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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白一言不发,催促胯下涤恶跃到她的身边,然后忽然俯身一抬手臂,将她从马上轻轻巧巧地提过来,揽入自己怀中。
猛然被他夺入怀中,黄梓瑕吓了一跳,正想说什么,却感觉李舒白紧抱住自己的臂膀,收得太紧,竟在微微颤抖。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似有后怕:“为什么这么冲动?为了王蕴,你竟敢孤身涉险,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吗?”
黄梓瑕默然,只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紧紧抱住了他。
另一边,李舒白带来的骑兵已经纷纷下马,给地上号嚎打滚的伤兵们补刀,并且收走了所有弩箭,消弭痕迹。
夕阳余晖未尽,他们已经来到了废弃的烽火台。李舒白带来的人都是行惯军旅的,巡防暗哨,埋灶做饭,一声令下便井井有条。
随行士卒有备了伤药的,过来检查王蕴的身体。
王蕴身体滚烫,伤口发炎导致高烧不退,意识不清,已经陷入昏迷。黄梓瑕不便进去,站在烽火台外问李舒白:“伤势严重吗?”
李舒白走出来,神情有些沉重:“他腹部中了一刀,居安人没有给他治疗,过去这么多天,伤口已经溃烂脓肿了。如今就看他身体够不够硬朗,能不能撑下来了。”
“但愿他能平安度过这次劫难。”黄梓瑕喃喃道。
夕阳余晖下,李舒白看见她的神情无比庄重又虔诚。
他抬起手,轻轻抚平她在奔逃中散乱的鬓发,低声说:“放心吧,相信他能熬过去的。”
黄梓瑕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后,察觉到李舒白一直在看着她。她见四下无人,便挽住他的手臂,轻声问:“王爷怎么来了?”
李舒白不悦地盯着她道:“我的王妃在成亲前夕抛下我远赴敦煌,我当然只能昼夜赶工,赶紧处理完手头要事,推迟所有可以稍加拖延的事务,不顾一切跑来找她。到了敦煌,听说她独自冒险去了居安,又立即赶去找她,结果她却问我,怎么过来了。”
黄梓瑕被他一通训斥,却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意来。她抱住他的胳膊,将脸贴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其实是王妃太过惊喜,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她人生最惊险的一刻,是她的王爷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英武霸气地救了她。你说,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幸福的人吗?”
李舒白听她这么说,只觉心口如有云气波动,抬手便将她紧紧抱住,似要永远禁锢在怀中般用力,紧贴在自己胸前。
黄梓瑕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但她还是乖乖地回抱住了他。
斜阳大漠,起伏的山丘尽成火红,如同千万峰峦花朵开遍。而他们兜兜转转于整个大唐天下,最终偎依在这荒凉又灿烂的景象之前,如同天意。
龙血天香
从敦煌跋涉出来,人困马乏,一群人在沙漠边缘的一家客栈,开了几间房歇下。
休息一夜,清晨雀鸟啾啁之际,一直昏迷的王蕴终于醒来了。
“你醒啦?”黄梓瑕帮他换下额头的布,摸了摸,感觉还是滚烫,便轻声嘱咐他,“你先喝点粥,这几天还是要躺着好好休息。”
王蕴点点头,迷茫的眼睛却一直盯在她的脸上。
黄梓瑕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
“我……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喃喃地应着。
黄梓瑕不由得微微而笑说:“是真的,我们回到敦煌了。”
周子秦端药进来,一见王蕴醒了,立即惊喜地上来坐在床边:“蕴之,你终于醒了!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你为什么要杀居安主使,又为什么要杀汤迁和耿海?你又是怎么被居安人抓住的?快告诉我啊,我思前想后解不开谜底,都快急死了!”
“我不知道……”王蕴茫然地睁着眼睛,恍惚道,“我就记得,居安使者来访的那一日,我和忠义军的几个将领赴宴回来,看到一个居安使者站在巷子口一脸焦急。我在京中时偶尔听过几句居安话,便上前询问,结果他说……他们一个使者不见了,也许是在那胡同内,请我替他照一下明,毕竟他好像闻到巷子内的香气了。”
周子秦诧异问:“香气?”
黄梓瑕也立即想起了郭茂德所说的话:巷子中弥漫着一股西域香料的味道。
“是的,居安龙血天香,是割树胶所得,将树胶盛于铁器,密封三年后,树胶混合了铁锈,干成块状,研末后可得到一小撮香粉,称之为‘天香尘’。”王蕴气力衰竭,说话缓慢,但意识已经十分清醒,“这是一种略带血腥味的香气,极其浓烈醉人,弥散又很快,三五日后便徒留记忆,再无痕迹。”
黄梓瑕想起王蕴精通香道,又见他现在这惨淡模样,不由得暗自神伤。
“我之前在宴会上闻过居安使者们的香气,也觉得这确是龙血天香无疑,既然已经下马,我便随手提过灯笼,带他向内走去,谁知……”
说到这里,王蕴的手不自觉抚上额头,按住自己剧痛不已的太阳穴:“结果我一进去,就觉得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在昏迷前,我曾经反过手中的灯笼柄,刺伤了对方的腰腹。等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处那间黑暗牢房,腹部出现了一个被草草包扎过的伤口,伤口溃烂脓肿。我开始高烧,意识模糊,除了每天固定给我送餐的是个居安人之外,我一无所知……直到,直到……”
直到浑浑噩噩之中,他在即将被拖上断头台的那一刻,看见了在逆光中向他走来的黄梓瑕。
他在心里想,是长久的折磨结束了,大概是真的到了离开人世的时刻,所以才会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却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
他如今再度睁开眼睛,看见她就在自己面前,一双清露般的眼睛望着自己,依然是往日模样。
听到王蕴醒来,李舒白也立即过来探望,并与王蕴探讨了一下发生在他身上的两桩案件。
从黄梓瑕和周子秦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的王蕴,意识虽还有些模糊,但却已经足以分析局势。
“虽然这两个案子诡谲非常,但我想,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切入。”黄梓瑕沉吟道,“那就是,你出事后,谁会是得益最大的人。”
李舒白与王蕴对望一眼,脸上都是不言而喻的神情。
“沙州刺史,邱承运。”
李舒白淡淡说道:“邱承运是一州长官,你们恐怕难查,这个人便交给我吧,我会负责清查的。”
黄梓瑕点头道:“那么接下来我们还有另一条线,那个耿海,我们上次匆匆询问,还没来得及仔细查一查。他不但是当晚唯一的目击者,与死者汤迁也是交往甚密,对于汤迁的事情必然有所了解。”
“耿海……”王蕴沉吟道,“这个人,我有印象。”
周子秦敬佩道:“厉害啊蕴之,你来了才多久,两万人的忠义军,你就连一个小小的队正都熟悉了?”
王蕴说道:“不,是因为我之前考虑过,要提拔耿海当我的亲兵。”
“咦,不是说他是个兵油子,整天混日子的那种吗?”周子秦对耿海上次轻慢黄梓瑕的事情还有点介意。
“确实风评不太好,但我还是挺欣赏他的。”王蕴思忖着,缓缓说道,“我刚来的时候,曾带着他们去追击过一伙大漠贼寇,当时随我出击的,就有耿海。他确实有混子的作风,作战时第一要务是保护自己,而并不是杀伤敌人。但也因此,他对战场情况的把握很精准,如果当时我们那一队人只有一个能生存下来,那么留到最后的,必定就是他。”
李舒白点头道:“确实是可用之人。”
“此外,其实在出事之前,我曾遇到过刺客行刺,当时,耿海就在我身边,与我并肩作战……不过他看见刺客身手后,表现十分奇怪……”王蕴思忖道,“当时我只感觉,刺客有些招数套路十分刁钻,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古怪,有很多次对方出手的角度都令人意想不到。但耿海总能在关键时刻护住我和他自己的要害,躲过一劫。当时我以为,这表明耿海是一个异常机敏的人,在常年的战斗生涯中,遇到危险的时候总能下意识避开,但现在想来……”
黄梓瑕默然道:“也许在当时,耿海已经从刺客的身手中察觉到,刺客就是他无比熟悉的人。”
“是,而且现在想来,他还试探地问我,突然被派到忠义军,是否会有阻力,比如说,会不会侵犯到其他人的利益。”王蕴皱眉道,“我当时一笑置之,说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直,就算侵犯了其他人的利益,也是问心无愧。”
“所以,他其实是隐晦地对你提过,要注意邱刺史!”周子秦忍不住叫了出来,“而且,说不定刺客就是他熟悉的人!”
众人的心中都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汤迁这个耿海最熟悉的人。
王蕴沉吟不语,若有所思。黄梓瑕便问他:“还有其他让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吗?”
“倒不是怪异,而是……”王蕴又想了片刻,才说,“在遇见刺客之时,我的刀青崖,在打斗中手柄处包裹的皮沾染了血迹,他捡起来送还我的时候看到了,便说,他之前跟随我去猎到的那头鹿,鹿皮裹护手最是趁手耐磨不过,我这个裹皮已经老旧,不如他带回去帮我换一下。”
周子秦瞪大眼睛:“所以……他动过你的那把刀?”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将横刀送交给我了,我当时正在操练,还拔出来试了试手感,除了包裹刀柄的鹿皮换了之外,其余没有任何变化,确实是我的刀没错。”
“那是哪一天?”黄梓瑕问。
“就是我去刺史府赴宴,然后,在城内城外同时发生了两起凶杀案的那一天。”
“总觉得……”周子秦若有所思道,“有问题。”
黄梓瑕也微微点头,肯定他的想法。
“但是,那时候汤迁还活着,并没有死在我那把刀下。当天所有人都看见他出现在校场了,包括我在内。耿海不可能用一把前一天借到的刀,去杀第二天死掉的人。”
“而且,再怎么赶工,世上也不存在一夜之间仿制出一模一样的刀的办法。”李舒白说着,又问王蕴,“你当时和耿海提起要调他到身边的事情了吗?”
“他只说考虑一下,并未立即给我答复。”
周子秦诧异道:“还有人不肯向上爬的?”
“我后来听营中人说,耿海父母早亡,没有家室,个性也比较孤僻,唯一的朋友就是汤迁。这两人在十来年前同时入伍,到现在都只混了个队正,三十来岁也混不上媳妇,有钱就去喝酒,没钱就混吃混喝,是军中出名的一对狐朋狗友。”
周子秦一拍大腿,说道:“那就更证明刺客是汤迁无疑了!如果他被邱承运收买,要对蕴之你不利,那么耿海真的到了你身边做亲兵,他们就必然要敌对,我估计,就是因此,耿海才犹豫了!”
“如果,汤迁就是邱承运找的,要下手杀蕴之的人……”黄梓瑕沉吟着,习惯性又按住头上簪子,拔出中间的玉簪,在桌上慢慢地画着。
邱承运欲对王蕴下手,然而那个人,却疑似死在王蕴的手下——但,王蕴当晚,在同一时间,两个地方,涉及了两桩凶杀案,反倒使得他众目睽睽之下杀居安主使这桩案件,变成了疑案。
这么看来……“最有可能插入此事的人,我似乎,已经找到了。”
黄梓瑕的簪子,点在第一处:“与刺史府来往密切,而且,能知晓刺史安排的人。”
李舒白“嗯”了一声:“这样的人,应该不多。”
她又点在第二处:“与居安有关联,更大可能是敌对势力的人。”
“这样的人,范围就更小了。”李舒白沉吟着望向她,见她神情沉静,便问,“有把握?”
黄梓瑕点头,又指向第三点:“第三,和忠义军那个汤迁,有来往的人。”
李舒白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黄梓瑕将细长的玉簪插回头上的银簪之中,抬头朝他微微而笑,“还要烦请王爷帮我查一查,邱刺史新近交好的异国美人穆拉雅罕娜,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和居安有没有关系。”
“我会派人立刻去查。另外,我也会吩咐忠义军那边,好好配合你,”李舒白说着,沉吟片刻,见黄梓瑕已经起身,示意周子秦和她一起走。
他们那自然而然一起行动的模样,让李舒白不由又叫了她一声:“梓瑕,还有……”
黄梓瑕“嗯”了一声,回头看他。
他凝视着她,问:“没有其他要与我说的了吗?”
黄梓瑕轻拍脑门,说:“有的,请王爷帮我把城中所有铁匠都调查一遍。毕竟虽然不可能一夜之间铸好一把一模一样的刀,但万一他有其他的障眼法呢?”
李舒白眯起眼睛,望着她那双清澈如清露的眼睛,郁闷地挥了挥袖子,示意她快走:“知道了。”
“耿海和汤迁?这哥俩好得简直可以穿一条裤子,要不是长得不一样,姓也不一样,我们都要怀疑他们是亲哥俩了。”
在忠义军大营,几乎所有的人提起这两人,众口一词都是这样的话。
唯有督理他们两队的校尉袁德良,摸索着下巴的胡子,若有所思。
周子秦便在众人都散了后,独自留下他问:“袁校尉是否有什么发现?请务必要对我们详细说说。”
袁德良面露为难之色,说:“是这样的,在出事前一天,我偶尔看见了……耿海和汤迁在争执。”
“是吗?”周子秦忙问,“他们为什么起争执?”
“这个,我可没有偷窥别人吵架的习惯,我就偶尔经过,发现他们在角落里吵架。”袁德良嘬着牙花子道,“不但吵架还动手了,汤迁一拳砸向耿海的脸,耿海闪得快没被打到,还了汤迁一脚,汤迁被踹到地上,破口大骂。我有心去劝劝架,但再一想,这两人什么关系,说不准下一刻又勾肩搭背了,大男人有什么话说开就好,我去劝两下说不定大家还尴尬,就罢了。”
黄梓瑕一边记着,一边又问:“那么,袁校尉你还记得汤迁当时骂耿海什么吗?”
“这个我记得,当时汤迁骂耿海说,‘胡姬怎么了?老子就是爱那调调!’。我心说这俩人还真是掰扯不清。所以我转身就走了,不掺和他们。”
“胡姬?”周子秦听到这里,又想笑了,忙问,“是不是玉成班那个穆拉雅罕娜?”
“除了她还有谁?当初王将军刚来的时候,邱刺史请我们忠义军大大小小的将领去赴宴,还让那个胡姬穆拉雅罕娜出来唱歌。要我说,那个胡姬长得是真不错,歌唱得也好听,但耿海当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整个晚上,他的眼睛就死死地就盯在那个胡姬身上,一寸都不离的,到现在提起来,还是我们营中的笑话呢。”
周子秦忙问:“所以是耿海和汤迁一起看上了穆拉雅罕娜?”
袁德良道:“应该是吧。反正军中一群光棍哪见过那么会卖弄风骚的女人,个个都直了眼。不过只有耿海最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们一班人还一起取笑过耿海,说他没出息……没想到耿海和汤迁会为那个胡姬动手。”
黄梓瑕与周子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其余再问,便没有任何线索了。黄梓瑕和周子秦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一趟玉成班。
“别忘了,我们还欠简虞班主一个人情呢,不还是不行的。”
异域胡姬
敦煌歌舞繁盛,美人众多,环肥燕瘦之中,穆拉雅罕娜是个令人瞩目的存在。
一个棕色卷发、瞳色如同琥珀的异国美人,歌喉出色,又通晓人情世故,擅于迎来送往,因此广受追捧。
风月场所中的女人,总是容易滋生事端。周子秦去玉成班之前,顺便到衙门调出卷宗一看,果然,前月就有一桩诉讼,是一个外地富商控诉穆拉雅罕娜拿了他的重礼,却不肯陪他春宵一度,因此他一气之下就来告状,要讨还自己送的首饰。
“这什么跟什么啊……”周子秦拿着讼状,撇嘴道,“一个送人礼物是为了贪图美色,一个是明知对方企图还要贪墨首饰,真是乌鸦赛猪黑。”
“那种场合,更离谱的事情也多着呢。”黄梓瑕拿过卷宗,看了看上面的结案陈词,显然衙门的人也都知道穆拉雅罕娜是邱刺史的人,因此明显偏袒她,最终以对方赠物无果而草草结案。
黄梓瑕和周子秦收好了案卷,向衙门的人打听玉成班所在。
门房笑道:“玉成班?就在左边,他们班主这些年真是赚了不少钱,把我们衙门旁边的院落买下了,你们走过去就是,不到百步。”
“大姐,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简虞正在教坊与公孙鸢吃茶,因大姐依然在教坊寸步难行,忍不住叹气道,“你说咱们蹚这趟浑水是对是错呢?本想着此次事关忠义军节度使,又能给夔王卖个人情,咱们帮黄姑娘一把,能替大姐你改善一下处境。谁知如今黄姑娘和周捕头在居安闹了一场大风波,既没见找回王将军,还差点波及我们。现在居安人说咱们玉成班的人不但抢走了他们的俘虏,还屠杀了一队去追王将军的骑兵。要不是我们玉成班真的只有几个女流之辈,他们那一队消失在沙漠中的士兵,岂不是全要算在咱们头上了?”
公孙鸢沉吟道:“怎么可能?我们只是介绍了黄姑娘和那个周捕头进我们队里而已,区区两个人,怎么可能在沙漠里杀掉一队骑兵?而且居安虽是小国,但沙漠里占地围城的有哪个是好惹的,那些惯于在沙漠里作战的精兵强将,怎么可能被他们干掉?”
简虞皱眉道:“反正他们要是能安然回来,就是欠了我们人情;不能安然回来,我们也算是报了大姐你当年被她下狱的一箭之仇,怎么算都不亏。”
公孙鸢不置可否,只说:“尽人事,知天命,毕竟我们如今是弱势,愿不愿意帮也只能仰仗他们了。”
外面小姑娘奔进来,叫道:“班主,班里来人了,说要找您。”
简虞问:“是谁?我和大姐喝茶呢,无聊的人一律回掉。”
“是上次跟我们一起去居安的周少爷和黄姑娘啊,他们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您。”
简虞与公孙鸢对望一眼,立即起身,回到玉成班。
接过沙州赦令,公孙鸢和简虞喜不自胜,对黄梓瑕不住道谢。
“大娘,如今你受允许,不仅可在沙州地界自由出入,并且每月有五日可出沙州,只是在出门之前,记得要先去衙门报备。”
黄梓瑕将文书送交公孙鸢之后,又问:“今日我还想见一见穆拉雅罕娜,不知她可在班内吗?”
听说是来找穆拉雅罕娜的,简虞只能叹口气叫人去找她,一边给黄梓瑕调蜜糖水,絮絮叨叨地说:“她啊,又出去陪人喝酒了。我总劝她喝酒对嗓子不好,她却老是说,她就想趁现在年轻美貌多捞点钱,将来回老家过好日子,唉!”
“哦?她老家是哪里?”黄梓瑕接过蜜糖水,笑问。
简虞迟疑一下,说:“唔,就是……就是西域小国的嘛。”
黄梓瑕将卷宗摊开,说:“我看这上面写,她是月什的。说起来,月什与居安,前几年是不是开过战,到现在依然纠纷不断?”
“是吗?我们在敦煌只知道歌舞,哪知道这些啊……”简虞神情有些奇异的尴尬,让黄梓瑕感觉肯定另有别情。
公孙鸢在旁边打圆场,对黄梓瑕表示慰问,说:“只怪我们给黄姑娘你的消息递得太晚了,如今你和周捕头回来,王将军却依然杳无音信,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真是令人担忧。”
“是我来得太迟了。”黄梓瑕只说。毕竟,那一队居安追兵全部死在沙漠中的事情,自然不能让人知晓,否则大唐与居安,怕是会有一场官司要打。所以,就连王蕴已经安然回到敦煌的事情,如今也是机密,不能告诉他人。
黄梓瑕喝着水,左右看了看,问:“班中大家似乎都很忙碌?”
“是呀,最近千佛洞有大佛像落成,要有一场大祭,我们玉成班要在佛前飨献歌舞,是以大家都在练习。”简虞声音柔曼,絮絮说道,“到时候除了颂佛,也会为远道而来体沐佛光的信众们献曲,其中《阳关三叠》是我们玉成班一绝,他处听不到,黄姑娘与周捕头若有兴致,当日可去参加。”
“能聆听简班主歌喉,实属三生有幸,我定会前往。”黄梓瑕应道,“常听说《阳关三叠》有三叠十二层,低音极低,高音极高,十二重高低音层层叠上,声遏云霄,这世上估计只有简班主能唱此曲了。”
简虞笑道:“我年轻时声音高亢,足以穿云裂石,自是不在话下。年纪大了之后声音渐变圆润,最高一叠已经唱不上去了。但穆拉雅罕娜天赋异禀,歌喉跨度极高,低沉高亢俱可驾驭,因此这次她是最后一叠的演唱者。”
“真是名师出高徒。”黄梓瑕说着,想着简虞如此美好的嗓音,自己却与她全盛时期无缘,不觉遗憾,但再一想,当年一曲琵琶动江都的梅挽致,后来再没碰过琵琶。人世变幻,往往如此,她又如何能体会其中的辛酸苦辣呢。
一盏蜜糖水喝完,穆拉雅罕娜还未回来。班里事务繁杂,简虞被叫去看几日后要在开光大典上用的东西,黄梓瑕便起身随她去看了看。
因是佛光大典,所用的舞衣颇有天竺及西域风情,钗环璎珞颜色绚烂,露出腰肢的半截紧身彩衣,可以想见到时的风韵。
在一片光华绚烂中,周子秦却独独对几张丑恶的面具感兴趣,“哇”了一声拿起来看,问:“这是什么?很好玩的样子!”
简虞在旁边解释说:“这是皮面具,一般我们在盂兰盆会上用。你看,这边还有假发,毕竟要演赤发鬼、黄发妖、绿发魔,都要备着的。”
黄梓瑕了然。盂兰盆会上常会演目连救母的故事,到时自然有人扮演地狱恶鬼。
“歌舞不分家,看来你们班子也很忙啊。”黄梓瑕随意翻着面具,看着这些拔舌的、挖眼的、剥皮的面具,说道,“这要是在晚上灯火下看来,估计会很吓人吧。”
说到这个,简虞有些得意道:“这可是我花重金求长安最有名的皮匠鞣的,又请了顶有名的画师绘制,用点胶贴在脸上后,绝对严丝合缝,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现在是白天还好,晚上戴上后再泼点红颜料,在夜里灯光一照,往往能吓哭很多女眷,甚至有些男人都胆寒。”
“哈哈哈,崇古你怕不怕?”周子秦顺手把一张面具往自己脸上一贴,朝着黄梓瑕做出龇牙咧嘴的动作,“怕不怕?”
黄梓瑕朝他看了一眼,顿时错愕地睁大眼睛,许久说不出话。
见她盯着自己一脸愕然,周子秦有点得意地将面具取下,问:“真的吓到了?”
“不,我好像……想到了什么。”她若有所思地拿过他手中这张皮面具,这张模仿的是被剥去面皮的恶鬼模样,上面伤痕纵横,鲜血淋漓,极为骇人。
黄梓瑕举在面前仔细看了看,又反过来蒙在脸上,问周子秦:“你觉得,像不像一个……脸被割得乱七八糟的人?”
周子秦仔细看了看,点头说:“还真像。”
黄梓瑕又抓过旁边的假发蒙在头上,问他:“这样呢,你想到了什么?”
周子秦看着她这焦黄的头发和惨不忍睹的脸,挠着头,说:“好像有点,让我想想……”
黄梓瑕无奈摇摇头,把假发和皮面具摘下来放回原处。
耳听得银铃声响,穆拉雅罕娜已经轻快地跃进来,比银铃还清脆的,是她的笑声:“是哪位找我呀,叫我来我就来,好大的面子啊……”
话音未落,她目光落在黄梓瑕手中的卷宗上,不觉轻“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别扭:“怎么啦,这破事还没完?”
“这破事已经完了,但你摊上别的破事了。”周子秦忍不住插话道,“穆拉雅罕娜姑娘,你认识汤迁吗?”
穆拉雅罕娜愣了一下,皱眉道:“认识啊,真倒霉。”
简虞轻拍她的肩膀,问:“你这什么态度,什么认识又倒霉的,好好说话不行吗?”
“这叫我怎么说啊?他向邱刺史说,想要我呢。”穆拉雅罕娜撇着嘴,悻悻地说,“也就见过几次面嘛,王将军刚来的时候,刺史替他接风,带我去凑热闹,结果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军汉,个个看着我,那眼睛啊,一颗颗全是绿的!”
说到这里,她反倒骄傲起来,眉飞色舞道:“第二天啊,邱刺史问我,有没有注意到那个汤迁,我问谁啊,他说,就是昨夜看你看得失态那个。哎哟,除了王将军外,那夜每个男人看着我都失态啊,他说的是谁我怎么知道?但邱刺史说,那个叫汤迁的,向他求娶我,以为我是教坊司的,还想替我除乐籍呢。我就纳了闷了,一个小小的队正,什么时候也能跟刺史说上话了,而且还提条件——提了居然刺史还真的来问我,嗤……后来这个汤迁还来找我,竭力对我表忠心,什么话都敢对我掏心窝子说,真是笑死人了。”
黄梓瑕心下了然,大概,穆拉雅罕娜就是汤迁为邱刺史卖命的原因。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穆拉雅罕娜对他是如此嗤之以鼻,而邱刺史,也并未想过要履行承诺,毕竟他完全可以在达到目的后解决了汤迁。
“那么,汤迁都对你说了什么呢?”
穆拉雅罕娜听黄梓瑕这样问,便对她挑眉微微一笑,凑近她说道:“你确定要听吗?可是我好像也记不太清楚了呢,反正每个男人赌咒发誓的样子都差不多,说的话也大同小异,人家哪有心情去记呢?”
黄梓瑕别开头,避开她吹在自己脸畔的热气,将手中卷宗交给周子秦,说:“虽然如此,你还是得跟我们去衙门。毕竟,你来自月什,与居安大有关系,此次案件的另一个死者汤迁又与你似有关系,我们要请你到衙门配合调查。”
穆拉雅罕娜顿时大惊,说:“我不去我不去呀!要是大家知道我沦为女囚,到时候谁还敢来请我?有钱人都怕触霉头的!”
简虞也急得起身,说道:“黄姑娘,佛会在即,我们班中这几日一直在练习,她这一去要是不能尽快回来,我们这边可怎么办呢?”
黄梓瑕也只能说:“简班主放心,我们会尽快的。”
穆拉雅罕娜气恼道:“我不去呀,你们想问什么就在这里问好了,去了你们捕快班,差役们又是捏又是摸的,你们知道别人要送多少礼,才能摸我的手一下吗?”
周子秦看着她手上的汗毛,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眼看她在那里暴跳,简虞无奈,看看门外没人,她把门关上闩好,然后说:“黄姑娘,周捕头,本来有件事,我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因为若是传出去,实在是我们玉成班的耻辱……但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跟你们明说了。”
“师父!”穆拉雅罕娜丧气地叫了她一声,嘟起嘴。
“行了,我相信黄姑娘和周捕头会帮我们守口如瓶的。”简虞说着,在黄梓瑕和周子秦的对面坐下,慎重道,“其实穆拉雅罕娜,不是月什国的人,更不是什么异国胡姬。”
“呜……”穆拉雅罕娜捂着脸,一脸郁闷。
“前几年我在渭河边一个小村落里遇到她,她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壮,五官轮廓也比其他人鲜明,有点高鼻深目的异国感觉。但其实,她那时是黑色的长直发,眼睛也是乌黑的,一口当地乡音,是个不折不扣的渭水农村丫头。”
周子秦下巴都惊掉了,愕然看着穆拉雅罕娜,直吸冷气。
穆拉雅罕娜无奈扯扯自己褐色的卷发,说:“我那时候在唱山歌嘛,师父觉得我歌喉甜美,是可造之才,知道我父母双亡生计无着后,便收我为徒,进了玉成班。但那些有钱人嫌我长相粗壮,我唱得再好,赏钱还是比人家少。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个胡姬,好家伙,比我还大一圈,高两寸,可就因为是胡姬,大家都觉得异国风情太迷人了,赏钱跟下雨似的往她身上扔……”
周子秦嘴角抽了抽,指指她的头发:“所以你这卷卷的头发……”
“染的,头发用火钳子烫的,以前不习惯的时候,还常烫到过手呢。”
“那你的眼睛和皮肤……”
“吃药弄的,那药可太难喝了,而且给我开药的大夫说,以后老了可能百病缠身。可为了赚钱啊,我每天捏着鼻子往下灌!”穆拉雅罕娜气呼呼地往旁边椅子上一坐,撇着头说,“所以我和那个什么鬼居安,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可以放过我了吧?”
黄梓瑕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在这里,我们先把汤迁与你的事情记录一下吧……”
周子秦摊开卷宗,提笔要写,又抬头问:“对了,穆拉雅罕娜姑娘,你真名叫什么?”
“一定要说吗?”穆拉雅罕娜嘟着嘴,见周子秦执意要写,只能扯着他的衣袖,不情不愿地说,“那你可千万不能写在卷宗上啊!被人知道了,人家可就没法装胡姬骗钱了!”
“行啦,知道了。”心怀二丫的周子秦根本不理会她的撒娇,“到底叫什么名字?”
“……鲁富菊。”
棠棣之华
“鲁富菊,哈哈哈哈哈……穆拉雅罕娜鲁富菊……”
回来的路上,周子秦一直在狂笑。
黄梓瑕无奈道:“名字是父母取的,再说这名字很普通啊,有什么好笑的?”
周子秦好容易憋住笑,然后问她:“那现在我们怎么办?穆……鲁富菊这条线也断了,接下去怎么查?”
黄梓瑕说道:“还有耿海呢,我们到他这边摸清了情况不迟。”
周子秦嘟囔道:“上次去的时候,没问出什么来啊。”
黄梓瑕略一沉吟,说:“上次还不清楚他的脾气,这次我们便以汤迁即将下葬的理由去找耿海,去好好再盘查一番。”
“汤迁下葬事宜……”耿海伤势严重,还躺在床上静养,听黄梓瑕和周子秦带来消息后,他呆呆地念叨着,一个大男人眼眶通红。
“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可你现在的样子,估计也没法替他送葬了。”周子秦挠挠头说,“现在这天气越来越热,义庄说尸首实在保不住了,要是再不过去领的话,他们只能抬到乱葬岗随便埋了。”
“我……我要去把他领回来,他说自己以后要是死了,要埋在他家门前的小土坡上……”耿海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刚一起身,身上的绷带迅速染血,伤口迸裂,让他又倒了下去。
周子秦眼疾手快扶住他,让他慢慢躺下,说:“你还是歇着吧。这样,我叫人把他火化了,等你好了后,把他骨灰埋在他说过的地方,你看怎么样?”
耿海点点头,声音低沉:“也……只能这样了。”
“另外,还有一些事情,我们需要你详细回想一下。”周子秦把卷宗翻开,看着上次他在军医那里说的话,问,“你当时说,醉眼蒙眬中看见王将军劈开门,然后杀了汤迁,又来杀你?”
“是。”耿海斩钉截铁道。
“可是,当时王将军随行人员也看见,他在城内杀了居安主使,而且,就在他杀人的同时,大家听见了三更鼓响起。试问他如何在瞬间又跑到你们忠义军大营旁边,去杀汤迁和你呢?”
“这我哪知道?”耿海闭上眼,咬牙道,“当时我看见的人是他,听到的是他的声音,当时刺到我身体里的,就是王将军的刀,若不是他,还有谁?”
“所以呢……”周子秦挠着头,皱眉。
“总之我当晚看见的绝不会有错,肯定是他!”耿海说着,神情又有些黯然,“虽然王将军如今不知所踪,但我可以保证,那个杀居安使者的,肯定是假扮的王将军!毕竟真正的王将军当时在我这边,他那把刀,正刺在我的身上!”
黄梓瑕端详着他的神情,说:“按理说,你最好的朋友被王将军杀死,你自己又险些死在王将军手中,你应该恨他才对。”
“我们身为军人,却宿夜烂醉,这是军法处置,我们也是死得其所!”耿海梗着脖子道。
眼看这个耿海固执非常,车轮话来来去去只有杀他的人就是王将军一句,不可能有什么进展,黄梓瑕便将卷宗一合,说:“另外,还有人曾经见到,汤迁去世前一天,你和他起了争执,听说,是为了一个胡姬穆拉雅罕娜?”
耿海愣了愣,悻悻说:“是,汤迁知道我对那个胡姬有兴趣,却故意要和她勾三搭四的,我一气之下就揍了他。但打了一架后,我们也都想开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何况一个声名狼藉的胡姬,哪值得我们兄弟反目?所以第二日为了赔罪,我便请了他去喝酒,当时我们已经和好如初,酒肆老板尽可作证。”
黄梓瑕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会再向其他人了解情况的。”
她收拾好东西,便即出了忠义军大营,向旁边的酒肆走去。
周子秦追上她,问:“你现在就要去酒肆?问老板他们有没有和好?”
“不止。”黄梓瑕压低声音道,“你觉得,在当晚那个酒肆里,最有可能对汤迁下手的人,是谁?”
周子秦想了想,问:“酒肆老板?”
黄梓瑕默然摇头。
周子秦再想了想,忍不住瞪大眼睛:“难……难道你的意思是……”
“是,我怀疑,杀死汤迁的凶手,是耿海。”
“可、可是你也看到他的伤口了啊,王蕴那把横刀从他的后背贯穿而入,那角度,那力道,那刺入的深度,他自己反手刺进去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谁知道呢,世事哪有什么绝不可能,或许我们去查看了之后,能有收获。”
酒肆老板一脸倒霉相,指着空无一人的酒肆对着前来的黄梓瑕和周子秦就是一顿诉苦:“我是真惨啊,辛辛苦苦几十年,租下这个铺子经营酒肆,就去年,刚刚攒好钱将酒楼的房契拿到了手,还以为以后能松口气了,没想到出了人命案。现在谁还敢来我店里喝酒啊?你看看你看看,大中午的一个客人也没有,我算完喽……”
周子秦同情地说:“老板你别急,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请个大师来做法事,然后宣布本店已经否极泰来……”
黄梓瑕也只能在旁边等着周子秦和老板拉扯完,然后老板才问:“对了,请问二位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我们是想打听一下,事发当日,耿海和汤迁到你店中喝酒,可有什么异常?”
老板想了许久,摇头说:“没有。他们是我的老客,每次来都喝土烧的芦花白,毕竟贵的也喝不起。那天晚上他们过来,照例是要了五斤酒,几碟羊肉和花生米什么的,但那天他们似乎心情都不太好,很快就喝得烂醉,两个人都趴在桌上,摇都摇不醒。不过他们往日也常这样,所以我也就没当一回事,任由他们在桌上趴着,看看时候不早,就关了店门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周子秦咋舌问道:“就让他们趴店里面睡?”
“那不然呢?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扶得动两个醉鬼?再说了就算扶得动,我也没有多的床铺给他们睡啊!”
“那么那天晚上,老板你是听到什么动静起来的?”
“我是在睡梦之中被砰的一声巨响惊醒的,吓得我立马跳起来,还以为我的门倒下了……”
“门倒下了?”黄梓瑕微觉诧异,“大门不是被一刀劈开的吗?为什么会是倒下的声音?”
“是啊,这么说来倒真有点奇怪。当时我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可是后来看看,却没有哪扇门倒下,难道是我睡觉时忘了关门,被风带上了?”酒肆老板摸不着头脑,只能说,“或许,是我店里的桌椅倒地的声音,我听错了吧。”
黄梓瑕在酒肆内走了一圈,看了看被修理好的门闩,然后仔细地检查桌椅地板。虽然老板一再清洗整理,但地上的青砖缝里面,还是留下了一些干涸的血迹。
她顺着血迹,慢慢地来到窗前,先检查了窗户。
酒肆的窗户是厚实的木板,自下向上推开支起,是和合窗的样式。窗板是足有两寸厚的实木,很沉,一看便知老板最怕盗匪入侵。
黄梓瑕的手在窗板上划过,看着上面一处显然出现不久的凹痕,沉吟片刻。
周子秦凑过来问:“这是什么?”
“你看这处凹痕,犹带新木底色,与周围陈旧的褐色木头模样大不相同。”黄梓瑕说着,因为在木板和窗缝间并未找到血迹,便又向下看去,寻找青砖缝里的血迹。
砖缝间的血迹,在延伸到距离窗下半尺远的地方,便忽然消失了。黄梓瑕想了想,抬头问:“老板,请问这边之前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血迹?”
店老板看了看,说:“哦,之前这边是一条帐幔,当晚王将军来杀人的时候,耿海不是想要越窗逃跑嘛,然后就被杀在了帐幔之中,上面全是血,看起来太吓人,我就扔掉了。”
“扔掉了?扔在哪儿了?”黄梓瑕问。
“就小河边,那种东西,估计也没人捡,日晒雨淋自己会烂掉的。”
“劳烦您了,带我们去把那条帐幔找到,或许能有线索。”黄梓瑕赶紧说。
酒肆老板带着他们来到河边。五月时节,河边杂草丛生,里面全是各种被丢弃的垃圾。老板带着他们穿过各种碎瓦片、破罐子、烂菜根,担心地说:“前几天下了场雨,不知道河边垃圾有没有被冲走,我记得就在树丛底下……”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树丛底下一堆褐色的布,立即指着叫了出来:“还在那里!不过被雨淋过之后,好像血迹已经被冲走不少了。”
周子秦戴上手套,将那条帐幔捡起来,抖开来给黄梓瑕看。
雨水确实冲洗掉了不少血迹,但黄梓瑕寻找的,并不是血迹。她将帐幔抖开,在上面细细寻找着。
周子秦见她在帐幔上细细摸索,终于,她从帐幔上拿起一条似乎是从布料里面抽出来的、左右两端都打了结的细线,露出满意的微笑。
周子秦疑惑问:“这是什么?”
“让王蕴可以一边出现在城中死胡同杀居安使者,一边在城外酒肆杀掉汤迁的方法——最好,这苎麻的布料上,还能有敲击出来的凹痕……”
话音未落,她和周子秦已经同时看到了,布匹上面一个明显是敲击出来的,小小的浅色凹痕。
黄梓瑕才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果然如我所料……看来,我们有必要好好彻查耿海了。”
周子秦依言把这块肮脏的布收好,当作重要证物放回箱笼内。
但在回去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问:“这上面,有什么奇怪的吗?”
“当然有啊,凭着它和老板的证词,我们就可以去找耿海定案了。”黄梓瑕说道。
周子秦抓耳挠腮:“崇古,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哪点吗?”
黄梓瑕朝他一笑:“当然是我从不对你提前吐露真相这一点了。”
“哼!你也知道啊!”
和周子秦一起回到驿站,黄梓瑕发现李舒白已经在等她。
“按你上次所说的,我命人将城中所有铁匠铺都查了一遍,发现有一个铁匠铺,一夜之间,全家消失了。”
黄梓瑕双眉微扬,问:“和耿海有关吗?”
李舒白望着她一扬唇角:“这次你猜错了,事发前一天,有人看见汤迁去过那户铁匠铺。”
“是吗?原来是汤迁去的?”黄梓瑕知道李舒白素有洁癖,想着自己刚摸过那条染血的帐幔,便先去院中小池洗手,边洗边问,“铁匠一家什么时候不见的?”
“就在王蕴出事那天下午,铁匠铺就关了门。有人看见他们一家人一起走的,出了城门往西,便再也没有音讯了。”
“全家?”黄梓瑕微微皱眉。
“是的,出门的时候,有个邻居正好外出,遇到了他们,便问一家人去哪儿,结果他们神情仓皇,只说,打了两把刀,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祸事,就带着包裹急急忙忙走了。”李舒白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又说,“那个邻居注意到,他们家奶奶紧紧抱着三代单传的小孙儿,孩子的右手包扎着,原本应该是小指的地方,空了。”
“两把刀……”黄梓瑕垂下眼,拿巾子擦干了手,声音有些僵硬,“所以,是有人以孩子为威胁——甚至可能是剁掉了孩子的一根手指,逼迫他们全家离开的。”
“是。”李舒白轻点一下头。
“那么,能追踪到他们全家去了哪儿吗?”
李舒白看着她,缓缓说:“在去瓜州的路上,有一家五口遭到马贼劫掠。那群马贼是王蕴之前带人剿击后的残军,流窜到瓜州道上后,极其凶残,连那家尚在牙牙学语的孩子,也杀了。孩子的右手刚刚受过伤,少了一根小指。”
黄梓瑕只觉胸口一阵冰凉,问:“所以,全家都没了?”
“没了。”
黄梓瑕湿漉漉的手紧握成拳,愤怒让她喉口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李舒白轻抚她的肩以示安慰,低声道:“另外,我也给你调来了耿海的资料,你看了之后,必有收获。”
黄梓瑕点点头,胡乱擦干了手,跟着他进屋内,拿起耿海在忠义军中的卷宗翻看。
才翻了一页,黄梓瑕便诧异地问:“耿海祖上有胡人血统?”
“是的,他的外祖父是个胡人,随商队来敦煌贸易,娶了他外祖母,生下了一个女儿,回国后便再未回来。而耿海的母亲也是命运多舛。耿海十五岁时,他父亲去世了,母亲难以生活,便带着他的弟妹改嫁去了外地,但可惜嫁过去不久,也得病去世了。”李舒白说着,又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卷轴给她,说,“这是我命人走访耿海小时候的左邻右里,根据他们的口述,让人画出的耿海母亲的画像,见过她的人都说,十分相像。”
黄梓瑕展开绘卷一看,顿时错愕。
那上面的女人,身形粗壮,五官粗大而轮廓深刻,与冒名穆拉雅罕娜的鲁富菊,居然有些相像。
李舒白见她错愕,便又补了一句:“当初耿海母亲嫁过去的人家,在渭河边的一个小村落里,那户人家姓鲁。”
“所以鲁富菊,其实是耿海的妹妹?”
“是的,耿海第一次看见穆拉雅罕娜时那么激动的样子,也可以解释了,因为他的妹妹与母亲十分相似,所以,很可能一眼就认出了她。”李舒白也有些动容,说道,“毕竟,亲妹妹忽然变成了贪财好利、声名狼藉的胡姬,他会失态十分正常。”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有件事说不过去。”黄梓瑕思忖道,“如果我们认为,耿海是为了胡姬争风吃醋,所以杀了汤迁,那么一切还说得过去。可现在汤迁看上的是他妹妹,兄弟娶了妹妹,岂不是好事吗?那耿海杀汤迁就说不过去了。”
李舒白点头,又道:“不过无论如何,他在此案中嫌疑最大,我已经命人前去缉捕,到时候好好审问就是。”
黄梓瑕点头,说:“我今日去酒肆查探后,也发现了一些线索。我敢肯定,汤迁的死,必定是耿海所为……”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有夔王府的亲卫快步进来,禀报道:“王爷,属下奉命前去捉拿耿海,然而他……”
见他面带迟疑,周子秦诧异道:“他怎么了?身负那么重的伤,还能逃走了?”
“是,看来,他的伤并没有我们认为的那么严重。”
李舒白回头看着黄梓瑕,微微一笑问:“你觉得,如果我们要引蛇出洞,是快点好,还是慢点好?”
黄梓瑕毫不犹豫道:“当然是越快越好。”
引蛇出洞
敦煌的老百姓沸腾了。
常年如一日平静的生活,被一通锣声打乱。
“胡姬骗人财,今日得报应!敦煌闻名的歌伎穆拉雅罕娜,贪人钱财不肯归还,今日被逮,难逃一劫!大伙儿赶紧地,去甘泉水石桥旁看沉潭啊!”
大街小巷闹嚷嚷的这一派动静,立即引来了无数好事者。众人纷纷跟随着前往甘泉水边,要看胡姬沉潭。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哟,还真是个胡姬,长得不赖呀!”
“都被塞进猪笼了你怎么看出不赖的?”
“皮肤白啊,而且你看那头发,那颜色,跟我们大唐的女子确实不一样!”
也有人问:“他们在嚷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个胡姬浸猪笼?”
“听说啊,这个胡姬收了一个富商的重礼,吃下去又不肯吐出来,所以对方一怒之下,雇人绑了她,要把她浸猪笼沉潭啦!”
富商毕竟是富商,闹出来的阵仗就是大。十几个人在大街小巷中敲锣打鼓,吸引人群,不多会儿,石桥边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五月天气已经开始变热,人人挥汗如雨,有些粗人干脆解开衣襟,拼命扇着自己胸口。
然而,就在这样的场景中,却有一个男人,裹着严严实实的斗篷,甚至帽子还把脸遮住了一半,不肯泄露分毫。
桥边酒楼的二楼栏杆边,黄梓瑕和李舒白、周子秦居高临下观察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奇怪的披着斗篷的男人。
周子秦一拍栏杆,兴奋道:“来了来了,看那身材绝对就是耿海!这招引蛇出洞之计,果然有效!”
毕竟,自己的妹妹要被沉潭,他无论如何总是要过来看看的,就算救不了,也不可能依旧躲在角落里不闻不问。
李舒白回身,对身边侍卫示意。
不多一会儿,一班衙役包围了在场人等,厉声呵斥道:“都散开散开!光天化日之下设置私刑,要人性命,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再围在这边,一律按聚众滋事处理!”
众人见衙役来了,估计热闹是看不上了,外围的人顿时一哄而散。
外围的人散了,桥边的人往外涌,不一会儿,人群开始稀落。简虞带着玉成班众人忙挤出人群,将猪笼用力掰开,救出鲁富菊。
鲁富菊一脚迈出猪笼,冷不防脚勾到竹篾,顿时整个人往前扑倒。
站在她旁边的小姑娘忙将她拦腰抱住,想要扶住她,谁知刚碰到她的腰,她就“啊”的一声惨叫出来,捂住腰身瞪着小姑娘:“你干什么?”
“我……我就想扶你啊……”小姑娘怯怯地举着手,动都不敢动。“你……你掐死我了!”鲁富菊正吼着,转头一看简虞来了,立即
哭得梨花带雨,扯着简虞的手哭号,“班主,我不活了!丢这么大的脸,以后谁会再请我去赴宴助兴啊!”
“别哭别哭……”简虞忙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说,“今晚就是开光大典了,你要是把嗓子哭坏了可怎么办?”
“呜……”鲁富菊显然也十分重视这次大典,强自将哭号压抑成了呜咽,抹着眼泪靠在简虞身上,踉踉跄跄往回走。
黄梓瑕站在楼上看着这一出哭天抢地的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腹那一块。
李舒白看着她按的那一块,问:“你也想到了?”
“嗯,最好,和王蕴确认一下位置。”
黄梓瑕和李舒白正说着,下方又是一阵骚动。是过来疏散人群的衙役们,此时忽然齐齐快步上前,按住了人群中那个披斗篷的男人,把他的斗篷一把掀开。
那男人身材高大,却因为身上带伤,一下子就被掀翻在地,露出了真面目,正是耿海。
他被架住往后拖去,目光却一直在盯着石桥那边。
在那里,简虞已经好声好语劝住了鲁富菊,把披头散发的她扶上了马车。
耿海咬着牙别开头去,假装自己确实只是来看热闹的人,任由衙役们将自己推搡着离开。
耿海是忠义军的人,沙州各衙门都无权审理,因此还是被带到了忠义军大营,按军法论处。
王蕴不在,副将郭茂德暂领军法事务,营中大小官员齐聚。崔纯湛病了这几天,精神也总算稍微恢复,听说抓到了疑似残杀同袍嫁祸王蕴的凶手,他立即便带着一起来的三法司官员,过来询问案情进展。
李舒白抚慰了他一番,并与黄梓瑕商议了一下,是否现在就要审讯耿海。
“目前,耿海杀害汤迁已经是证据确凿,但王蕴杀害居安主使一案,尚且只是稍有眉目,里面还有很多关节,我还没推敲清楚……”黄梓瑕迟疑道,“这两个案子,有那么深的内在瓜葛,而且必定牵涉了沙州刺史和忠义军的势力权衡,如果我们现在迫不及待地审讯耿海并定罪,会不会打草惊蛇,以至于居安主使一案被贻误,甚至有可能无法破解?”
李舒白思忖着,缓缓道:“不如,我们先去看看王蕴,与他商议下看看,毕竟,他是这两桩案子最重要的嫌疑人、证人与受害人。”
王蕴已经能撑着坐起来,靠在软枕上喝着汤药。
周子秦兴冲冲地将今日他们智擒耿海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问他:“蕴之,现在这两桩案子基本已经有眉目了,居安使者的死,应当是邱刺史指使汤迁干的,而汤迁又是被耿海所杀,你的冤情也已经洗清。那,现在你准备回忠义军大营了吗?”
王蕴静静听着,喝完药后将碗递给他,然后抬头看黄梓瑕,问:“案子已经结束了?”
“不,还没有。”黄梓瑕皱眉道,“因为,还有个关键环节未能破解。这是两桩同时发生的案子,在凶手杀人之时,都听到了三更鼓响起。如果说,居安使者真的是邱刺史以鲁富菊为诱饵,指使汤迁去杀的,那么汤迁又如何能同时出现在酒店内,被耿海杀害呢?”
周子秦挠挠头,苦恼道:“所以,案子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就是,同一个人——现在是汤迁,一边是杀害居安使者的凶手,一边又是耿海杀害的苦主,是如何出现在两桩同时发生的案子里的?”
黄梓瑕说道:“这当然不可能,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要不,居安使者并非汤迁所杀,要不就是,耿海杀汤迁时并非三更。”
周子秦一拍床沿,说:“既然案情这么复杂,那么我们直接把邱承运叫过来,和耿海一对质,他们两人必定有对不上的地方,那不就行了!”
李舒白淡淡道:“邱承运是一州长官,如今在沙州势力深种,是我们想传唤就能传过来的吗?如果没有确凿证据能一举扳倒他,我们无法轻举妄动。”
周子秦苦恼地捧着脸,说:“那怎么办呢?我们明知道肯定是邱承运害了蕴之,却因为没证据就无法下手了?我敢肯定,就是他找人假扮居安使者,把王蕴骗进去,然后在胡同里动手脚的!毕竟那里是县衙的后门呀,他们在里面架个梯子丢具尸体什么的,很简单的!”
“不,居安一群使者,当晚是我与邱承运送出刺史府的,二更未到,宾客就全都散了,绝无任何人留在府内。而我因为忠义军内尚有部分之前遗留的事务,所以与邱承运商谈到近三更才回去。我亲眼看着居安使者们离开的,邱刺史又怎能杀害了他们留在衙门中,等待抛过墙陷害我?”王蕴说着,想了想又摇摇头,说道,“何况,那天我见到的居安使者,虽然火光暗淡,但那高鼻深目,身上的香气,尤其是说话的口音与腔调,绝不是假扮的居安人。我敢肯定,那是真的居安人。”
“嗯,总之,里面疑点还颇多。”黄梓瑕拔下发簪,在桌上慢慢画着,城内城外,同时发生在三更的两个案件,看似有关,又在时间上互相冲突,究竟如何能连在一起?
胡同内,那弥漫的龙血天香,必定是有原因的。
居安主使,被划得破碎不堪的面容,也肯定是有原因的。
王蕴被迷昏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方又是如何转移了昏迷的王蕴?
那个从巷子内持刀出去的王蕴,必定是假扮的,可问题是,他又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小的巷子内,假王蕴从何而来,真王蕴又到底去了哪里?
黄梓瑕忽然想到一事,停下了手中的簪子,抬头问王蕴:“对了,蕴之,当晚你的刀可在身边?”
王蕴点头道:“我带了青崖过去,但入席时必然要解刀剑,当时青崖与马匹一起交到了门房处,在我离开的时候,自然也是带着刀与马一起走的。”
“但你的马鞍边,应当就有挂刀的钩子,所以你在下马询问居安使者的时候,也不会立刻把刀拿在手中吧?”
王蕴想了想,愕然睁大眼睛,说:“是!我进胡同的时候,青崖依然挂在马鞍一侧,我只提了灯笼,并没有拿刀!”
周子秦惊得跳了起来:“那么,从里面出来的,拿着青崖的那个王蕴,他的刀,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知道从哪里来的。”黄梓瑕扶着额,皱眉说道,“我也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作案方法是什么。只是我还不明白,原因是什么……”
周子秦错愕地盯着她,嘴角抽搐:“崇古你又来了!为什么永远在我还一头雾水的时候,你说你已经明白了一切!”
“不,不是一切,凶手……还缺乏杀人的理由。”黄梓瑕摇头喃喃道,“没有道理,这对他们兄妹来说,原本明明该是件喜事,可为什么他们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想不通,圆不起来。”
“没有理由,或许等到我们戳穿了凶手们,他们就会给我们充分的理由。”一直在旁边倾听的李舒白,此时终于开口,淡淡道,“事实上我认为,现在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结果了。”
其他三人听了,都是默然无语。
确实,如果就这样结案的话,一切都说得过去。王蕴两桩杀人嫌疑被洗清,邱刺史雇凶杀人坐实,汤迁已死,耿海伏法,完全可以就此结案,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周子秦在旁边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问:“所以,我们准备审讯耿海,继而顺藤摸出邱承运这个瓜,得到我们想要的结局?”
李舒白没说话,只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沉吟许久,才缓缓点头道:“耿海要审讯,邱承运要制裁,我们想要的结局,也一定要拿到——但,无论如何,一切总得建立在我们揭开事实真相的基础上。”
王蕴重伤未愈,黄梓瑕叮嘱他放宽心好好休息,起身帮他带上门。
在关门的时候,她听到王蕴轻声对她说:“梓瑕,多谢你。”
黄梓瑕怔了一下,抬眼看他。他伤后面容苍白,靠在床头望着她,一双眼睛漆黑如墨,里面含满了温柔与伤感。
黄梓瑕垂下眼,匆匆说了声“别客气啊”,帮他轻轻带上了门。
回过身,她看见李舒白正站在廊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神情,让她十分不安。
她躲避地别开头,低声问:“怎么了?”
“你说呢?”李舒白凑近她,附耳的低语似带笑意,可语气却让她脸颊都烧红了,“我的王妃殿下,如果我们现在结了案,立马赶回长安的话,原定的婚期,我们还赶得上。”
黄梓瑕不自觉地抬手捂住晕红的脸颊,声音有些迷惘:“可……可王爷难道要任由这边的案子,就这样结束吗?”
“结束又怎么样,难道,谁会有疑义吗?”李舒白语气轻快地反问。
“我……会有疑义。我千里迢迢来这里一趟,怎么能还未破解最终谜底,就离开敦煌呢?”黄梓瑕抬头望他,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模样,低声却执着地说道,“不然,在以后一生的时光里,我都会永远记挂着这个案子,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将无法释怀,想求得真相。”
李舒白定定地望着她,看着她芙蓉般皎洁的面容和清露般明亮的双眸,不由得心旌一阵动摇。
明明是这么娇柔的模样,为什么,偏又要这么倔强。
可如果她不是这样倔强固执的女子,又如何能撞开他因为世情而变得冷硬的心胸,硬生生闯进他的人生?
他只能无奈叹了口气,抬手轻抚她的鬓发,轻声说:“好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难道我还会反对吗?反正,钦天监已经公开宣布了,原定的日子有问题,我们回去也得延期。”
“嗯。”她仰头见他神情确切,便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在等待,虽然不知道等来的结果,会不会对这个案子有帮助。”李舒白看看天色,说,“我派人前往渭水边的那个小村落,拿着耿海母亲的画像,寻找当年她改嫁的人家。按路程算的话,现在打探消息的人应该也快回来了。”
黄梓瑕点头道:“正是,我记得他的母亲改嫁的时候,带走了一对弟妹。他的妹妹鲁富菊已经出现了,那么,他那个弟弟,会不会也与本案有关呢?”
“我想应该是的。”李舒白赞同,“多了解耿海和鲁富菊他们以前的生活,或有用处。”
黄梓瑕望着他,忽然抿唇一笑,说:“王爷骗人。”
李舒白轻挑眉头看着她。
黄梓瑕笑吟吟地扬头看他:“口口声声说要尽早回去,可其实……王爷早就安排了人去调查鲁富菊,甚至还有些着急地等待结果——所以你刚刚,是想要吓我吗?”
李舒白俯头看她,看着她似带嗔恼的模样,不由微微而笑。她微红的脸颊这么可爱,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抚上她的脸颊,低低地说:“其实我……”
可惜,还没等他说出口,驿馆前院便传来了杂沓的马蹄声,然后便是匆匆奔进的脚步声。
李舒白的手刚触碰到她的脸颊,便不自然地收回了。
黄梓瑕也下意识地偏过了头,觉得脸颊微有些发烫。
匆匆进来的,正是派去寻访鲁富菊消息的人,来人见他正站在檐下,立即将一份案卷呈送上前,说:“属下寻访鲁富菊行踪,幸有所获,不辱使命。”
李舒白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面露诧异之色,转给黄梓瑕:“你看,果然查一查,是有用处的。”
黄梓瑕接过来一看,顿时愕然睁大眼睛:“耿海的妹妹鲁富菊,十一岁……便夭折了?”
“是,耿海的母亲因此大受刺激,行为癫狂,不久也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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