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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大利到办公室,用保密电话给湖州支队专案组打去电话,请求调查李沪娟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

早上,刚到上班时间,侯大利在办公室接到了湖州刑警支队专案组的电话。支队专案组调查结果如下:第一,李沪娟死于1994年7月7日;第二,死亡地点在江州,准确位置待查;第三,死因是遭遇意外。

放下电话,侯大利久久地望着窗外,又在笔记本上写下“1994”这一串数字。

在他心中,1994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年份,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发生在这一年:

1994年3月,甘甜被人用枪指头;

1994年7月19日,秦力辞职;

1994年8月,甘甜被人捅了刀;

1994年9月20日,黑社会老大胡卫被当街打死;

1994年10月5日,丁丽遇害;

1994年10月22日,白玉梅失踪。

如今,又新增加了一个事件,李沪娟死于1994年7月7日。

到了1995年,秦永强死于矿井冒顶,重案大队侦查员田跃进辞职,秦力的弟弟秦涛脱离黄大磊团伙。这其实是1994年一系列事件的延续。

所有事情积累在一起,里面有一条隐藏很深的线索。最初,这条线索在侯大利脑海中很模糊,随着案侦工作展开,线索慢慢清晰起来,这些线索均围绕着红源煤矿和银沟煤矿对资源的争夺。

思考良久,侯大利拨通了夏爽的电话。

响过四声后,电话接通,传来夏爽温柔又平静的声音:“侯警官,有事吗?”

侯大利道:“打扰夏总了,今天有空吗?想要和你见一面。”

夏爽对侯大利挺有好感,道:“侯警官要来,我再忙也抽得出时间。你们肯定要问以前的人和事,能提前打听一下吗?如果我不知道,你们就白跑路了。”

侯大利道:“我们想要了解李沪娟的情况。”

夏爽道:“谁?”

侯大利道:“李沪娟。”

电话那头短暂沉默后,夏爽道:“沪娟啊,你们怎么想起她了?”

听到“沪娟”的称呼,侯大利知道有戏,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们一小时后到达。”

一小时后,侯大利和江克扬轻车熟路地来到夏爽所住的六幢五层。进入屋内,淡淡蜜香袭来,这个味道不讨厌,侯大利能够接受。夏爽身穿款式极为简单的白裙,未施粉黛,为两位远道而来的警官泡茶。

“你们每次过来都是撕开我的伤口,我不愿意提起以前的事。不过你们这一次想了解李沪娟,所以我还是选择接待你们,否则就会找借口躲开。惹不起,我躲得起。”夏爽见过风浪,看透世事,一点儿都不做作,开场白直来直去。

侯大利有几分欣赏这种直爽作风,道:“你和李沪娟关系不错?”

夏爽道:“在我年轻时最难的几年,沪娟是少数能谈得来的朋友。”

侯大利道:“上一次见面,你没有谈到李沪娟。”

夏爽道:“你们也没有问啊。沪娟死了十来年了,我不想打扰她。”

侯大利道:“李沪娟是在哪里出的意外?”

夏爽道:“在银沟煤矿,瓦斯爆炸,炸得很惨,我没敢去见最后一面。”

侯大利道:“哪一年的事情?”

夏爽道:“是1994年7月,我记得很清楚。沪娟是很浪漫的人,当天提着一罐鸡汤,给男朋友送去。”

侯大利道:“李沪娟的男朋友是谁?”

夏爽有点儿惊讶地说道:“吴佳勇啊,你们不知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们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讲得详细一点儿,越详细越好。”李沪生的妹妹李沪娟曾经和吴佳勇是恋人关系,侯大利瞬间就理解了李沪生为什么要死保吴佳勇。

“从什么地方说起,让我想想。”在说这句话时,夏爽的头斜向上仰,眉毛微抬,眼光向上,额部有皱纹,上下唇及下颌比较放松。

侯大利观察得很细致,知道夏爽陷入回忆中,没有打扰她,静等其开口。

夏爽慢慢开了口,道:“在20世纪90年代初,沪娟和吴佳勇谈恋爱遭遇到很大的阻力。吴佳勇是农村户口,在那个时代,非农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差距挺大,是一道鸿沟。沪娟正在读系统内部中专,回来就有一份正式工作。吴佳勇长得还是挺帅,气质也好,根本不像是农村青年。他是杨国雄的小舅子,有时会和李沪娟一起到杨国雄这边来。我就是在那时和沪娟成了朋友。红山机械厂很大,有一万多人。我以前知道沪娟,因为她是厂里的小名人,经常参加演出,但是我和她没有接触过。由于杨国雄和吴佳勇的关系,我们才真正认识,正是由于都是从红山机械厂出来的,有共同语言。我记得那天是7月7日,沪娟特意炖了一锅鸡汤,由张伟开车送到银沟煤矿。”

侯大利道:“张伟是谁?”

夏爽道:“张伟也是红山机械厂的,和李沪生、沪娟是好朋友。沪娟原本想给吴佳勇一个惊喜,和张伟一起进入矿井,然后遇到了瓦斯爆炸。”

侯大利道:“这一次瓦斯爆炸死了几个人?”

“应该没死几个人,杨国雄回来也没有多说这事。出了这事,沪娟的爸妈很伤心,迁怒李沪生,退休以后,迁回上海了。”说到这里,夏爽微微自嘲道,“三线厂的职工曾经很骄傲的,看不起当地人。时代变了,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三线厂的中老年人生活在围墙里,不肯承认现实。我们这些年轻人终归是要面对现实的。”

侯大利又道:“你刚才谈起过,沪娟经常参加演出,她的语言能力很强吧,经常模仿别人说话。”

夏爽有些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沪娟能歌善舞,还跟着厂里一位老演员学过口技,她有天赋,学什么像什么。”

侯大利道:“我记得上一次,你说过吴佳勇会口技,却又说不知道是跟谁学的。现在看起来,是跟着李沪娟学的吧。”

夏爽道:“我那天不愿意提起沪娟,她死得太惨,死得太不值。这是我们女人的伤心事,谁愿意主动揭开这个伤疤。”

侯大利道:“死得太不值?这是什么原因,你刚才说的是瓦斯爆炸?”

夏爽道:“对外肯定都说是瓦斯爆炸,吴佳勇曾经有一次在杨国雄面前歇斯底里,说是红源煤矿秦永强下的手,原本是要炸他,结果误炸了沪娟。这种说法,我只听到过一次,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吴佳勇没有再提起此事。他的性格经过这事有很大变化,以前挺阳光,从此以后,变得阴沉沉的。”

听到夏爽提起李沪娟的舞台经历,侯大利不由得想起杨帆。杨帆与李沪娟的经历有相似之处,都是活跃在舞台上的三线厂子女,早早离开人世,给亲人们留下无尽的相思和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侯大利一直在寻找吴佳勇的犯罪动机,总是觉得为姐夫报仇的动力很难持续这么多年,如果其恋人李沪娟真是遇害,那么其犯罪动机便浮现了出来。

另一位死亡者叫张伟,其父母是红山机械厂职工。红山机械厂搬离山区以后,主体部分到了阳州,一部分留在湖州。张伟父母选择留在湖州,陪伴长眠于此的独生子。

从省城阳州前往湖州前,侯大利顺道前往国龙湖。

湖边停车场上,侯大利取下白手套,道:“老克,我准备见一见我爸,他今天恰好在这边。我们父子俩难得见一面。”

“你是难得见一次侯叔,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国龙湖风景好,我在这边转一转,晒一晒太阳,偷得浮生半小时闲。”江克扬知道侯家父子关系不和,来往不多,特别是在侯国龙婚变以后,更是难得见面。如今父子见面,自然不会跟在身后。

侯大利道:“太阳不小,晒得很。那边有茶楼,你去喝杯茶,我很快下来。”

江克扬道:“别管我,赶紧去吧。”

门口有保安,见到侯大利后,立刻敬礼,很快就有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子迎了上来。

江克扬在草坪外转了一圈,在有树荫的长椅上坐下来,拧开茶杯,喝了一大口浓茶。侯大利是好战友,优点特别突出,缺点也明显,一是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案子便是其生活的全部。他原本就是天赋很高的侦查员,科班出身,还如此努力,脱颖而出,理所当然。二是太有钱了,导致时常不食人间烟火。比如在国龙湖这种地方喝一杯茶,得好几十块钱,茶味还淡淡的。这种消费没法报销,对江克扬这种家境一般的侦查员来说实在不划算。

拧紧茶盖,江克扬提着水杯在国龙湖边溜达。湖水清澈见底,水草在浅水中展开优雅的身姿,成群小鱼穿梭其中,岸上稍有动静,便倏然而动。围绕湖水是一幢又一幢红色房子,红色房子四周是香樟树。香樟树是江州、湖州和秦阳这一带国营三线厂内种植最广泛的树种,国龙集团核心人物有不少出自三线厂,将种植香樟树的习惯带到了国龙湖边。

江克扬来到国龙研究院。

国龙大楼和国龙研究院是并排的两幢大楼,国龙大楼低调,研究院气派十足。两楼没有修围墙,两楼之间是大片草坪,直接连到湖边。有年轻父母带着孩子在风景如画的湖边玩耍,悠然自得。

在湖边转了一圈,江克扬发现了这一次到湖边与前一次不同。前一次到国龙集团,湖边监控甚少,只有在总部、研究院和国龙地产附近才有较为密布的监控。这一次,湖边道路节点部位都安装了监控。

随着各类监控摄像头越来越多,看视频成为侦查员的必备功。不管走到哪一个地方,必然观察是否有监控,这是江克扬在办案过程中形成的习惯性动作。

“看来江州企业老板家人出事的风波还是吹到了国龙集团。”江克扬做出了判断,也明白侯大利与父亲见面的原因。国龙集团与丁晨光的厂房相比,防控措施差得很远,如今增加监控,总会对恶意者形成震慑。

国龙研究院的一间房屋内,有人在监控画面中注意到了随处溜达的江克扬。

“王队,这人四处张望,有点儿可疑啊。”

“你看这个挎包的背法,这就是外勤人员的典型背法。不会错,气质完全符合,就是一线侦查员。”

“王队,这么肯定,太神了吧。”

“哈哈哈,我又不是小神探侯大利,哪有这么神。这是江州重案大队的人,名字记不清了,应该姓江吧。他是侯大利搭档,我们一起办过案。”

“他一个人在这边做什么?出来办事,不会一个人吧。”

“侯大利应该也在。看来监控有盲区,没有完全覆盖。”

半小时后,画面中出现了侯大利。

坐在越野车上,侯大利戴上手套,顺手打开音响。这是侯大利开车前的典型动作,江克扬非常熟悉了,不仅熟悉这个流程,连音乐旋律都烂熟于心,经常哼唱出来。音乐声中,越野车很快来到湖州高速公路道口。姜青贤早就等在道口,碰面以后,一行人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前往红山机械厂老厂。

红山机械厂是大厂,人数最多的时候达到万人,机械厂附近小镇热闹程度不逊于县城。红山机械厂医院设备好,医生水平高,县城里的人都习惯在红山医院看病。如今时代变化,人去楼空,红山机械厂老厂区空空荡荡,除了少数有人居住的房屋,其余房屋缺少维修,破败不堪。水泥地面的裂痕无人修补,杂草茂盛。

姜青贤、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红山机械厂内部墓地。这块墓地埋葬着从建厂以来牺牲、死去的工厂前辈和家属,牺牲的员工多为中年人,自然死亡的员工和家属多数年长。

来到墓地左侧角落,姜青贤指着一块墓地道:“这就是李沪娟。”

李沪娟的墓碑很简单,没有照片,只有出生时间和死亡时间。按照湖州习俗,子女早逝,父母不会留名字,只会留下兄弟姐妹的姓名在碑上,比如兄李沪生之类。但是,这块碑上没有李沪生的信息。

侯大利下车之时便提着一个黑袋子,来到李沪娟墓前,从黑袋子里取出香烛和纸钱,撕开塑料包装。很快,香烛青烟袅袅升起。侯大利轻车熟路上香以后,直起腰,道:“李沪娟的爸妈对于女儿之死耿耿于怀,迁怒于李沪生。这应该是李沪生的心理弱点,如果要突破,就得从这点入手。”

江克扬道:“这块墓地虽然朴素,但是非常干净,周边没有杂草,没有青苔,这和其他墓有区别。李沪娟父母在上海,年龄大,不太可能把墓地弄得这么好,应该是有人维护。”

姜青贤完全没有料到侯大利会为李沪娟烧香烛和纸钱,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让其对眼前的年轻人心生好感,肃然起敬。他指了指隔得不远的另一个墓,道:“那是张伟的墓。”

侯大利来到张伟墓前,点燃香烛后,道:“死亡时间一致,夏爽提供的情报很准确,张伟和李沪娟是同一天遇难。姜支,张伟父母就在这边?”

姜青贤道:“我问过当地派出所。张伟的母亲有些疯癫,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张伟的父亲身体不好,肺部有大问题,老是咳嗽。这对夫妻就要守在儿子这边,不愿意到条件更好的阳州工业园。”

三人离开墓地,来到张伟父母的家。张伟父母的屋子是老格局住房,客厅和厨房都很小。刚到门口,便听到接连不断的咳嗽声音,声音很大,轻易穿透木门。

张伟父亲耳朵不太灵,民警只能用力敲门。

张伟父亲身体功能严重衰退,就如一辆即将报废的汽车,肺部有问题,听力不行,记忆也不行,有阿尔茨海默病前兆,面对警察询问,东拉西扯,不知所云。

“别问老头了,我晓得。”个子矮小的女人站在门口,眼神直直的,道,“小伟就是被李沪生害的。”

张伟母亲站在门口,一口气说了二十来分钟,大部分段落都是无意义的事情。侯大利调动了所有精力来捕捉话里的有用信息,总结起来有两条,一是李沪生小时候是乖娃娃,长大了变成坏人,坏得流脓,和社会流氓混在一起,把张伟拖下水。张伟从来不跟社会上的人来往,李沪生就是害人精。二是李沪生把张伟害死了,还把李沪娟也害死了。

侯大利趁着张伟母亲稍稍停止的时候,抓紧时间问道:“李沪生是三哥,张伟是老几?”

张伟母亲脱口而出:“他们都是疯子,蠢货,还学桃园结义,小伟根本不想和他们结拜的,就是李沪生,硬拉着。”

侯大利道:“张伟是老六吗?”

张伟母亲原本还能交流,突然之间,情绪爆发,大吼大叫:“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还想要害我家小伟!”

张伟父亲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嘴巴里开始有血沫。他身体完全垮了,缩于屋内,和外面世界隔绝了,眼中只有老伴。老伴在这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正常一些,如今被打扰,又将有一段时间不得安宁,他气得猛拍桌子,让来人滚出去。

下楼时,陆续有人打开门,站在门口观望。出现在门口的都是不愿意离开红山机械厂的老年人。从衣着、神情等方面看起来,他们仍然活在以前的岁月里,被快速向前的时代远远抛在身后。

侯大利早见惯了受害者和施暴者家庭的各种惨事,站在楼下,仍然会心情沉重。作为侦查员,他的职责是抓住凶手。抓住凶手,仅仅能缓解当事人情绪,甚至情绪都不能缓解,更不能减弱当事人受到的伤害,对结局于事无补。可尽管如此,抓住凶手仍然被全社会看得很重,因为这是威慑,是减少犯罪的重要手段。

在永发煤矿挖出四具尸骨以后,随即又发生了黄大森被枪杀案,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注意力集中在黄大森被枪杀案,暂时放弃深入“挖掘”李沪生的工作。谁知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关键信息居然来自夏爽。

姜青贤与侯大利在高速路口握手告别,讲了一个新情况,道:“我接到最新消息,吴佳勇今天离开湖州,在江州道口下高速,他的车进了长盛矿业地下车库。”

湖州刑警支队专案组和秦阳刑警支队专案组各自行动,与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单线联系,互相之间没有接触。长盛矿业是秦阳刑警支队侦查员的重点监控地区,姜青贤收到消息时,侯大利也接到相同消息。

坐上越野车,侯大利道:“吴佳勇和杨永福凑在一起,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江克扬揉了揉太阳穴,道:“如今的吴佳勇不是当年的吴佳勇,两个煤矿的资金被冻结,服装厂被冻结,个人银行资金被暂时冻结。没有钱,他就是丧家之犬。”

侯大利道:“丧家之犬最危险,而且,以他们的布局水平,应该在外面还有资金,不可能全部放在银行,被我们一网打尽。”

音乐声中,越野车窗外的树木迅速掠过。江克扬跟着音乐哼唱几句后,道:“吴佳勇很少在江州露面,这一次到江州到底打什么鬼主意,说不定又要起波澜。”

“穷途末路,真要打什么鬼主意,就是他们灭亡之际。”侯大利朝车窗望去,目光变成一只雄鹰,在天空中飞翔。

矿业大厦顶楼,吴佳勇和杨永福坐在玻璃房内。吴佳勇抬头朝空中看了一眼,道:“我怎么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

杨永福道:“舅舅,你怎么成了惊弓之鸟。”

吴佳勇抬头望着天空,道:“不是我成了惊弓之鸟,而是天空中有一张大网。据可靠消息,从秦阳来了一支队伍,你是他们的监控对象。”

“舅舅,消息可靠吗?”杨永福很想知道吴佳勇的消息来源,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答复,明白舅舅口风甚紧,不会透露其消息来源,索性不再追问。

吴佳勇道:“绝对可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这么回事。”杨永福为人极为警觉,已经察觉到身边异常。他提前做了很多预防工作,并没有太在意此事,甚至还有一种把警察耍得团团转的快感。

看着外甥的神情,吴佳勇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叹了口气,道:“我以前觉得自己算无遗策,做什么事情都能看三步,步步为营,一切尽在掌握中,警方根本抓不到我。”

杨永福道:“事实就是如此,警方就算知道有问题,也只能干瞪眼。”

吴佳勇道:“前些年,你舅舅身边有交情过命的铁哥们儿,做什么事情还算得心应手。十几年下来,大哥、二哥、老六折了,如今三哥又进了看守所,回想往事,总觉得是一场梦。现在我还能站在你这边,那是三哥扛下了所有事情。人性是不能考验的,公安审人很厉害,如果三哥扛不住,那我也得进去。”

杨永福道:“舅舅,你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这不是你的风格。我不太相信结拜这一套,兄弟就是拿来出卖的。所以,我没有兄弟,一切都靠自己。”

“经历的事情多了,年龄大了,每个人都会变。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这群人就是被后浪拍死的前浪。”吴佳勇停顿下来,取了一支烟,默默地抽。

在姐夫和姐姐相继离世以后,吴佳勇曾经对外甥担负起监护人职责。外甥经受父母相继离世的打击后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没有太过悲伤,神情麻木,不愿意出门,偶尔玩玩游戏,更多时间则是什么事情都不做。吴佳勇担心外甥心理出问题,便将其送到秦阳读高中,后来又弄到一所民办学院。外甥自作主张离开民办学院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失联状态。

杨永福是姐姐的唯一血脉,他失踪后,吴佳勇带人疯狂寻找,一无所获。等到外甥再次出现时,鼻子已经由朝天鼻变得笔直挺拔。鼻子的改变让整个人的面貌发生了巨变,他在第一时间都没有认出眼前英俊的小伙子是自己的亲外甥。而且,外甥改变的不仅仅是相貌,还有精神状态。以前的外甥是压抑到麻木的少年,改变后的外甥显得阳光帅气。

接触一段时间后,吴佳勇发现其实外甥仅仅是外表发生了变化,内心仍然阴冷。这种气质和性格与姐姐完全不一样,却和姐夫杨国雄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经常想起“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因此揪心外甥最终的命运。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抽烟。最终,还是吴佳勇开了口,道:“该了结的事情,我替你办了。你和朱琪结婚,挺好的,踏踏实实过日子。”

杨永福道:“我有自己的打算。”

吴佳勇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道:“为了我的仇恨,兄弟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10月18日以后,不管结局如何,我都会彻底退出江湖,不会再帮你,也帮不了你。”

杨永福道:“10月18日,如果失败,怎么办?”

“如果失败了,那就是侯大利命不该绝,命太硬。永福,听舅舅一句话,该放手时就要放手,你舅舅也算强横吧,还有一帮过命的兄弟,现在结局如何?死的死,逃的逃,坐牢的坐牢。我以为两个煤矿就是摇钱树,结果怎么样,他们轻飘飘一个冻结就把你舅舅弄成穷光蛋。在政府面前,我们都是脆弱无比的鸡蛋,看起来很硬,其实根本经不起对方的一根小手指。千万别小瞧了警方,也别高估了自己。常在河边走,很难不湿鞋,这是铁律。警方可以失败九次,他们失败了无所谓,继续办案。我们哪怕成功了九次,只要一次失手,那就会万劫不复。”

吴佳勇谈的都是真心话。年少轻狂时,认为世界虽大,也可以横着走。随着年龄增长,终于明白自己当年是多么可笑。从外甥的表情来看,显然对自己的说法不以为然,其心态就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他再次想起早逝的姐姐,暗自叹息,道:“你和侯大利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他于死地?我很好奇。”

杨永福淡淡地道:“侯国龙逼死了我爸,这一点就足够了。”

吴佳勇感觉已经将自己一颗心都剖给了外甥,但是外甥明显没有完全说实话。谈话到此时,他知道没法深入下去,道:“希望10月18日能顺利,不管舅舅能否解决问题,这都是最后一次。我不准备留在山南了,想办法出国,以后,我们见面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杨永福沉默良久,道:“或许,我们能在国外见面。”

8月15日是让人痛苦的日子。侯大利在当天要穿上正式礼服,到江州陵园给田甜扫墓。8月过完就是9月,9月过后就是国庆。国庆过完,侯大利便会陷入另一场焦虑,那就是每年都会到来的10月18日。

闹钟响起,侯大利坐在床边,从抽屉里拿出相册。这个相册里有杨帆从小到大的照片,比她父母家里的还齐全。平日,他将照片放在抽屉里,难得翻看。但每到10月18日,他必然会逐张细看。照片中的杨帆被时间封印,不再随时间改变容颜。容颜未变,生命力却在十年前永远消失。

杨帆遇害前,侯大利对生死没有实质意义上的概念,表面上明白,实则对“人死如灯灭”没有真正理解。杨帆遇害后,他的人生从此就少了一个人,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从此与死去之人没有关系。

这是大悲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侯大利行动力很强,平时并不多愁善感,今天是杨帆遇害十年的日子,没来由又想起了苏东坡的《江城子》。这首词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每个字都如子弹,在侯大利心脏中射出弹孔,流出无尽哀伤。

他又看到杨帆和张小舒同框的那张照片。那时,两人都还是小女孩,身穿演出服,站在舞台上,笑得很开心。杨帆肯定无法想到自己将在未成年时就失去生命,张小舒不会想到母亲会在不久以后永远失踪。少女时代的杨帆和张小舒就这样奇异地同框了,侯大利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安排自己的命运。

合拢相册后,侯大利到楼下健身房撸铁。这是雷打不动的规定动作,不管什么情况,都会坚持。在朱琪家的后山看到陡峭悬崖之后,他再一次意识到杨永福身体素质很强,不敢稍有懈怠。

张小舒来到健身房时,带了两瓶水。

“我成为懒虫了,你们每天都比我要早。”樊勇站在门口,看着挥汗如雨的两人,大声道,“大利,我们今天不戴拳套,再来看一看你的擒拿手法。我学了几手拆招,你以前的招数不灵了。”

两人在健身房对抗是常事,若是不使用反关节技,以散打规则对抗,樊勇占上风。若是不戴拳套,贴身搏斗,多数时间是樊勇被制伏。

两人面对面而站,樊勇的手刚刚贴到侯大利身体,侯大利就出手如电,抓住樊勇手指,然后垂直往下。樊勇知道侯大利喜欢抓手指,即使有所防备,仍然没有躲过。人的手臂、手腕、肩肘连接在一起,是能够活动的整体,无数次吃亏的樊勇想要顺势反转,使用刚从武警朋友那里学会的传统跤技,出其不意摔倒侯大利。他在交手前使用了小手段,假意说是有拆招,实则想要用跤技突袭。

侯大利抓住樊勇手指以后,没有多余动作,直接蹲下。樊勇空有一身力气,手指受制,只能跟着往下蹲。刚刚蹲下,就见到侯大利的手指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不好玩,你这人越来越阴险了。”樊勇站起身,揉了揉隐隐发疼的手指,对张小舒道,“女性的力气小,可以学一学大利的阴招。他的阴招简单利索,适合女性。但是要练到他的这种水平,不容易。”

张小舒道:“我对擒拿没有心得,这半年,天天打沙袋。”

沙袋底端有一块明显的破损痕迹,这是长时间击打的结果,樊勇想到要害部位被痛击的惨状,打了一个寒战,道:“你们太般配了,都喜欢阴险毒辣的招数。真有坏人从后面抱住张小舒,那就会断子绝孙。”

张小舒微微一笑,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我的力量小,若是被坏人控制,这是自救,必须一击致命。”

从健身房出来,侯大利又到常来餐厅吃早饭。他表面如常,内心却是一点儿又一点儿沉下去,忧伤如春雨,浸透身体每个细胞。

回房间换上夏季常服时,侯大利脸上再无一丝笑容。站在镜前,换上常服的自己特别陌生:长袖制式衬衣,制式领带,佩戴软式肩章、丝织胸徽牌、警号牌,制式单裤,扎制式内腰带,礼仪警帽,制式单皮鞋。

十年生死两茫茫,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侯大利准备穿最正式的着装去面对杨帆。

越野车离开刑警老楼。张小舒在走道上望着消失的车尾,站了一会儿,这才开车到单位去。

单位难得清闲,李建伟主任到省刑总开会,张小舒手中没有特别着急要办的事情。她坐在办公室,喝了一口江州毛峰。往日特别鲜嫩的清茶失去神韵,寡淡无味。她心神不宁,拿起专业书翻看几页,实在读不下去。

张小舒用短信跟李建伟主任请了假以后,准备前往江州陵园。从水库中发现母亲遗骸之后,张小舒时常到陵园与母亲聊天,有时谈工作,更多的时候谈个人生活,把十来年未聊的话题统统聊一遍。今天她又到江州陵园,与侯大利有关,也可以说与侯大利无关。

侯大利到花店买了一大束鲜花。当他将鲜花放进越野车时,两个营业员在店内窃窃私语。

“哇,这个警察好帅,买了这么多花,肯定是送给情人。”

“哼,警察能有多少工资,舍得花2000元买花。你看那辆豪车,一般人哪里买得起。这个警察绝对是贪官。”

“我才不管是不是贪官,长得帅,还有钱,这就足够了。如果他是送花给我,那我这辈子就没有白活。”

“你怎么像个花痴,好歹也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了?我就要当花痴。”

两人正在议论,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出现在面前。一个女孩子道:“黄小军,刚才有一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买花,哇,挑了我们最贵的花。这个警察好帅,你以后穿警服,肯定没有他帅。”

来者正是黄卫的儿子黄小军。黄小军不用猜想,便知道女孩子说的是谁,道:“那是侯大利,我师兄。”

女孩瞪大了双眼,道:“他就是侯大利?哇,又帅又有气质。他的气质很特别,很有男人味。黄小军说选择读刑侦系不是受父亲影响,而是受侯大利影响,我以前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侯大利买了这么大一束花,是送给谁?要是他能送花给我,死了都值。”

“你这个乌鸦嘴。”黄小军突然间灵光闪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两天应该是他女朋友遇害的日子。肯定是的,他的女朋友杨帆就是在10月中旬遇害的,我研究过这个案子。”

几人议论之时,侯大利开着越野车来到江州陵园。他下车后,给杨勇打了电话,确定其位置。

杨勇说话时气喘吁吁,道:“我原本已经准备从医院出门了,接到电话,有一个手术,病人非常危险,下了病危通知了,我得回手术室。我不放心你阿姨开车带着黄桷上高速,等到手术做完,我们再过去。你不用等我们,先去吧,晚上一起吃饭。不说了,我要进手术室了。”

捧起鲜花,侯大利走上陵园石梯子。

江州陵园依山而建。山坡对面有另一个山坡。老五坐在树下,用望远镜观察陵园,道:“侯大利抱着花,正在朝山上走。一个人,穿警服,不知道有没有武器。”

老七坐在车中,用懒洋洋的声音道:“侯大利是扫墓,又不是办案,肯定没有武器。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五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假装上坟,找个机会,靠近开枪,他绝对跑不掉。”

原计划有两个,一个是由老七提出来的,逼近侯大利,然后突然开枪。另一个是老五喜欢的方式,在盘山道路上,将侯大利开的车撞下山崖,就和上一次撞翻那辆跟踪车辆一样。

老七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提起香烛,沿着石梯子走了一段,便瞧见侯大利。

侯大利和往常一样,点起香烛以后,准备在杨帆墓碑前烧纸钱。按照江州陵园往常的管理规定,可以在墓碑前烧纸钱,放鞭炮则必须在指定的地方。他刚点燃纸钱,两个穿着陵园制服的保安走了过来,客客气气请侯大利到指定地点烧纸钱。“不能在墓前烧纸钱”是最近才改的规定,保安们经常和上坟的人发生冲突,导致脾气很坏。警服在此时起到了关键作用,保安们放低了声音,详细解释。

等到点燃的纸钱烧完,侯大利提起剩下的纸钱和鞭炮,在两个保安的陪同下,沿石梯而下,到指定地点烧纸钱。

老七慢慢接近侯大利时,另一家人点燃了鞭炮。鞭炮声音猛然响起,震得人五官失灵,老七抓住此良机,握住装在纸钱袋子里的左轮手枪,逼近侯大利。

在远处观战的老五站了起来。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后,侯大利稍稍退后一步,准备等这家人的鞭炮结束,自己上去烧纸钱、放鞭炮。虽然没有在墓前烧纸钱,但是在纸钱上写有杨帆的名字,料想杨帆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收到。他习惯性地观察四周,眼角的余光瞧见了一个男子正朝自己走过来。这个男人提着纸袋,表面上和众多上坟者一样。不同之处在于此人气质凶悍,身体如即将扑出的猛兽。

侯大利脖子上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

多年来与犯罪分子做斗争,再加上众多老板家人出事,侯大利第六感超强,不等来者靠近,当机立断,沿石梯朝上跑,准备躲进墓地。如果来者追上来,就可以利用众多墓碑,找机会制伏对方。如果来者没有追上来,则可以远离来者,继续观察。

老七没有料到侯大利如此机警,顾不得隐藏,扔掉纸袋,平举左轮手枪,对准侯大利后背扣动扳机。

子弹在侯大利的肩膀激起一朵血花。

侯大利弯腰跑动,利用墓碑遮挡身体,低头寻找可以迎击凶手的武器。可江州陵园是江州最好的墓地,维护人员尽职尽责,墓前没有石块等杂物。

鞭炮声震天,烧纸钱的人和保安没有听到枪声。

老七接连开了三枪,没有让侯大利倒下,继续追击。侯大利拐进墓地另一区之后,突然失去踪迹。这个区域的墓地最为昂贵,除了墓碑,前面还有数平方米不等的“庭院”,是极好的掩体。侯大利找到一个插香小罐,握在手中。面对危局,他非常冷静,躲藏之前,在另一块墓碑上抹上血手印。

老七瞧见血手印,蹑手蹑脚靠近,突然举枪蹿出。墓碑前空无一人,耳中传来风声,老七急忙闪身,只听到砰的一声响,一个重物砸在耳朵上。若不是他有闪身动作,这个重物必然会砸中后脑。

小罐破碎,割掉了老七的半边耳朵。他向前蹿了几步,这才回头,对准扑过来的身影又开了一枪。

子弹穿过侯大利的手指,形成一朵血花。

侯大利没有退缩,右拳狠狠地打在老七脸上。在扑上来之前,他将钥匙夹在手指之间,这样就能给对手造成更大伤害。

钥匙戳在老七的眼窝边上,冒出一串血水。

两人非常凶狠,短时间之内,互相重创对手。

对手持枪,侯大利没有恋战,矮身,又闪进墓地。

老七眼部疼痛难忍,又瞅见保安出现,便沿石梯往下跑,在坝子前还摔了一跤。他飞快启动汽车,开出陵园,拨通电话:“老五,侯大利受了伤,他如果追过来。在路上撞他。”

侯大利紧随其后,开动越野车,紧追凶手。

另一座山上,老五沿路拼命往下跑,来到停在小公路上的货车前。

小公路是废弃小煤窑的专用道。小煤窑废弃日久,小公路长满野草,勉强可用。从江州陵园方向下行的汽车转过一个大弯后,恰好会经过专用道和主公路的连接处。由于刚刚转过大弯,汽车必然减速,在此处发动袭击,小车肯定来不及躲闪,成功率很高。更妙的是沿着小路爬上山顶,恰好能看到不远处的江州陵园,利于观察。

老五踩点后,形成了完整的撞车方案。老七坚持要抵近攻击,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面对自信心十足的老七,老五只好妥协,将汽车撞击方案列为保险方案。

当侯大利和老七在墓地追逐时,老五意识到老七有可能会出问题,提前往下跑,刚到坡底,果然接到了老七的电话。他跳上货车,等待猎物。

此时,越野车咬住了江州皮卡车。

在最初受伤之时,侯大利所有注意力都在与对方搏斗之中,没有感到疼痛。握着方向盘的瞬间,左手如被火烧般疼痛,他抬起手看了一眼,左手小手指已经连根被打掉,鲜血朝外涌。

“我刚在江州陵园被袭击了,袭击者持左轮手枪。”侯大利用右手打电话,左手握方向盘时伤处着实疼痛,打电话时身体一直在发抖,特别是牙齿相碰,发出“咔、咔”的声音。

江克扬最熟悉侯大利,听出异样,跳起来,道:“你受伤了?”

侯大利声音嘶哑地说道:“我开车跟紧枪手。枪手的车牌是江A×××××,车型是江州皮卡。枪手脸部受了伤,被我用钥匙戳伤了眼睛。”

江克扬记下要点,叮嘱道:“别跟得太紧,枪手肯定不是一个人行动。”

打完电话以后,侯大利系上安全带,猛踩油门。越野车发出轰鸣,逐渐接近江州皮卡。转过一个大弯时,江州皮卡意外地停在前方,侯大利正在减速,忽然听到汽车轰鸣,从草丛里突兀地蹿出一辆货车。这辆货车出现的角度刁钻,速度快,侯大利发现大货车加速撞来时,已经来不及采取动作。

一声巨响,越野车被撞飞,滚下山坡。沿着山坡翻了七八圈以后,倒扣在沿山公路中间。

撞击以后,老五跳下货车,喘着粗气跑到皮卡车前,道:“老七,怎么样?”

“我的眼睛被插伤了。侯大利太歹毒,一定要弄死他。”老七从驾驶位置出来,捂着眼,鲜血从手指间冒出来,沿着鼻翼往下流,滴落在胸前。

老五坐上驾驶位,开着皮卡车下行,转过一个弯道,见到倒扣在地的越野车。老五下车,抽出匕首,去查看侯大利的情况。

一辆小车响着警报,飞速朝上开来,警笛刺耳。

张小舒从办公室到车库后,又坐在车上犹豫,一会儿担心自己过于主动会被侯大利轻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去看母亲,与侯大利无关。最终,她还是选择遵从内心的真实想法,前往陵园。盘山而上,张小舒听到一声巨响,随即看见一辆越野车从前面的山坡翻滚下来。这是侯大利的越野车,她不可抑制地狂喊起来。

小车转弯后,她见到皮卡车上跳下一人。

警笛刺耳,对老五这类行走在黑暗边缘的人有天然的威慑力。老五打了个哆嗦,抬头见一辆拉着警报的小车猛冲过来,来不及查看侯大利的情况,赶紧闪到一边。

张小舒驾驶的小车狠狠地撞向皮卡车。

老五见到警车驾驶室上坐着额头上满是血的女人,骂道:“张小舒,你找死!今天就送你们一对臭男女上路。”

他拉开车门,抓住张小舒的头发,用力朝车下扯。

张小舒左手抱住方向盘,右手摸到警用甩棍,来不及甩开,用前端朝老五捅过去。老五原本以为张小舒受了伤,没有反抗之力。谁料这个抱住方向盘的女人突然暴起袭击,甩棍狠狠地捅在自己嘴巴上。剧痛之下,老五退后一步,吐出一颗门牙。他勃然大怒,举起匕首,乱刺过去。

张小舒被安全带束缚,无法移动身体,只能伸手抵挡匕首。匕首接连刺中张小舒的手臂,鲜血飞溅。

老五缩回手,准备猛刺一刀,解决问题。

这一刀刚刚刺出,老五手腕就被拉住。满脸是血的侯大利抓住袭击者手腕,用力反扭,只听得咔嚓一声响,老五惨叫一声,胳膊被扭曲到一个夸张的角度,关节脱臼,匕首掉在地上。侯大利用力反向扭动关节,让疤脸汉子疼痛之下失去反抗能力。他趁机弯下腰,捡起了掉在脚边的匕首。

老五下车时,老七坐在江州皮卡车上用毛巾裹眼睛。被警车撞击之后,左眼痛得要命,几乎昏厥。他从剧痛中恢复过来时,见到老五已经失去反抗能力,提起左轮手枪冲了出去,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张小舒,开车,往前撞。”侯大利大吼了一声,用老五作为挡箭牌。

张小舒重启汽车,稍稍退后,猛打方向盘,准备撞击老七。

弹巢里只剩下两发子弹。向汽车射击,精度不够,老七趁张小舒调整小车方向之机,枪口对准了侯大利。

老五忍着疼痛,身体拼命往下沉,想给老七制造射击机会。侯大利则用力拉起疤脸汉子的胳膊,矮下身体,躲在其背后,寻找用匕首给枪手致命一击的机会。

双方对峙两三秒,老七朝着侯大利稍稍露出的额头接连开了两枪。他耳朵掉了半只,眼睛受重创,体力下降,没有机会给左轮装弹,不敢赤手空拳同时对付两个人,更担心增援的警察到达,便绕过皮卡车尾部,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

张小舒是第一次经历面对面的生死之战,没有经验,不免手忙脚乱。等到调整车头之后,枪手已经钻进皮卡车。

皮卡车挤开小车,没有再发动袭击,径直离开。老七透过后视镜观察,只见满脸是血的男警察慢慢直起了腰,五哥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啊……啊……”控制疤脸汉子时,侯大利肾上腺素激增,精神高度集中,没有感觉断指处的疼痛,皮卡车走远,他这才感受到左手断指处钻心疼痛,忍不住叫了起来。

张小舒没有追赶皮卡车,顾不得处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开始检查侯大利受伤部位。当看到侯大利左手小指彻底被打掉时,哇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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