

秦东江微微一笑道:“你的眼光不错,但是不完全准确。我这人怕死,为了多活些时间,只能多动脑筋,要动脑筋就得熟悉材料,所以被冠以精于刑事信息分析,准确地说就是贪生怕死的狗头军师。在大队,我们有一个原则,凡是抓捕条件不成熟的,宁愿放过,也不愿冒险去抓。放过一次,我们再抓就行了,机会还多。只要抓住,不管再凶的人也得认罪伏法。”

老朴笑了起来,道:“这是实话实说。程支队对这个狗头军师是又爱又恨,爱的是秦东江出任务靠谱,掌握情况清楚,战术安排合理,总能顺利抓到人,他出任务时毫发无损的情况占了绝大多数;恨的是秦东江出任务很慢,相同的任务,其他队三下五除二搞定,他带队则迟迟不动手,害得在家等消息的领导提心吊胆。秦东江的动作虽然慢一点,失手的时候却不多。林海军负责追逃,原本想要秦东江,后来被我截胡了。”

听到秦东江的自我介绍,侯大利倒是肃然起敬,介绍道:“樊勇以前在禁毒支队,现在是特警支队的副大队长、战术教官。有你们两人在此,抓人应该会轻松了。”

樊勇咧着嘴笑,道:“既要算无遗策,也要狭路相逢勇者胜,否则就是单纯的包。”

秦东江道:“当包还有改正的机会,如果安排不得当,置队员于危险之中,那就是犯罪。”

樊勇道:“我同意你这个观点。”

另一个男同志自我介绍道:“侯组长,我叫张剑波,来自湖州。我是搞法医的,没啥特点。”

法医不仅要进行伤情鉴定,很多时候还得提取生物检材,会勘查。在基层分局,法医在刑事侦查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听说张剑波是法医,侯大利脸上露出笑容,道:“希望在一起工作愉快。”

老朴补充道:“调张剑波,我更是费了老鼻子劲。湖州方面的意思是给了戴、志二人,张剑波就得留下。我跟高局长说,这一次让张剑波跟着全省精英一起办大案,进步会很快,这是为了更好地培养接班人。如果不是高局长和我有老交情,面子上磨不开,我硬是挖不过来。”

这时一位女同志自我介绍道:“我是吴雪,绰号‘无血’,很有武侠的感觉吧!我来自省刑侦总队第六支队心理测试室,对审测一体化略有心得。当然,比起张小天副主任还差得远。”

吴雪原本不在名单之上,周涛出事退出专案组以后,老朴找到张小天,同样是“强行”把吴雪要了过来。

命案积案专案组二组共有七人,侯大利和吴雪来自省刑侦总队,张剑波和戴志来自湖州,秦东江来自秦阳,江克扬和樊勇来自江州。互相做了自我介绍以后,闲聊了一会儿,便到了吃饭时间。

公安宾馆底楼是餐厅,餐厅实行自助,但是每个组都有一个独立房间,门上钉着第二组的牌子。除了挂牌的房间外,还有一个大餐厅,侦查员也可以到大餐厅吃饭。

第一天中午吃饭,第二组成员在餐厅餐台取餐后,集体来到挂牌的房间。

房间里挂了一幅书法作品,作品内容是:所有参战人员,无论什么情况,一律不准饮酒。

侯大利凑到近处细看,才发现落款草书是“刘真”。平日里,刘真总队长面相严肃,有一股凛然之气,让人不敢接近。今天挂在第二组房间的书法却透露出刘真总队长内秀的气质和幽默的一面。

大家是第一次见面,说了些闲话。饭后,所有参战队员各自休息,熟悉材料。

秦东江来到戴志的房间。他们虽然来自不同地区,可是曾经两度在同一个专案组,互相熟悉。秦东江道:“志兄,今天在餐厅里看了看抽调的侦查员,我们两人年龄也不算大,还算新星。但是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我这个刑侦系学霸被晚了整整四年的师弟领导。”

戴志微微一笑,道:“你应该分析侯大利的来龙去脉,这是你的拿手好戏。”

秦东江道:“你知道什么绝密信息?”

戴志神神秘秘地道:“天机不可泄漏。”

“志兄又开始故作神秘。”秦东江拿出手机,拨通了省公安厅林海军的电话,道,“海军,问你个事,侯大利是什么来路?”

林海军这次也被抽调到省公安厅命案积案专案组,是第七组组长。他接到电话后,笑道:“你太孤陋寡闻了,侯大利的父亲是侯国龙。”

秦东江道:“难怪,才参加工作两年多时间就到省刑总当专案二组组长。”

林海军道:“我到江州挂过职,与侯大利有过直接接触。这人是真有本事,脾气也不小,不是全靠父亲上位。”

秦东江得知侯大利的父亲是侯国龙,内心深处的不服之气消失了一半。当然,还剩下一半仍然不太服气。

7月21日下午两点,阳州公安宾馆二楼大会议室召开“秋风-2010”命案积案攻坚行动专案组全体成员大会。

省刑侦总队总队长、命案积案专案组常务副组长刘真做了动员讲话,在会上,他强调了三点:第一,要有打赢攻坚战的信心,要有艰苦作战的准备,再久也不放弃,再难也要攻坚;第二,各地上报到省厅专案组的案件普遍年份较久,且当时技术条件差,破案难度很大,要坚持以“破命案,除积案,清逃犯”为目标,认真仔细核查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一条可疑线索;第三,专案组要专,重新启动原有线索,特别重视当时提取的物证,同时大力依靠当地公安机关,重视传统手段和现代科技的结合。

这三点就是各专案组的工作原则。

侯大利一边听刘真讲话,一边思考如何带好专案二组这支小队伍。参加工作以来,他很快就成为105专案组副组长、重案一组组长,在管理小队伍上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这一次担任专案二组组长,抽调人员是三个地区刑警队伍中的尖子,算是前两次职务的加强版。

如何带好这支具有很强专业技能的小队伍,破获三个地区最有难度的命案积案,是一个大挑战。

下午三点,专案二组在八楼会议室集中,召开第一次工作会议。

省厅刑侦专家老朴联系专案二组和三组,爽快地答应了参加专案二组第一次工作会。老朴虽然在省刑侦总队没有担任实职,可是其水平高、资历老、人缘好、见识广,在各地刑侦单位里都很有威信,其拉风的穿着与其他机关同志大相径庭。他走进会议室,几名年轻侦查员恭敬地和他打招呼。老朴笑嘻嘻地摇着折扇,与每一名侦查员都能聊上几句。

侯大利道:“朴老师,专案组的人,你全都认识?”

朴老师道:“我在全省各地到处跑,去看各地大案。凡有大案,各地都要抽力量组成专案组。在这个过程中,我认识了大家。同志们,我向你们郑重地介绍侯大利同志,他于2004年考入山南政法大学,读刑侦专业。如今是江州重案大队一组组长。如果这次不调入省厅,他将担任重案大队副大队长兼一组组长。”

秦东江于1999年考入山南政法大学,比侯大利早参加工作四年,是秦阳重案大队最年轻的探长,是秦阳刑侦支队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他原本对自己的履历颇为自傲,听到侯大利的简历之后,既佩服又不服。佩服的原因是侯大利如此年轻能被抽调到专案二组任组长,绝对有两把刷子。不服的原因是此人背景过于深厚,稍有点本事,便会进入某些人的法眼。他笑呵呵地道:“侯组长是我的同门师弟,厉害,佩服。侯组长有什么案例,能给我们讲一讲吗?”

老朴道:“大利的案例经常被收入刑侦系的最新案例选,二道拐白骨案,最近刚上。”

秦东江道:“啊,我读过这个案子,确实不错,但也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老朴道:“每个案子都有运气在里面,如果处处倒霉,那就破不了案。话又说回来,运气终究来源于正确的方向,这一点很重要。”

吴雪打量着侯大利鬓间的白发,道:“小天姐多次用称赞的语气提起过组长,说侯组长是神探,能入我们老大的法眼,肯定有真本事。”

侯大利道:“我们是一个组的战友,不用称呼组长,太别扭。大家直呼其名,或者叫我大利也行。”

秦东江聊了几句后,盯着樊勇的脸。

樊勇最初不想理他,后来被盯得毛了,道:“喂,东江同志,别盯着我的脸,这是枪伤。当时大利率领我们在唐河打伏击,结果对方狡猾,用炸药爆了一把,我脸上还中了一枪。如果打正了,我就得睡在江州陵园里面了。”

“英雄,佩服!”秦东江这人最讲究战斗时机,讨厌鲁莽的指挥员。听樊勇三言两语说起唐河之战,暗自警惕起来,开始担心侯大利这个小年轻在指挥时轻狂冒进。

略作寒暄后,会议正式开始。

侯大利道:“交给专案二组的六个案子,每个案件都不轻松。目前,线索最多的是湖州系列杀人案,我建议将此案作为专案二组的攻坚第一案。大家有什么意见?”

吴雪道:“我没有意见。”

秦东江道:“首战必胜,这很关键,若是第一个案子就破不了,不仅影响士气,还会耽误侦办其他案件。我有个建议,我们七个人可以分成两个组,各自负责三个案件,同时推进案子。侯大利作为组长,综合协调。”

樊勇当即反对道:“我不赞成分散兵力,撒胡椒面,表面上看起来处处用力,反而难以形成合力。”

秦东江道:“三个地区,六个案子。如果只盯着一个案子,一旦迟迟未破,那就麻烦了。如果所在地公安局局长打电话询问案件进展情况,我们要如何回答?如果所在地的案子压根儿未动,局长肯定冒火,说不定还会拿出小本本记上一笔。说句实在话,我们和侯大利处境不一样,侯大利如今是省厅的人,我们都是抽调人员。专案组总有解散的那一天,极有可能存在个别案子没有破的情况。如果我们的态度不积极,当地的案子没破,被领导记了一笔,回去的日子不好过。”

樊勇龇了龇牙,道:“我们七个人,来自四个单位、三个地区。按东江同志的说法,不论先办谁的案子,另一个地方的同志都会不满意。这样就没法搞,是不是?”

老朴笑而不语,打开折扇慢慢地摇,饶有兴致地看侯大利的反应。

秦东江道:“我的意见,从秦阳那起强奸杀人案入手。”

樊勇道:“江州105专案组一直在追踪杨帆案,有很好的基础。大利没有从江州开始,说明还是考虑了大局。至于被领导记一笔,那只能说明领导没有水平。”

侯大利抛出话题后,没有说话,而是静听几位发言。他发现当过副大队长的樊勇居然变得伶牙俐齿,与初到105专案组时不太一样了。

“大家都有家乡情结,这个无可非议。争来争去没有意义,我有个建议,大家先熟悉案情,明天投票决定首案。这是民主集中制,先民主,后集中,谁都没有话说。”樊勇声音挺大,理直气壮。

侯大利作为组长,原本可以坚持自己的意见,做出决定。他没有反对樊勇的建议,也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秦东江盯了樊勇一眼,心里想道:“我还以为樊勇真是樊傻儿,看来这家伙是张飞,用粗鲁掩饰精明。”

侯大利虽然是省刑总的编制,但是他刚从江州调来。专案组内有三个江州人,投票肯定会占便宜,湖州的张剑波和戴志肯定不会反对,省刑总的吴雪多半也会支持侯大利。秦东江将这一点看得很清楚,采取投票制,听上去非常合理,但是结果铁定依照侯大利的想法办理。而自己如果执意反对,在组内就会成为少数派,于是道:“没有必要投票,湖州就湖州。”

散会以后,老朴叫住樊勇,笑道:“我最近听过你两次发言,水平进步很快嘛,是当了副大队长的原因?”

樊勇指了指脸上的伤疤,道:“如果说有进步,那么和当副大队长没有关系。我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脸上被打了一枪以后,我躺在床上非常后怕,不是假的,是真的后怕。若是子弹偏一点,我年纪轻轻就交待在唐河了。人的生命太宝贵,也太脆弱了,活在世上就要好好珍惜。好好珍惜不是说我贪生怕死,而是要有道家的人生观,自由自在,潇潇洒洒,不让自己憋屈。从医院出来以后,我想什么就说什么,从不看别人的脸色。我支持大利的提议,原因很简单,我相信他的判断能力。”

老朴竖起大拇指,道:“樊傻儿啊樊傻儿,你越活越通透了,是有大智慧的人。”

侯大利回到寝室后,泡了一杯茶。茶水刚泡好,老朴推门而入。

老朴上下左右打量侯大利,道:“为什么选湖州作为第一案,谈谈你的真实想法。”

侯大利道:“我们最先着手的案子应该是破案可能性最大的案子,最先着手不等于紧盯不放,我们介入以后,能够深入就持续深入,能够突破最好。一时不能突破我们也不用着急,地方会配合我们,应该有一个第二次收集证据的时间,比如采集指纹、收集DNA证据等。在这个时间段,我们可以转移到第二个案子上,以此类推。之所以强调攻坚第一案,是强化大家拿下案子的决心。”

老朴道:“你看中了湖州系列杀人案的哪一个有利条件?”

侯大利道:“我觉得不止一条。第一,系列杀人案很难收手,我怀疑凶手还做过其他的案件,甚至还有可能是正在侦办的案件。”

老朴道:“停一下,你是真怀疑凶手另有案子。”

侯大利道:“我一直在系统里做比对,暂时没有结果。第二,湖州系列杀人案的现场一直封闭,留下了很多线索,刑侦大队原副大队长卢克英在退居二线后自愿守护现场,这点非常值得赞扬。第三,戴志和张剑波都参加过系列杀人案的侦办,对此案有直接的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

老朴道:“你确定第一案的理由很充分,我没有意见。二组和三组都是由我组成的团队,对所有人员都知根知底。二组的人员配得很强。凡强者都有个性,你在团队中年龄最小,带好这支队伍并不容易。今天秦东江和你唱反调,其实是在对你进行火力试探,查看你的水准,进而决定以后对你采取的策略。”

侯大利道:“我不会迎合队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老朴道:“团结很重要,团结才能形成合力,一个人不能包打天下。我挨个儿给你讲一讲几个队员的故事。”

侯大利把茶水端到老朴面前,静听下文。

老朴喝了一口茶水,慢慢地道:“戴志在专案二组中年龄最长,资历最深,经历的案子也最多。2005年发生的一起案子,破获得非常精彩,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简单来说,在湖州的一条小河边浮起一具男尸,男尸高度腐败,腰上还拴了一块大石头。遇到这种案子,一般情况下都是先搞清楚男尸的身份,再查明死亡原因,寻找抛尸地点。戴志带队勘查了现场,看着那块大石头想了好半天。在案情分析会上,戴志指出这块大石头上下两半存在明显色差,一半呈深灰色,另一半呈淡黄色。出现这种色差,意味着石头曾经半截埋在土里,半截暴露在空气中。河边很多农村住房门口有这种石头,用来围院子或者围菜园,所以当务之急是沿河寻找与石头相符的坑洞。支队认为戴志的思路合理,便让诸多侦查员沿河寻找。一小时后,在上游的一处农家找到了与大石头完全吻合的坑洞。农妇看到第二辆警车上的警察带来的石头后就意志崩溃,交代了杀人的事实,至此破案。这个案件从发现尸体到破案只花了两个小时。”

讲到这里,老朴用扇子拍了拍桌子,夸道:“这是非常精彩的案例,简单直接、干净利索,已经进入了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当年的案例集。”

很多案子的真相往往被一层窗户纸所隔离,戳不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案情便会扑朔迷离,最终导致无法破案。戳破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大家便会感叹:原来如此,这么简单。

侯大利是屡见大案的侦查员,明白在众多线索中找出关键线索是很难的事,这说明戴志是真有本事。

老朴随即又讲起秦东江的故事:“秦东江自认为是保命冠军,实则是秦阳有名的抓捕能手,被称为‘秦阳第一捕’。他的名言就是‘最好的抓捕就是让犯罪嫌疑人来不及反抗就被戴上手铐’。秦东江和他的小组经常为了寻找合适的抓捕时间蹲守一整天,这样做是值得的,所以秦阳第一捕所带的探组战功累累却极少受伤。由于要寻找最佳战机,秦东江在行动前一定要搜集各方面信息,久而久之,养成其擅长信息分析的特点。我记得这样一个案子,秦东江带着侦查员抓捕一名逃犯,逃犯正在肉铺切肉,手握利刃。强攻显然会遭到抵抗,受伤的可能性极大。秦东江对此逃犯研究很深,知道其前列腺有毛病,一小时之内必然要上厕所,而菜市场只有一个公厕。做出这样的判断后,两名侦查员在菜市场厕所蹲守,一名在附近观察。半小时后,逃犯进入厕所,随后被撂倒在卫生间。虽然侦查员被弄了一身尿,但是抓捕异常顺利,不费一枪一弹,没有人受伤。”

侯大利道:“我、樊勇和秦东江在抓捕上应该能配合得很好。”

老朴道:“你们是专案二组,主要的职责是找问题,出思路,控制方向,大部分时候还真用不着你们冲锋陷阵。秦东江能够采用正确的抓捕方式,这是建立在充分掌握信息的基础之上,这是他的长处。你要用其所长,为破案服务。”

“这也是周涛的长处。可惜,他莫名其妙地陷到强奸案里去了。说实话,我很担心周涛,各方面证据对他都不利。”侯大利猛然间想起了周涛,很是担忧。

“我们只是整个办案大系统里的一小部分,有纪律,讲规则,每个人不是无法无天的齐天大圣,更不能逞个人英雄,要相信组织,这是铁律,不能突破。”

老朴放下折扇,喝了一口茶水,道:“另一方面,如果周涛真是被冤枉的,那么案情肯定另有隐情,只要有隐情,必然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这事现在急也急不来。我再给你讲张剑波。张剑波遇到过一起棘手案件。一个年轻女子从夜总会五楼跳下,当时是在夜晚,没有人知道跳楼时的情景。女子的父母完全不能接受女儿是自杀的这个结论,认为女儿一定是受伤昏迷后被扔下楼,有人谋杀了自家女儿,扬言要到首都和阳州上访。此案经媒体报道,引来社会广泛关注,给湖州警方带来很大压力。张剑波认为如果该女子是昏迷后被抛落,有两种可能性,如果以体侧先落地,应该造成大面积肋骨骨折,尸检没有发现此现象。如果是以头部着地,头骨应该变形,尸检也没有发现此现象。他顶住压力,坚持认为该女子是自杀。省厅的杨浩带队复查尸检结果,得出的结论与张剑波一样,该女子确实是跳楼自杀。后来,在该女子男友的邮箱里查到一封遗书,详细写明了自杀的原因。专案二组中,拥有有法医背景的组员会有很多好处,这就不必细说了。前一段时间,‘钱刚枪击案’也很精彩,一枪两孔,这个设想非常精彩。张小舒这个年轻法医很有潜力,如果不是经验太少,我真想将她弄到专案组来。”

回想起“钱刚枪击案”,侯大利由衷地道:“张小舒没有经过侦查方面的专业训练,但是有天生的直觉,经常能说到案件的关键点,这一点格外难得。”

老朴笑道:“这是我第一次听你夸奖其他人的天赋,张小舒可以列入省刑侦总队的重点观察名单。我再讲一讲吴雪的故事。吴雪是张小天带出来的,非常优秀。她平时看起来像花瓶,实则眼光毒得很,她有一句口头禅是‘别说谎,你骗不了我’。去年,阳州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警方确定胡某存在重大作案嫌疑。由于证据链缺失,为确保万无一失,请第六支队心理测试室协助办案。张小天另有任务,就由吴雪接手此案。在心理测试过程中,犯罪嫌疑人的血压和皮肤电阻均显示正常,仅有呼吸略显异常。吴雪重新梳理案情,查阅过往资料,再次与犯罪嫌疑人见面。见面后,吴雪先和对方谈家人的情况,说了很多细节,让犯罪嫌疑人逐渐放松。火候到了以后,吴雪突然问‘你把手枪放在哪里’,就这一句话,犯罪嫌疑人猝不及防,生理曲线瞬间发生变化。有了这个结论,审讯继续用力,终将犯罪嫌疑人突破。”

刚刚与秦东江、张剑波、吴雪和戴志等人面对面交流,侯大利有了初步的直观印象。老朴又讲了每名侦查员的特点和故事,让侯大利对四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侯大利送老朴离开时,恰好遇到樊勇和秦东江从一楼健身房走了出来。两人满头是汗,秦东江嘴角隐隐有血迹。

侯大利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道:“老樊,你又逮着秦东江搞对抗了。”

樊勇咧着嘴笑道:“这可不怪我,秦东江非要和我打一场。我推辞不过,这才陪着他练练手。”

秦东江兴奋地道:“老樊搞过禁毒,又是特警出身,我打不过,他的功夫太好了。”

樊勇指着侯大利道:“戴上护具对练,大利肯定打不过我。可是真要搏命,大利多半要赢我。他这人非常狡猾,反关节技是其拿手好戏。无论你有多大力量,手指被反关节死死拿住时,也只能顺着对方的力道移动。”

秦东江眼前一亮,道:“有这个绝技,逮人就更有效。我们每次行动都要保持三对一以上的比例,大利拿住对方反关节,我们一拥而上,死死压住,再强的人也玩儿完。死缠烂打,正是我们的强项。”

老朴用折扇拍了拍秦东江的肩膀,道:“好好的警务实战技能,被你说得这么掉价。”

“我们不是比武,是抓人,不管有多么掉价,只要有效就行。我们三个人又可以组成新的抓捕组。”

秦东江说到这里,不由得暗自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一次抓捕。当时三名侦查员进入犯罪嫌疑人的房间,由于没有留人断后,犯罪嫌疑人的弟弟从后门进入,持菜刀偷袭他们。三名侦查员一名牺牲,一名重伤,秦东江后背留下了一条近三十厘米的伤口。这是一次惨痛到极点的抓捕行动,给初出茅庐的秦东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成为他时常出现的梦魇。但他没有退缩,擦干眼泪继续冲在一线,只是在行动中变得格外重视安全,成为“保命冠军”。

老朴道:“我再强调一点,到了省专案二组,抓捕是次要职责,最关键的还是重新确定每个案子的侦查方向,这才是你们专案组需要做的事情。今天晚上,你们几个专心看案子,明天,我继续来听二组的会。”

7月22日上午,专案二组聚于会议室。老朴准时到来,参加二组的工作会。

侯大利开门见山地道:“昨天大家都很认真地看了材料,今天再议一议把哪一个案子作为攻坚第一案。我建议以湖州系列杀人案为攻坚第一案。如果同意,请举手。如果举手没有过半数,我们再选另一案为攻坚第一案。”

“我不是二组组员,不参加表决。”老朴知道表决结果肯定是通过侯大利的意见,摇着折扇,在一边旁观。

秦东江道:“不必举手表决了,我同意湖州系列杀人案为第一案。”

其他同志没有反对侯大利的提议,湖州系列杀人案成为专案二组的攻坚第一案。

确定了湖州系列杀人案成为专案二组攻坚第一案后,张剑波拿起投影仪的遥控器,开始介绍案情。

投影仪幕布上出现了湖州系列杀人案的基本情况。

第一个案件的受害者叫赵代军,出租车司机,遇害时44岁,2004年7月8日晚上死于家中,脑袋被铁锤敲碎。

第二个案件的受害者叫程森,做烟酒生意,2005年2月14日,于小卖部后面的房间里,因酒精中毒而死,遇害时27岁。

第三个案件的受害者叫高小鹏,摄影师,2006年8月7日,在影楼内被勒死,遇害时38岁。

张剑波放下遥控器,介绍道:“我参加了系列杀人案的侦破工作,三起案件的尸检都是由我做的。先说湖州支队的调查结果。第一,三起案件的受害人没有直接联系,不是亲戚,不是朋友,互相之间没有联系方式。三起案件受害人的死亡方式也各不相同,分别为铁锤敲头、酒精中毒、领带勒死。第二,三名受害者的血液中都有迷药‘任我行’的成分。‘任我行’2001年左右出现在山南,有一段时间非常流行,受害者很多。这两年经过集中打击,抓了一批人,在湖州基本消失。第三,赵代军的银行卡和现金被提走,程森家里有保险柜,里面的现金被盗走,高小鹏家里的现金也被盗走。由于三起案件都出现了迷药‘任我行’,三个受害者都有到娱乐场所的习惯,而且家中现金被盗,所以湖州警方将这些案件做串并案侦查。”

张剑波介绍完基本情况,所有人都瞧向侯大利。

侯大利道:“湖州刑警支队的水平不容置疑,他们破不了的案子绝对不能运用寻常的侦查思维。我们在办公室研究和分析没有太大用处,必须重回现场。我们会后就到湖州,横向到边,纵向到底,重新把三名受害者的社会关系梳理一遍,这样才有发言权。”

侯大利的神探之名已经被专案二组的其他同志知晓。大家都还有些担心神探年轻气盛,看不上湖州、秦阳等地的刑警支队,说出些难听的话。此刻侯大利高度肯定湖州刑警支队的水平,态度诚恳,没有作假,张剑波和戴志都松了口气。

侯大利随即又提出是否还有未被发现的可以串并案侦查的案件。

戴志道:“我勘查过湖州绝大多数杀人案件,可以肯定地说,在湖州没有可以与系列杀人案进行串并案侦查的案件。”

秦东江道:“凶手有可能流窜,以前在湖州作案,后来流窜到其他地方。我们应该研究全省的类似案件,包括已经侦破的案件,如果运气好,凶手或许在其他地方翻了船,在监狱待着。”

张剑波道:“我们也有过这个想法,但是在省内没有找到可以串并案的案子。凶手在三个案子中皆采用了迷药,所以我判断凶手体力不强,脑子好使,透露出一些女性的特点,是女人的可能性很大。湖州支队也持相同看法,他们倾向于是不良职业的妇女作案。”

吴雪道:“我同意凶手是女性的判断,凶手大概率是人格异常者。女性人格异常者的表现往往更加隐蔽,对他人进行攻击时,往往会采用某种技巧。女性人格异常者犯罪的时间比男性人格异常者要晚,重新犯罪率也要低一些。这些特点都符合本案,凶手是女性的可能性更大。”

江克扬目前是案情分析会的记录者,大家发言中的观点统统由其记录下来。他没有发言,专心记录,同时将自己的分析判断与各位侦查员的观点进行对比。从学历和专业来说,他在专案二组并不占优,所以主动承担起记录之责,很谦虚地向各位侦查员学习。

秦东江道:“如果凶手是女性,动机是什么,是情杀还是财杀?我认为湖州刑警支队的看法是正确的。凶手就是从事特殊职业的女性,而且,这三个人都是凶手的顾客。这样想的情况是在做交易的时候,凶手实施了杀人计划。比如,赵代军把凶手约到家里,凶手让赵代军喝了含‘任我行’的饮料,结果赵代军横死在家中。第二个受害者同样如此,把凶手带到了小卖部,结果引狼入室,喝了‘任我行’,于是任人宰割。第三个受害者在影楼内被杀死,原因和上面一样。正是由于凶手是从事特殊职业的女性,所以三个受害人之间没有联系。”

张剑波苦笑道:“你们都应该看了侦查卷,我们当时的重点目标就是特殊职业者,组织大量警力,将湖州辖区内的‘小姐’查了一个底朝天。你们到湖州可以看一看完整的卷宗,堆起来超过两米。结果,一无所获。”

谈到这里,专案二组的侦查员都陷入沉思,只剩下老朴摇扇子的声音。

侯大利道:“朴老师,您是什么意见?”

老朴笑道:“我没有意见,就是带上耳朵听你们讲。命案积案有七个专案组,大家都憋着劲破第一个案。第一个案件必然是影响最大的,希望你们能够拔得头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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