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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黄梓瑕捏紧卷宗,缓缓地问,“现在这个穆拉雅罕娜鲁富菊,又是谁?”

李舒白淡淡道:“能冒充鲁富菊,又与耿海母亲相像,更能让耿海一眼便认出来的,你猜,还有谁?”

黄梓瑕默然。其实,不需要李舒白的话,她也早已想到了这一节。

“所以……”许久,她才吐出一口气,轻轻地说,“理由找到了。”

“是的,足以让他们飞蛾扑火,不顾一切的理由。”

他们望着面前驿馆因为缺乏打理而略显荒芜的庭院,一起沉默了片刻。

黄梓瑕听到李舒白淡淡开口,问:“所有的真相都已经揭晓,那么本案,是不是结束了?”

“是的,”她轻声说,“本案已经结束了。”

佛光大典

沿着连绵起伏的沙丘一路西去,漫漫戈壁滩前方,出现了一片绿洲,砾崖上万千洞窟佛像遥遥在望。待众人渐渐走近,抬头仰望时,那佛像便越显高大,俯视众生的姿态越发庄严。

黄梓瑕望着面前高高的山崖,一时被这规模宏大的千佛窟震慑住,许久无法呼吸。千百个大大小小的洞窟开凿在苍黄的山崖之上,里面的佛像与彩绘,都可隐约窥见,成为盛开在灰黄背景上的绚烂花朵。

凿窟造像的工程,远远未曾停止,许多洞窟外都搭着脚手架,无数的工匠正在上面忙碌。来往的僧侣与信众在大佛下面虔诚礼拜,然后鱼贯前往下一座洞窟。

今日新落成开光的佛窟,正是由刺史邱承运联合同乡的几位高姓大户捐助修成。得知夔王殿下也来观礼,连同刺史在内,众人都是喜出望外。邱承运今日人逢喜事,又在夔王和同乡面前着意表现,真是左右逢源,精神焕发。

吉时已到,李舒白被迎到洞窟之外,在声声佛偈中,与慧明大师一起揭开蒙住洞穴的红布,为新佛窟开光。

佛窟内土质松软,无法直接造像,因此佛像以木为骨,以泥为塑,五丈高的洞窟内如来安坐,周围金身罗汉排列。满壁仙女飞天,彩绣辉煌,裙裾飘摇,天花乱坠。

众人欣赏惊叹一番,虔诚礼佛完毕,耳听得丝竹之声响起,是洞窟外的乐班开始演奏了。李舒白带着众人出去一看,佛窟前广阔的细沙地上,已经搭好了彩棚,身着轻薄服饰的歌姬们装饰如画壁上的飞天乐伎,正在且歌且舞,旋转如风。

在满场繁华光艳之中,李舒白被引到彩棚前的席位上,安排好酒水果点。李舒白看见鲁富菊在台边整理衣服,便举杯看向黄梓瑕,朝她微微一笑。

黄梓瑕会意,接过他手中的杯子,向着鲁富菊走去。

正在台边候场的鲁富菊,理着衣服随着丝竹随意扭着身子哼唱,一副开心从容的模样,不防黄梓瑕正从她的身边走过,手中端着的那杯西域葡萄酒被她扭动的身子一碰,顿时全部倾倒在了她的身上。

“对不住啊,穆拉雅罕娜……”黄梓瑕忙道歉,一边伸手帮她拍去衣服上的酒水。可惜殷红的葡萄酒已经将她一身浅色衣服彻底沾污,红色的酒渍在前襟格外刺目。

黄梓瑕看着她的衣服,似有些无措,后面周子秦凑过来,问:“怎么啦?咦……你衣服怎么弄脏了?赶紧去换一件啊。”

鲁富菊扯着衣襟,嘟嘴气恼:“杨公公,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我这件衣裳可是特地为了今日而新裁好的,这可是我第一次登台担纲阳关第三叠,能唱第三叠的,可都是班子里的顶梁柱,我老师把这机会让给我,你知道对我来说意义有多重大吗?”

“真是很抱歉啊,要不……我们去找班主问问看,有没有替换的衣服吧。”黄梓瑕拉着她的衣袖,到后台去找简虞。

简虞正在戏班后台训话:“大家都提起精神,卖力一点,今日大佛会,可不比其他场合,你们一个个的,别企图浑水摸鱼,滥竽充数。”

刚说完,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得意门生衣服脏污一片,她顿时皱起眉头,那如天音般婉转的声音也颤了一下:“穆拉雅罕娜,你怎么回事?这样可怎么上台呀?”

鲁富菊气恼道:“杨公公也太不小心了,把我衣服弄成这样,班主你赶紧给我弄件衣服换上呀!”

简虞有些无奈:“我们一班子人来到这里,都只带了自己的衣服呀。”

鲁富菊显然娇纵惯了,立即说:“那你让别人拿件衣服给我!”

“你是我们班里骨架最大的,别人的衣服你能穿吗?”简虞叹了口气,转头问众人,“你们谁带了宽松式样的衣服?”

几个跳舞的姑娘都说:“这边换衣服不方便,我们都是直接穿了舞裙来的。”

鲁富菊跺脚懊恼道:“这可怎么办呢?难道要我穿着这样的衣服上场唱歌吗?”

黄梓瑕在旁边出声道:“我这边倒是有一件衣服,要不,给你试试?”

鲁富菊噘嘴道:“你自己都穿公公的服饰,哪会有什么适合我的衣服啊?”

“穆拉!”简虞呵斥道,又对黄梓瑕笑道,“不好意思啊,她真是粗野惯了。不知道杨公公带来的是什么衣服?”

黄梓瑕向周子秦示意,周子秦“哦哦哦”地应着,神情怪异地打开随身包袱,拿出一件玫红偏紫色的衣服抖开给大家看。

众人眼前都是一亮,这件外衫由晚霞锦裁成,鲜艳欲滴的玫瑰紫色,异域男装式样的大翻领,别致又引人注目。

鲁富菊心花怒放,把衣服一把扯过来,对黄梓瑕说:“行吧行吧,那就原谅你了,我去换衣服啦。”

黄梓瑕对她一笑,说道:“这衣服样式有点复杂,后背还有带子,你自己恐怕不好穿,我帮你换上吧。”

“不用了,我手这么修长,还系不好背后的带子?”鲁富菊说着,抱起衣服就去旁边小屋内了。

黄梓瑕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简虞忙解释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换衣服洗澡什么的从来不要人在旁边的。”

上次递手帕给黄梓瑕的小姑娘接话道:“是啊,我上次不小心推门,看见她背对着我在换衣服,我赶紧就退出来,结果她穿好衣服出来,把我狠狠骂了一顿——真是的,异国人就了不起吗?大家都是女人,她有的我都有,谁还没见过呀!”

听着她的抱怨,黄梓瑕和周子秦不由得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脸上的诡异神情。黄梓瑕朝周子秦眨眨眼,转头看见鲁富菊已经穿上衣服出来了。

她五官轮廓鲜明,妆容浓艳,穿上这灿若云霞的衣服,越发显得明艳过人。

但众人看见都沉默了。

因为,虽然颜色很艳丽,可这分明是一件男装,并且是让她显得肩宽腰窄的西域男装。而,她穿起来过分合适了,就像是一个男人误用了颜色花哨的布料,而不是一个女人穿着男装的感觉。

见大家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鲁富菊错愕地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身加快脚步,就想离开。

“鲁富平,你要去哪儿?”

黄梓瑕的声音,冷冷地在他身后响起。

她下意识地顿住脚,见周子秦已经挡在自己面前,便慢慢地转身,看向面前神情各异的人,掩饰住脸上的慌乱,强笑问:“什么,你在叫谁?”

“我在叫鲁富平,耿海的弟弟,鲁富菊的孪生哥哥。”黄梓瑕淡淡道,“在妹妹去世后,因为母亲陷入癫狂,所以他经常扮成与自己相貌相似的妹妹鲁富菊,来宽慰母亲。”

周围其他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鲁富菊、鲁富平这两个陌生的名字说的是谁。那个小姑娘诧异地问:“杨公公,你和穆拉雅罕娜说什么啊?”

而简虞生怕玉成班台柱子原名叫鲁富菊的事被人发觉,忙挽住黄梓瑕的手臂说:“杨公公,有什么事情,咱到屋内说,这边人多口杂,事情无法好好商量的。”

“嗯,我也正是这样想的。那么,我们就……”黄梓瑕话音未落,只见一直惶惑不定的鲁富平像是找到了生路,猛然提起衣摆,越过人群,向外急奔。

众人猝不及防,回过神时,便见她已经奔到系马石旁,手中寒光一闪,斩断了一匹马的缰绳,便即翻身上马,催马向着千佛洞外头急奔。

简虞吓了一跳,喃喃问:“她……她干什么?”

黄梓瑕来不及回答,几步就奔向系马石,中途被人抬手拦住了。是李舒白,他淡淡说了声:“她偷走的是涤恶。”

黄梓瑕一看那匹马,不由得苦笑,说:“她运气可真差。”

只见那匹马往外跑了不到百丈,绕了个圈就回来了。马上的鲁富平焦急地狠扯缰绳,想要调转马头,可惜马匹根本不听她的使唤,只径直向着李舒白直奔而来。

鲁富平气急败坏,抬脚猛踢涤恶的马腹,企图让它调头。涤恶性烈如火,怎么肯受她的踢打,长嘶一声直立起来,猛然一甩马背,直接将她摔在了地上。

鲁富平抓着马缰绳,还想爬起来,可惜缰绳早已被她割断,她一扯便从手中滑脱了出去,只余她趴在沙地上,被涤恶一蹶子甩了满脸尘土,恨恨捶地。

李舒白身边的士卒过去拉起她,将她带到李舒白面前。

李舒白从案前起身,走到伏在地上的鲁富平面前,低头看她。

谁知,还没等他发问,鲁富平已经跳起身来,手中寒芒闪动,一柄藏于袖中的匕首已经刺向李舒白,口中疯一般嚷道:“不许动,谁敢抓我,我就对他不客气……”

眼看她已经扑到李舒白面前,在周围的惊呼声中,李舒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转一折之间,她手掌已经脱臼,手中那柄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被李舒白足尖勾起,反手握住,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就在李舒白干净利落制服鲁富平之时,周围的随扈们也早已刀剑出鞘,抵在了她的背心,只待夔王一声令下,便可将她扎成刺猬。

简虞在旁边看得气急心慌,一想到自己班里的角儿居然妄图行刺夔王殿下,十几年心血的玉成班这下肯定要完,她顿时气血上涌,头晕目眩地靠在彩棚柱子上,差点站都站不住了。

李舒白示意身边人将鲁富平制住,然后将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抛给周子秦,说:“把证物收好吧。”

此时,吓得手脚发软的邱承运才上来请罪,抖抖索索道:“下官罪该万死!下官未能部署好今日安全保卫,导致殿下受惊……”

“这点小事,能受什么惊?”李舒白随口说着,看着黄梓瑕,“怎么样,这个刺客,要审一审吗?”

黄梓瑕朝他微微一笑,行礼道:“启禀王爷,奴婢认为,此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谋刺天潢贵胄,实属大逆不道。为了详细调查此人的来历与幕后主使,奴婢恳请王爷召集与此事有关一干人等,立即审理此案,以免贻误时机。”

“哦,是吗?”李舒白与她灵犀相通,一唱一和,对身后的邱承运说道,“既然如此,还要劳烦邱刺史寻一间静室,让我们将案情好好理一理。”

邱承运在夔王面前,自然着意表现,动作异常麻溜,不仅迅速将周围最大的一间佛阁清空,就连耿海也被从忠义军大营带了过来。

崔纯湛自然是这次的主审官。他是朝廷委派来调查本次案子的,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一直躺在驿站,但三法司一群人在忠义军大营也颇做了些个功夫,光是问询的卷宗就有十几摞,叠在崔纯湛的案前颇为壮观。

崔纯湛主审,郭茂德等忠义军中的将领自然也要到场,夔王李舒白在堂侧旁听,黄梓瑕和周子秦肃立在他身后。

耿海重伤未愈,面色惨白,脚戴镣铐。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被带入佛阁中,一抬头看见被绑住手脚丢在墙角的鲁富平,那惨白的面色变得铁青,更显吓人。

而鲁富平则骇然侧过了身子,似是不敢与他的眼睛对上。

周子秦见状,在旁边说道:“鲁富平,你哥哥来了,你不和他打声招呼吗?”

崔纯湛一听这话顿时愕然,看他们两人那样子,又赶紧翻了翻面前卷宗,却找不到资料,只能问周子秦:“周捕头,这个耿海不是忠义军中的犯人吗?他是穆拉雅罕娜的哥哥?可他们一个是异国人,一个是我大唐的军士……”

周子秦看向鲁富平,问:“崔少卿不觉得,其实他们眉眼有点相似吗?”

郭茂德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难怪!上次邱刺史为我们王将军接风时,耿海在宴会上看见这女人,眼睛都直了,不肯错眼一直盯着看的模样,我还以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毕竟是在夔王面前,再是粗人也把后面“起了色心”之类的话吞到肚子里去,转而看向鲁富平,喝问,“这么说,你们兄妹二人,是联手谋害王将军?你们该当何罪?”

耿海看向瑟缩着身子的鲁富平,咬一咬牙,说“:不,没有联手!一切都是我做的,我与我妹妹自她十岁后便从未见过面,根本不可能联手!”

“你与妹妹确实没再见过面,可他并不是你妹妹鲁富菊啊。”周子秦在旁边大声说,“因为,他是你的弟弟,鲁富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尤其是往日便认识穆拉雅罕娜的那些人,更是错愕不已:“周捕头,你不会弄错吧?这可是我们敦煌如今最出名的乐伎,年轻一辈中,她唱得最好,长相又漂亮,怎么……怎么说她是个男人呢?”

“就是啊,就算穆拉雅罕娜姑娘长得高大些,可她是异国人,高大点也正常。再说男人怎么会有这样美的声音?又高亢又圆润,这根本不像男人的声音啊!”

“是不是男人,把衣服剥开给你们看一下不就行了!”周子秦说着,上前就要撕衣服。鲁富平惊叫一声,拼命扭动身体避开他的手。

“子秦。”崔纯湛身为主审官,无奈咳嗽一声。

黄梓瑕扶额道:“去找个稳婆来验看吧。”

“那多麻烦啊,还是直接剥了衣服一看就清楚明了。”周子秦说着还要上前动手,忽听得旁边众人“啊”了出来,许多人既惊且喜,纷纷向门口涌去。

周子秦回头一看,门口有两个士卒搀扶着王蕴,正走进来。

王蕴重伤未愈,气色依旧不是很好,但在他人的扶持下,已经可以行动。

忠义军将士们迅速围到他身边,郭茂德一双大掌抓着王蕴的手臂,激动不已:“将军,你没事!你可算回来了!”

王蕴笑着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镇定,说:“让大家担心了,我被居安人抓走后,找机会逃了出来,幸好对方的追兵遇上了沙漠中流窜的马贼,我才得以脱身,如今身体也已慢慢恢复了。”

他几句话将自己的情况介绍完毕,又把居安追兵的下落撇清。

李舒白起身,亲自将王蕴引到身边坐下,又示意周子秦别再纠结鲁富平衣服的事情,正事要紧。

王蕴坐在李舒白身旁,他气血不足,但神情淡定,询问耿海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十分平稳:“耿队正,听说半个月前,居安主使死在城内的那一夜,你看见我闯入酒肆,杀死了汤迁,又杀伤了你?”

耿海抬头看他,被伤势折磨得惨白的面容,此时反倒显得一片平静:“是,属下知罪。属下与汤迁身为军人,却因酗酒而夜不归宿,应受将军军法处置。”

王蕴问道:“可我当时刚出了州府衙门,又在城内受伤,如何能前往城外酒肆杀人?”

“这个,属下并不知情,也许是当晚月光昏暗,属下认错了人……也未尝可知。”耿海低声道,“只是杀人的刀确实是将军的,因此属下才深信不疑。”

王蕴又问:“若你真的无辜,那么为何如今我们调查此事,开始渐有眉目之时,你要擅自逃离军营?”

“属下并非逃离军营,而是……”他顿了顿,咬牙道,“我想去替汤迁收尸,想带他回老家去安葬。”

听他这样说,王蕴也就停止了盘问,毕竟军中最重同袍之谊,为战友收尸,其情可悯,他是主帅,不便再行逼问。

主审官崔纯湛的口气也缓和了下来,问耿海:“既然如此,为何不禀报上官,却擅自行动?”

“因为我如今身上伤势沉重,怕军中不肯让我离开,可汤迁尸首已经保不住了,所以我想干脆先把他安葬了,然后再回来领罪。只要我的好兄弟能如愿长眠,我死也甘愿了。”

他这一副兄弟义气的模样,让李舒白也终于开了口:“听起来,确实是此情可悯。只是本王却不知道,为何你替兄弟收尸,不去义庄不去乱葬岗,却去甘泉水边,去看起了热闹呢?”

耿海一时语塞,迟疑道:“小人只是、只是刚好经过那里,被看热闹的人挤进去了……”

“忠义军大营到义庄,与甘泉水根本就是两个方向,你明明可以从城外直接过去,怎么会被看热闹的人从城外挤到了城内?”

耿海梗着脖子道:“我要去城内,买点黄表纸,烧给汤迁!”

“恐怕汤迁,不会收你烧的黄表纸。”站在李舒白身后的黄梓瑕冷冷开口道,“毕竟,你的好兄弟汤迁,是被你亲手杀死的。”

抽丝剥茧

这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主审崔纯湛转头看向黄梓瑕,失声问:“杨公公,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当日酒肆那场半夜屠杀,并没有王蕴进入。从始至终,这只是耿海先杀人再自残,一场自己演出的好戏!”

郭茂德和旁边众将士都不敢置信,瞪大眼睛看向跪在下方的耿海,一时堂上寂静无声。

耿海脸色乌青,辩解道:“自残?我明明被凶手挥刀刺入后背,如今伤痕尚在,你倒是告诉我,我要如何将一把刀子刺入自己的后背?”

崔纯湛毕竟了解过这个案子,也比画着耿海胸前的伤痕位置,说:“是啊杨公公,那个刀伤角度,就算他的手再长,也不可能做到吧?”

“可以的。”黄梓瑕示意周子秦,他会意,立即打开箱笼取出那条染血的帐幔,抖开来展示在众人面前。

“大家请看,这是事发时酒肆的帐幔,由细麻布制成,优点是轻便易干,缺点是,容易磨损。不过用作遮窗的帐幔,一般来说,没有什么磨损的机会。但……”

黄梓瑕将上面那个圆圆的压痕翻出来,说:“让我奇怪的是,这里有一个新压出来的凹痕,而,我查看过的酒肆窗户上,也有一个浅浅的凹痕,看起来和这个凹痕,应该是同一个东西压出来的。”

周子秦恍然大悟:“所以,是什么东西隔着帐幔,撞上了窗户!”

“不,是窗户隔着帐幔,撞上了另一个东西。”

耿海铁青的脸,顿时抽搐了一下。只是众人都在疑惑黄梓瑕这句话与周子秦那句话的区别,都没注意到他。

黄梓瑕走到佛阁的窗户边,比画了一下,说:“各位请看我们这个窗户,和酒肆差不多的和合窗,由厚实的木板制成,上面由活页连接,下面用撑杆支起,开的时候向外推开,关的时候可以在里面上窗栓……”

崔纯湛等人了解黄梓瑕,都在仔细听着,军伍中的将士们却按捺不住了,听她这么详细地介绍窗户,郭茂德有些急躁,说:“杨公公,你就直截了当地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窗户和耿海杀人,有什么关联?”

黄梓瑕将窗户撑好,说道:“别急,我刚刚已经叫人去你们军中搬一个假人,马上送到,你们就明白了。”

训练用的假人,忠义军大营中多的是,不一会儿士兵们就搬来了一具木头人,摆在了窗户面前。

“大家请看,这具木头假人,里面填充稻草,外面包裹木头甲片,与真人一般大小。而且,军中士兵在训练时也都应该知道,人体脏器,最致命的地方在哪里。”黄梓瑕把墨笔交给周子秦,让他在木头甲片上找准方位,勾画出了一个两寸见方的圆,“而这里,郭将军,请你来看看,如果是人的话,刀刺入这里,可会有问题吗?”

郭茂德仔细看了看,诧异道:“这位周捕头认得真准,这块地方看似就在胸前,但其实避开了所有脏器和大血脉,就算被刀子捅个透明窟窿,只要不脓肿溃烂,其实并不伤及性命。”

黄梓瑕看向耿海,问:“也就是,耿队正受伤的地方,对吗?”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耿海的伤口处,个个错愕不已。

耿海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绝望与仓皇的神情,两颊肌肉微微抽搐,跪姿也显得畏缩起来。

“是那天夜里,巧之又巧,王将军刚好避开了致命要害吗?”黄梓瑕的声音,打破一室寂静,在此时显得分外清亮,“不,当然不是,因为这是耿队正,精心挑选的角度。”

黄梓瑕走到窗边,伸手从帐幔上拿起一根麻线:“这是在帐幔上发现的,明显是从帐幔上临时抽取出来的一条线,两边都打了结。于是我想到,这必然是,两头各绑住了一个东西,只要一拉的话……”

说着,她将线的一头绑在窗户的支杆上,又用支杆将窗户高高支起,另一头绑在自己手腕上,再将窗板向上撑开至最大。

然后她向郭茂德问:“郭将军,能否借你的佩刀一用?”

郭茂德的刀也是横刀,刀身细长一如王蕴的青崖。黄梓瑕拔刀出鞘,将刀尖抵在假人的后背,示意道:“一把长刀,当然不可能简单固定在后背,所以这个时候,耿队正就需要一条帐幔——”

她将那条帐幔抖开,将假人连同那把对准后背的横刀一起蒙住,帐幔的四个角绕过腋下拉到胸前。她一手保持横刀竖立的角度,一手慢慢地在假人胸前收紧帐幔,直到刀子被布拉住,稳稳维持住直抵后背的模样。

“确定好位置之后,耿队正就可以退到窗边。一直系在腕上的线,这个时候也可以取下了,然后,只要拉住细线的这一端,用力一扯……”

随着她的动作,只听到“砰”的一声,窗户的支杆被扯飞,整扇厚实的窗板猛然砸下来,狠狠敲在对准窗户的刀柄上。

受到重力一击的横刀,立即穿透了假人。横刀从后背进入,前胸透出,正穿过周子秦画的那一个小圆,分毫不差。

众人齐齐惊呼,其中,属周子秦叫得最响,满室只听见他顿足大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难怪那个酒肆老板说,睡梦中被门倒下来的声音惊醒!其实那不是门倒下,而是窗板重重拍下来的声音!”

“是。在此之前已经杀死了醉梦中的汤迁,并将门闩劈开造成外人闯入迹象的耿队正,这个时候还得做两件事情,一是将线从窗户的支杆上取下,二是强忍疼痛,竭力大喊‘王将军饶命’,好让店老板听见,能成为自己的有力证人。”

黄梓瑕的目光,从后背刺入横刀的假人身上,转到耿海身上。

耿海捂住自己胸口的伤处,闭上眼,一言不发。

王蕴长出了一口气,只瞥了耿海一眼,目光便转向了黄梓瑕。这个几句话便帮他洗却了冤情的女子,此时却依然平静,站在李舒白的身旁,神情从容而恬淡。

王蕴的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种类似伤感的情绪。他心想,这样也好,或许在李舒白的身边,她才能得到最大的助力,以最好的姿态,去实现她的人生价值吧。

现场此时已是一片喧闹,其中吼得最大声的就是郭茂德,他怒斥道:“耿海!你杀害队友,嫁祸于王将军,如今罪恶昭彰,你还有何话说?”

耿海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停了许久,才缓缓说:“是,我杀了汤迁,嫁祸给王将军,我罪该万死。”

“为何要杀人嫁祸?”

耿海毫不迟疑,说道:“只因为,汤迁受刺史邱承运指使,要谋杀居安使者,并且嫁祸给王将军。”

这一句话,不啻往沸腾的油锅中浇上一瓢冷水,让屋内众人顿时炸开了。

邱承运惶恐至极,呼一下站起身,对李舒白急道:“王爷明鉴,下官冤枉!这凶犯先是杀人嫁祸王将军,现在又污蔑构陷下官,要谋害于我,请王爷和崔少卿明察,还下官一个清白!”

李舒白宽慰他道:“邱刺史不必惊慌,崔少卿此来便是受朝廷委派,定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若这凶犯真的要诬陷你,相信律法定不会轻饶。”

邱承运勉强应了声“是”,悻悻地坐下,唯有露在袖子外的一双手,微不可察地在颤抖。

崔纯湛一拍惊堂木,喝道:“耿海,本官命你,立即把一切一五一十说清楚。为何你要说邱刺史要谋害居安使者,嫁祸王将军?”

耿海跪在地上,抬头望着王蕴,问:“将军是否还记得,曾有一次遇刺,当时,小人就在你的身边?”

“我记得,那一次,你护我十分周全。”王蕴答道,“当时我便觉得,你对那个刺客的身手十分熟悉,现在想来,那个刺客,应该就是汤迁?”

“是。汤迁行刺失败后,我因为心怀顾虑,所以当时并没有敢对将军说出来。回去后我和汤迁动了手,戳穿了他就是之前的刺客。汤迁无奈承认,他对我说,自王将军过来以后,邱刺史失了忠义军指挥权,再也无法在沙州一手遮天,而且,邱刺史之前在忠义军中曾贪墨军饷,如今王将军接管了忠义军,过段时间一盘点,怕是会瞒不住,必须要尽快铲除自己的心腹大患。而居安一介小国,使者被杀后大致不敢声张,就算他们敢闹事,到时候王将军已被处置,邱刺史又能代管忠义军,与这种沙漠小国开战,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大笔朝廷下拨的粮饷,简直是一举两得……”

邱承运一拍椅子扶手,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指着他大吼:“住口!无耻之徒,你以为你注定一死,就能污蔑本官,让我背此罪名?”

耿海冷冷道:“人之将死,小人句句属实,没什么好污蔑的。”

邱承运气急败坏,跨出一步对李舒白行礼道:“王爷,下官请直接斩杀了这等恶贯满盈之徒!难道王爷能任由这等小人当众泼下官脏水?满朝尽知王爷英明神武,下官相信王爷定不会中他人奸计!”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邱刺史大可不必如此激愤,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可以泼你脏水,你也可以摆出事实证据来,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是不是?”

“然则……”崔纯湛看着李舒白这副样子,再看一眼坐在他身旁的王蕴,常年在官场打滚的他,哪还不知该选择站在哪一边?于是他伸手在面前几摞卷宗中翻了翻,抽出一沓账簿放在案头,说:“邱刺史,此人所说虽然未必句句是真,但其中关于你贪墨军饷之事,本官此次带人在忠义军,也查了查历年的账本。在你代管忠义军的这些年,有些账目确实对不上,待本案了结之后,还请邱刺史对此给予朝廷一个交代。”

邱承运被他当众打脸,一张脸顿时煞白,额头汗珠涔涔而下。

崔纯湛抬手道:“请邱刺史先坐回原位吧。耿海,本官问你,汤迁既受指使要杀人嫁祸于王将军,那么,他又准备如何嫁祸?你用以杀了汤迁的那把王将军的刀,又是从何而来?”

“当日杀退刺客之后,我见王将军刀把上的皮子溅了血迹,便提出要帮他绑鹿皮垫手,因此将王将军的刀带回了家。当时我劝汤迁不要替邱刺史卖命,他口中答应,却趁我睡觉时,拿去铁匠铺仿制。我第二天一早发现后立即冲去铁匠铺拿回,一夜之间铁匠自然不可能仿制出一整把刀,只打出个没开刃的刀身,刀柄上的睚眦吞口,形状倒是颇为相像,只是还缺两颗照殿红。”耿海此时反倒冷静下来了,脸上的惶恐消失,声音僵硬而平稳。

王蕴皱眉,顿时想起了什么,看向邱承运,问:“邱刺史,所以在事发当晚,我解下佩刀存在门房的时候,你就是用那仿制的刀,换走了我的‘青崖’?因为你知道宾客在离席的时候,从门房拿回自己的刀剑,只要刀柄和刀鞘相同,是绝不会再抽出来查看刀身的。”

邱承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问:“王将军的意思,是已经认定了我雇凶陷害你了?”

“不敢。只因我记得,在我带着居安主使进入巷子之前,我的刀挂在鞍边,根本未曾带入巷子。可后来大家却看见凶手拿着我的刀,这刀一直藏在哪里,便不言而喻了。”王蕴毫不留情道,“而我的刀基本一直不离身,他人唯一有机会调换我那把青崖的,也只有我做客刺史府,把刀剑寄存的那一刻。所以邱刺史定要将刀提前藏在巷子中,以免我进入的时候,没有带刀,会缺乏我杀人最有力的证据。”

邱承运矢口否认:“王将军,看来你对我成见颇深?你说我用假刀换了你的刀,可你的刀明明出现在酒肆里,就算我命人换了你的刀,又怎会出现在城外酒肆?”

他这样反问,王蕴一时皱眉,毕竟他不知道其中曲折,只是猜测而已。

而黄梓瑕则看向耿海,问道:“你用以杀人的刀,想必当时,是汤迁拿来的?”

耿海点头,说道:“是。我在发现汤迁去打造仿刀之后,便劝汤迁,不要做傻事,但他根本不加理会,我因此和他在校场打了一架。事后我左思右想,断不能让兄弟犯下如此大错,因此便请他去酒肆喝酒,希望能劝解他放弃为邱承运卖命。谁知他反而在酒中下药,把我灌醉,然后拿上那把假刀,前去行凶杀了居安使者,然后又赶回来。我当时醒来看见他从外面回来,询问他是不是杀人嫁祸王将军去了,结果他把刀丢还给我,还要我替他做证,说他今晚一直跟我在酒肆里喝酒,绝对没有机会去杀人……我把刀抽出来一看,居然已是真的青崖刀,上头还沾满血迹,便怒极与他争执起来……在争斗中,也不知怎么的,就……就捅死了他。等血溅到我脸上时,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酒终于醒了……我,我杀了好兄弟汤迁,我该怎么办?”

他说到这里,声音终于颤抖起来:“然后我记起汤迁跟我说过的计划,他要杀害居安使者嫁祸给王将军。我当时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设一个局,让众人都以为,王将军杀了汤迁,这样的话,只要一调查汤迁的死因,他被邱刺史收买的事情不就昭然若揭了吗?而且,我也能逃脱杀人凶手的罪名……于是、于是我将现场布置成被人闯入的模样,又用刚刚那个方法,刺伤了我自己,企图逃脱罪责……”

邱承运嘿然冷笑,打断他的话,质问:“句句不离本官买凶杀人之事,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将罪行扣在本官的头上了?夔王爷,崔少卿,难道你们也相信此等穷凶极恶杀人嫁祸之人?他说是失手杀人,就是失手杀人?”

崔纯湛还在思忖,出乎意料地,黄梓瑕出声应和道:“邱刺史所言有理。我亦对此供词有疑问。若当晚事实真相真如你所说的话,那么,为何汤迁假扮王将军杀人的时候,是子夜三更鼓敲响的时候,而你杀害汤迁,也是在三更鼓敲响的时分?”

耿海声音僵硬,答道:“因为,我和汤迁私自出军营喝酒的时候,有时候会偷偷潜入军中打更人那边,动手把更漏调快一刻。这样我们在喝酒的时候,听到军营中三更鼓响了,就能立即跑回来,就算被逮到了,也能说是军中的更漏快了,我们并没有超过三更回去。”

郭茂德脸色难看,询问旁边人:“有这样的事情?”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有个主簿吞吞吐吐道:“之前,是有过这样的事情,被发现了之后,那个私调更漏的人和更夫都被打了五十军棍,我还以为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没想到他们还敢偷偷搞?”

“不,他们不敢。”崔纯湛精神一振,终于找到了身为主审官的尊严。他将案头的卷宗翻了翻,抽出一本来,说:“嫌犯耿海,不得在公堂之上编造事实,胡言乱语!我们三法司在忠义军中走访多日,早已将军中一切摸得清清楚楚。你以为只有你能想到调更漏之事吗?我们也早已想到这个可能。但之前的更夫被打五十军棍丧命之后,继任者不敢怠慢,给漏壶加装了一具木柜,如今要调动漏壶,须得打开柜门,而钥匙贴身放在更夫身边,他当日又出营办事天黑才回,那时你与汤迁已经去了酒肆,试问汤迁又不会隔空取物,如何偷盗到钥匙,暗调更漏?更何况,就算你们调了更漏,那么,汤迁已死,你身受重伤,又如何能趁着更夫不注意,把更漏再悄悄调回来?”

耿海一时无法辩解,只能咬牙道:“这是汤迁所为,他如何做到,我想自有他的办法。”

崔纯湛见他推得干净,又问:“那么,汤迁又要如何冒充王将军杀害居安使者?”

耿海说道:“汤迁跟我提起过,说是邱刺史找人假扮了居安使者,将王将军带到小巷后迷晕。胡同的那一面便是县衙,只需隔墙放下真正的居安主使和假扮成王将军的汤迁,再收走昏迷的王将军和假使者,一切便神不知鬼不觉了。”

“既然如此,那么什么人应该都可以,为何要汤迁扮演王将军呢?”

耿海毫不迟疑道:“因为汤迁精通刀法,对王将军用刀和持刀的手法十分熟悉,而且他身材与王将军较像,仓促间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邱承运怒极反笑,斥道:“荒唐,血口喷人!”

李舒白听他这么说,便开口问道:“邱刺史,此人说你为争权夺利,谋害忠义军主帅王蕴,如今你指他血口喷人,又有何话辩解?”

“绝无此事!请王爷明鉴,下官怎敢安排人翻墙杀人?”邱承运站起身,直指耿海斥道,“自王将军担任忠义军节度使以来,颇多举措下官不太认同,觉得不符沙州实际。下官也是为朝廷着想,毕竟王将军来此人生地不熟,一旦有什么过激举措,容易引起军队哗变,到时候下官身为一州父母官,如何担得起责任?下官因此让忠义军中几个将士关注一下,若发现王将军动静,可来告知我。下官也承认,所找的人中,确实包括汤迁。但下官绝没想到,耿海这贼子知晓我与汤迁的一两次接触,便诬陷我是要雇凶杀人!”

“若是这样的话,邱刺史倒也是为了朝廷着想,一片忠心。”李舒白淡淡一哂道,“只是邱刺史,本王觉得这耿海所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巷子中突然出现的杀手,就在衙门后墙,只有你能安排;当晚同时死在酒肆里的另一个死者,就是你妄图收买的人;王将军从不离身的横刀,只有在你府上才有调换机会。更何况,王蕴出事后,你的获益最大。这么多疑点都指向你,邱刺史,你还有什么话说?”

邱承运一口气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舒白端详着他的神情,缓缓道:“种种迹象表明,你早已企图对王将军不利,如今耿海连你的作案手法也讲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到了这份上,邱承运只能无奈放弃了争辩,哭丧着脸跪倒在地,说:“下官不敢欺瞒王爷,下官鬼迷心窍,确实有罪!”

李舒白脸色稍霁,问:“哦?是什么罪?”

邱承运跪伏于地,痛哭流涕道:“王爷明鉴,下官不敢隐瞒,下官……下官因一时糊涂,挪用过忠义军粮饷,王将军接管后,军纪约律甚严,也在核对以前的钱粮数目。我心知此事迟早要泄露,越早解决越好,于是找了汤迁让他前去行刺。当时因耿海阻挠,事情未成,恰好居安使者来访,当年我在忠义军中,与这位使者有过一些交易,若他与王蕴对账,下官……可能要受王将军反手一击。于是我定计让汤迁偷盗青崖刀,杀了居安主使后,嫁祸给王将军。后来居安主使惨死、王将军失踪,我还以为是汤迁得手了,可、可又立刻听说汤迁死了,而且还是与居安使者同时死的,死在王将军的刀下!这事……这事下官想来,一直觉得匪夷所思,又后怕不已,至今心中惴惴,寝食难安啊!”

李舒白不动声色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邱承运与耿海,问:“所以,当晚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也不知道?”

邱承运惶惑道:“下官真的不知道!下官只是命人调换了王将军的刀,交给了汤迁,可究竟是谁杀了居安使者、谁杀了汤迁,王将军又去了哪里……下官这几日,思前想后毫无头绪,要不是今日在这里听到这个耿海的招供,下官真的连汤迁怎么死的都是一头雾水啊!”

李舒白微微颔首,又问:“你还有其他什么要对本王交代的吗?”“没有了!下官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但真的没有下手!现在下官也是日夜惶恐,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他伏地认罪的模样,李舒白便说道:“此事我回朝后,会与吏部斟酌处理。希望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不然,被本王知道你有所欺瞒,定不轻饶。”

“不!下官绝不敢欺瞒王爷!下官真的,已经将一切交代彻底了!”

等声泪俱下的邱承运重新战战兢兢落座,在场的人又都安静下来。毕竟,这一个案子百转千回,审到现在各执一词,依然对不上口供,实在是太过复杂。

暗藏真相

在一片寂静中,唯有黄梓瑕开口道:“我相信邱刺史说的话是真的,当晚胡同中,绝没有越墙运送尸体和凶手的事情发生。”

“哦?”李舒白反问她,“为何你如此肯定?”

“因为我与周捕头曾去观察过那个巷子,那墙壁是不久前新粉刷的,若有人从墙头放下过重物,墙上势必会留下划痕及刮擦痕迹,就算前几日下过雨,但墙壁上的痕迹,除非重新粉刷,应该是不可能抹除的。”

周子秦也附和道:“确实没有!我们仔细查看过现场的粉墙,没有任何痕迹。”

邱承运激动得下巴胡子都翘了起来:“多谢二位为本官仗义执言,这耿海确实是血口喷人,本官确是只有想法,并未真正害人啊!”

周子秦撇撇嘴,正要开口反驳,却听黄梓瑕反问耿海:“耿海,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出事情真相吗?”

耿海俯下头,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一切都是汤迁告诉我的,究竟事实如何,我……真的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正是因为你知道,所以你才撒了谎,企图替那个与你同时犯罪的人,隐瞒罪行。”黄梓瑕的目光,转向一直被绑在角落的鲁富平,清楚明了地指出了他的用意,“而能让你如此豁出命来维护的,我想只有你的弟弟,鲁富平。”

众人的目光,一齐聚集到了鲁富平的脸上。

在众人的逼视下,鲁富平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竭力地缩起身子,无比恐惧。

耿海失声道:“不,杀人的是汤迁,还有我,你们不要把无辜者拖下水!”

周子秦反问:“若不是为了替你妹……弟弟掩饰,你何必撒下弥天大谎,把一切都这么费劲地扯到汤迁头上?”

崔纯湛轻咳一声,道:“子秦,你们一直说这个异国歌姬,是耿海的弟弟,可究竟如何……是不是需要先找个稳婆来验一下?”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一直冷眼旁观邱承运声泪俱下表演的王蕴,此时终于缓缓开口,说,“甚至,我还可以同时证明,他就是当晚刺伤我,又杀害居安使者的凶手。”

崔纯湛忙说:“哦?王将军请讲。”

“他的右腰侧,有一道小伤口,距现在半个月左右,应该还没有完全愈合。”王蕴平淡言道,“是那一夜在巷子内,他企图迷晕我的时候,我用灯笼柄刺伤的地方,你们一看那个伤口,便可知晓。”

鲁富平原本惨白的面色,此时更是透出一种绝望的青色,浑不似活人。

黄梓瑕走到鲁富平面前,说:“你不必抵赖了,没意义的。现在,你是选择自己从实招来,还是我们叫人给你验明身份,公然揭示呢?”

鲁富平呆了片刻,许久,他终于怔怔流下眼泪来,哽咽道:“是,我是鲁富平,但我不是男人,我也……也不是女人,我、我是个废人,是个怪物……”

他尖厉的声音,喊出这些话,让围观的众人顿时明白了什么,个个交头接耳议论起来。隐约还有人轻声说:“这位可是经常出入刺史府,深受刺史大人青眼的……”

虽然那人说了一半,便立即住口,但邱承运已经听到了。他悻悻别开头,口中徒劳嘟囔道:“简直岂有此理!”

崔纯湛则精神振奋,一拍惊堂木喝问:“鲁富平,你一直以来假扮异国歌女,欺瞒民众潜藏敦煌,此次更行刺夔王,究竟是何居心?背后是谁人指使?”

鲁富平哭道:“没有人指使我,我假扮异国女子,也只是……只是为生计所迫,只想借以糊口而已……”

“如果只是为了生计,假扮女子骗钱的话,你又为何要杀害居安使者,嫁祸于忠义军王将军,又将王将军刺伤交到居安人手中?”

黄梓瑕这几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只是因为身份被戳穿吗?你假扮女子骗财,只是小事一桩,被抓住了不过被官府训责、百姓耻笑而已,何至于如此拼命,甚至狗急跳墙,敢谋刺朝廷王爷?”黄梓瑕干净利落道,“事实是,你知道自己绝不能被抓住,否则,杀害居安主使的事情就要泄露,所以你只能垂死挣扎,因为反正都是一死,还不如豁出命来要挟王爷,拼一拼运气了。

“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你身上有藏不住的罪证,就是当晚在巷子内,你假扮居安主使,迷晕王将军的时候,被他在最后关头,留下的伤痕。”

鲁富平垂下头,咬紧牙关不说话。

“你母亲有一半胡人血脉,而你有四分之一,加上长期染发服药,便更像异国人。在设宴招待居安使者那一夜,你也受邀前来赴宴。听说在宴会中,居安使者对你颇有兴趣的样子,而且还向别人打听过你。我想他可能是之前就认识你,或者知道你的底细,以至于,你对他起了杀心……”

鲁富平呆呆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认罪。

“既然你不肯说,那么,就让我们从拼凑出来的蛛丝马迹里,还原你当晚的情形吧。”黄梓瑕的声音,此时微透出一股凉意,携带着真相毫不容情地向他扑去,“在宴会散席之后,居安使者可能因为认出你的身份而纠缠你,而这个时候,奉命盯着居安使者的汤迁,找到了下手机会,帮你杀掉了居安使者。你当然会向汤迁道谢,也会在他拖尸体的时候,帮他拿住王将军那柄青崖刀,更会在他不防备的时候,一刀砍翻他,在他转身时,又一刀刺入他的胸口,夺走他的性命——当然,在把刀从他身上拔出来的时候,你的身上,也不可避免会沾染到喷溅出来的血迹。”

她详细描述着当晚的情形,如同亲眼所见,声音却无比清澈平静,让众人听的时候,眼前仿佛都出现了当晚的情形,不由得脊背发凉。

鲁富平依然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身子,未曾动弹,黄梓瑕的声音便也继续讲述着当晚的情形:“在酒肆里装醉的耿海,一路跟踪汤迁来到这里,却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亲手杀掉了他。但此时木已成舟,所以他只能选择帮你收拾残局,带走汤迁的尸体。可居安使者的尸体,又该如何处理呢?他在宴席后立即就找上你,恐怕被人见到过,到时候居安人肯定会猜到,凶手就是你。

“幸好这个时候,你及时想到了一些事——汤迁对你的迷恋你心知肚明,而且你对我们说过,汤迁曾经去玉成班找过你。我想,或许他在对你表忠心的时候,提过他愿意为了你,去谋刺王将军的事情?又或许,是耿海过来找你,劝你让汤迁死了心,告诉你汤迁为了你答应了邱刺史什么条件,甚至也因此你从中知道,汤迁从耿海那边将王蕴的佩刀青崖偷出,仿制了一把,现在就藏在死胡同的墙缝中。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取出。”

说到这里,黄梓瑕终于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邱刺史,大概你不知道,被你灭门在瓜州道上的铁匠一家,在临走时,对邻居说过一句话:万万没想到,打两把刀也能引来祸事。”

邱承运此时万念俱灰,闭上眼睛承认道:“是,两把都只有粗糙的刀身、精细的刀柄和刀鞘。一把拿来插在原刀鞘内,交还给赴宴后的王将军,以求瞒天过海;一把事先藏在巷子内,以防王将军被诱入巷子时,未曾携带自己的刀,失去最有力的杀人证据。”

这关头真相一一揭示,人人都紧张无比。一室静寂中,却听周子秦“哈”了一声,说:“难怪被敦煌人嘲笑歪门邪道后,邱刺史要派人去把小门封好又粉刷呢,原来早就有预谋,要把凶器藏在那里啊!”

邱承运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羞愤无比又只能咬牙忍住。

黄梓瑕继续道:“鲁富平,你想到了这一节后,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利用这一切已经安排好的计谋,李代桃僵,把罪责如同邱刺史计划的那样,推到王将军的头上。于是你在耿海走后,溜回衙门近旁的玉成班,匆匆把妆卸掉,离开了浓妆之后,你五官粗大,可能并不那么像女人。你把自己打扮成居安主使的模样——其实也不需要太像的,毕竟在很多大唐人的眼中,西域人都是高鼻深目,一脸大胡子的模样。你赶来了自己的马车,又拿了些东西回来,就是……”

黄梓瑕说着,看向受传召而来后,一直站在角落里不出声的简虞,问:“简班主,你送来我要的东西了吗?”

“是……有了。”简虞惶惑地应着,然后将手中一个小藤箱打开,取出东西递到她手中。

正是一顶焦黄的假发,和一张皮开肉绽的面具。

郭茂德一看这东西,顿时“啊”一声叫了出来,说:“这是……这是我那晚看到的……”

黄梓瑕示意周子秦戴上面具与假发,给众人观看。现在是青天白日,但因为小阁内并不太明亮,坐在暗处的周子秦装扮后看起来颇为恐怖,众人都不敢多看。

“鲁富平,你本就是中等男人身材,骨架也不似女子纤细,换上居安主使的衣服后,只需一个披风,你便能掩饰自己身材和衣上血迹。居安盛产龙血天香,使者赴宴时便送了一些给邱刺史,而当晚也有人证明,他顺手便转送给了你。你把香料大肆涂抹在身上,龙血天香本就微带血腥味,完美地遮盖住了你身上鲜血的气息。然后你将居安主使的尸体搬上马车,拉到无人的巷子里,走到死胡同边等待着王将军的到来,毕竟,那里是王将军回忠义军大营的必经之道。果然如你所料,你等到了。王将军细心温和,见居安使者深夜站在巷子边,便上来询问你是否需要帮助。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你将王将军带到胡同中迷晕了他,可惜唯一的纰漏是,王将军的意志如此坚定,在被迷晕之前,还下意识反抗,用灯笼柄都能刺伤你的腰,留下了致命的证据。你强忍疼痛,迅速换了你们两人的衣服,又将戏班里血肉模糊的皮面具和假发给王将军贴上,然后取出墙缝中的刀,比照着自己身上的伤痕,在衣服上血迹最多的地方,给他的腹部来了一刀。”

鲁富平依旧不吭声,他的双唇在微微颤抖,却一句反驳的话语也说不出来,显然,黄梓瑕所说的,就是他当晚所做的,一般无二。

而黄梓瑕回望王蕴,微微一笑道:“其实王将军应该感到庆幸,汤迁这样的老手,杀人必定是一刀割喉,所以居安主使的衣服上虽有血迹,却应该是完整的。而王将军用灯笼在你的腰间戳破了洞之后,你的刀,便只能顺着这个破口,同样刺进了他的腰间,也因此,虽然流血过多又伤口溃烂,但却未能刺中要害,没有取走他的性命。”

王蕴默然点头,而一干忠义军将士,都是面露后怕又庆幸的神情,郭茂德更是拍着自己胸口,连说:“幸好!幸好佛祖保佑!王将军,咱待会儿就给佛祖烧香去!”

王蕴苦笑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已经有人撞了郭茂德一手肘,说:“案子还没审完呢,哪有空去烧香,先听杨公公断案啊!”

郭茂德正要附和,眼见崔纯湛面露不悦地瞧向他们这群聒噪的军队大老粗,忙闭上了嘴,还在嘴角轻捶了一下,警告自己别再吵嚷了。

黄梓瑕倒并不介意,继续说道:“在所有的案件中,无论凶手做什么,都是有原因的,必定不是无的放矢。比如你用了大量的龙血天香,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引王将军入彀。而为了不让人细看被假扮成居安主使的王将军的脸,你拿了皮面具过来,又故意将王将军的血涂抹在脸上发上,黑夜之中,火光突突跳动,照不分明,就会显得越发可怖,绝没有人能在仓促间认出这就是王将军。”

本来表示再不吵杂的郭茂德,此时又忍不住,出声道:“可杨公公,这里面有件事情十分不妥啊。虽然我们一时不会仔细检查,但小胡同中忽然出现一具尸体,又摆明了是被我们将军杀害的,我们难道不会将他带走检验吗?到时候一看不就知道是我们将军下的手了?”

“不,你们没有机会把‘尸体’带走,因为,居安的使者马上就来找他们主使了——当然,这个使者,也是鲁富平假扮的。”黄梓瑕看着颤抖不已的鲁富平,不疾不徐地说道,“将王将军在片刻间变成居安使者后,鲁富平便可直接提着滴血的那柄仿制青崖,往外疾奔,然后立即骑马离开。虽然他身材与王将军颇有不同,但事起仓促,靴子内塞点东西便可增高,黑暗之中就算矮了一些,也无人能及时注意到。

“他骑马离开后,回到自己藏马车的地方,将手中和马上这两柄仿制的刀丢弃掉,然后立即将居安主使的尸体搬到隐蔽处,换掉王将军的衣服,赶着空马车回来,并以居安使者的身份,确认了蓬头散发的王将军就是他们主使——至于使者肩上的胎记,他在剥掉使者衣服的时候,自然已经看到,所以在给王将军化装换衣服的时候,他也肯定会在同样的地方抹点青黛。他赶回巷子中,确认了这具尸体就是居安主使后,神情悲痛地将所谓的‘居安主使’尸体带走,然后来到僻静处,在马车上把王将军假发和面具拿掉,二人衣服交换回来后,在主使的身上按照那件衣服的破洞,再戳一刀,又把居安主使的脸划得稀烂,以配合那张皮面具上的模样。接下来,他便只需要丢下重伤昏迷的王将军,悄悄通风报信,让居安人找到主使的尸体和昏迷的王蕴,一切便就此结束了,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

“原本你以为,王将军必定会死在居安人手上,这样你的计划便可天衣无缝。可谁知道,你们班主简虞正在寻找、并托你传话的人,就是我,前来寻找王蕴,并且将你的罪恶公之于众的人。”黄梓瑕说到这里,又轻出了一口气,最后结束了自己的推断,“而上天对你最大的惩罚是,用一场三更鼓,彻底断送了你们兄弟两人安排下的,原本足以瞒过所有人的局。”

城内城外,在鲁富平杀人嫁祸的时候,在耿海将刀子刺入自己后背的时候,响彻敦煌全城的三更鼓,不早也不晚,正好响起。

尽心竭力企图打开的生路,就因为这每晚都会响起的鼓声,成了死局,就此击溃了他们所有的努力。

而黄梓瑕望着这对同样不肯出声的兄弟,许久,对鲁富平说:“其实,一切的错误,都是居安主使造成的。要是他不出现,你的过往就不会被发现,你或许可以做一辈子敦煌的异国歌姬,享受完大好年华,然后消失在别人的视线中,不是吗?”

一声不吭听完了她所有推断的鲁富平,此时,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呜咽,颤声说:“是……都是他的错,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认出我,为什么他要威胁我……”

耿海呆愣地看着他,低声却急促道:“阿平,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我本来好好一个人,是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的?”鲁富平陡然提高声音,其中尽是凄厉,“你们知道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吗?我亲爹死了,我娘带着我和妹妹改嫁,一开始养父对我们还好,可后来,妹妹病死了,娘伤心过度陷入癫狂,一直找我要妹妹,我没办法,就穿上妹妹的衣服安慰她,后来,也就穿习惯了……娘去世后,养父带我去居安贩货,叫我还穿妹妹的衣服。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把我当女儿卖给了居安宫里,被发现后,我……我就被净了身,成了阉人……”

他不甘心一辈子在居安为奴为婢,在一次出行时,趁乱在沙漠中逃脱了。他辗转在西域各国流浪,在鱼龙混杂处生存,坑蒙拐骗什么都学,拥有了一身自保的本事,却发现自己渐渐长大,声音却始终如女孩子般圆润轻柔,喉结消失,骨骼没能像纤柔的女性,却也没能发育成壮实的男性。

他已经不记得亲生父亲的家,便辗转寻到了鲁家,发现当初卖了他的养父,坟头草都已经一尺高了。他丢弃了居安的服饰,翻出当年妹妹的衣服,勉强穿上去给母亲扫墓。结果刚好遇到玉成班那天在这边搭台唱戏,简虞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一下便注意到了他,又见他穿着陈旧窄小的女童衣服,以为是贫苦人家的女儿,便询问他是否要进玉成班学唱曲。他觉得好笑,但随即又想到,这是自己脱离过往,获得新生活的机会。

他想要正常地活下去,已经做不了正常的男人,那么,他就选择做一个正常的女子,活到哪天算哪天。

说到这里,鲁富平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了站在人群之后的简虞。

简虞手脚冰冷,声音僵硬得再不复一贯的柔婉:“你……你这么多年,一直没说你是个男人……”

“我不是男人……我也从没说过我是女人。”鲁富平眼望着她,那曾经打动了整个敦煌的清亮声音,此时满是哀戚,“但简班主,我感谢你。这些年来,你待我如姐如母,悉心教我,如果没有……没有那一夜,我被居安主使认出来,我愿意终身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

可惜,他的人生已经永远残缺,让所有的愿望都变成了笑话。

就像他在将刀刺入汤迁胸口时,汤迁剩了最后一口气,却不用来挣扎,而是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脸上的表情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只记得自己说:“因为你会毁了我想要的,女人的一生。”

尾声阳关三叠

新佛窟落成的开光大典上,终究没有出现玉成班最负盛名的妖艳胡姬穆拉雅罕娜的身姿。

黑夜来临,周围火把灯笼照彻千佛洞之前的空地。

万千人期待的《阳关三叠》,原定二人同唱,但原定唱最高那一叠的人,已经无法出现在台上。

黄梓瑕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彩棚内外悬挂的灯笼,把棚布照得颜色散射,在数十把琴箫琵琶的合奏中,唯有简虞一个人登场,在火光灯光之中,她只穿着一身并不起眼的简素装扮。

但她一开口,那些笙箫管笛便全都被压了下去。台下因等候而喧哗的人群,也在此刻全部安静下来。

阳关三叠,三叠十二转。这是敦煌最为盛行的歌曲。前面她声音低婉,尚在铺垫的时候,还有人在下面跟着哼唱,但等到第六转一过,下面所有人便喉咙失声,再也跟不上她了。明明她唱来轻松从容的音调,可所有人却竭尽全力都无法跟上她。

伴奏的乐器也失了声,滴溜的琵琶催音太急,婉转的笛声亦显喑哑,唯有她的歌喉一线一线向上递增着,直入夜空云霄,那歌声似镀着月华星芒,熠熠生辉,极为璀璨。在那一字一句自口中吐出转圜时,又如昆山玉碎,银河倾斜,令眼前火光也自暗淡。

呆立在黑暗中的黄梓瑕悚然睁大眼睛,眼前的灯火才慢慢显现。是她太专注于耳中的歌声,以至于连眼睛都忘了看这个世界的光华。

一只温暖的大手,慢慢伸过来紧握住她的手。

黄梓瑕略略转头,看向身边的李舒白,而他也正转头看她。

在这个因为简虞的歌声而黯然失色的世间,他们的心弦却被她的歌声震颤,彼此相看时,仿佛看到迷失世界中唯一明亮夺目的存在,连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再去管面前如林的人群,李舒白抬手将她揽入怀中,两个人偎依在一起,静静听着简虞的歌声。

不复韶华却又清冽的年少嗓音,但在行到高处时,简虞的歌声更为圆润醇美,令人沉醉。重重盘旋的声线控制自如,仿佛可以穿透面前的千佛洞窟,直至四海之外,九州之上。

沉浸在歌声中的黄梓瑕,不觉有些诧异,心想,她的嗓音这么美,唱这首歌也依然是驾驭自如,为什么却说自己嗓子退化了,要让鲁富平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主唱这首歌呢?

她正在想着,忽听得阵风送来一阵缥缈的歌声,与简虞那清冽的歌声相互缠绕,丝丝缕缕,二人之声如万千人齐声而唱,金钟玉律相互激振,在这沙漠之上顿时显出壮阔无垠的气象。

李舒白略略偏头,看了后方关押鲁富平的洞窟一眼。黄梓瑕显然也听出来了,但她一动不动,只伫立在天幕之下,聆听着这令万千人迷醉的天籁之音。

十二叠乐声已到最高,曲亦到终章,也到高潮。所有乐声都赶不上简虞与鲁富平的声音,只剩牙板轻拍,在夜空之中成为两道悦音最后的伴奏。最后一叠最后一转,只听他们的声音一再吟唱,一层高似一层,一唱犹如一叹,反复吟唱着那一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百年前王维写下的诗句,百年后在千佛洞前的天穹中袅袅回荡,恰似丝路沙尘千回万转,氤氲气象,永难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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