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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7日,重阳节。
这一天,齐想和曹信正和一家公益组织在川南山区的一座希望小学参加学校捐赠图书馆的开馆仪式,齐思的电话便打过来了。
“太爷没了,你们赶紧回家!”
只一句,电话那头的齐思已经泣不成声。
齐想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太爷怎么会突然没了呢,昨天晚上,我和曹信还跟他视频呢,那时,他还好好的呀?”
可是,任凭曹信齐想如何询问,电话里的齐思却只是哭。
两个人当下便向校方辞行,坐上村民开来的三轮车,颠簸了几个小时后,到县城坐上了开往机场的大巴。
等两个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才见院内外围满了人。
他们每个人都面色沉痛,却没人披麻戴孝,就连爸爸曹东方,也只是跟其他人一样,胸口只是别着一枚白色的,硬币大小的雏菊而已。
看见太爷爷的那口薄棺,曹信一下子大哭起来。跪在他身旁的齐想一句话也未说,只是默默地戴上了二姐递过来的白花,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太爷说了,谁都不许哭。谁都不能戴孝,只有一朵白花。今年……他种的花……开得可好了……”
虽然口口声声交代齐想不许哭,齐妙说着说着,自己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这怎么自己也哭上了!”
牛二媳妇见几个姐妹哭成了一团,连忙哭丧着脸上前来劝:“老太爷不是留话谁也不许哭吗?老太爷自己也知道,他那是寿终正寝,是驾鹤西游,真的成了神仙了。”
在大家伙的轮番劝慰下,齐想才停止了哭泣,只小声地啜泣着,许久,才想起问一旁的齐妙。
“二姐,太爷爷怎么突然就没了?”
齐妙抽了下鼻子,想起老太爷突然撒手人寰的事儿来,自己也觉得突然。
“昨天早上,太爷起了个大早,自己走路去理发店理了发,还把亲手剪下来的胡子用红绳扎好放在了床头。中午吃了两个肉包,还出门遛弯了。等大哥在花田旁找到他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的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齐妙记得清清楚楚,坐在轮椅上,看着花田和青梧河的曹本顺是微笑着离开人世的。
听姐姐说老太爷走得安详,齐想的心中微微好受了些,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向了灵堂中的遗像,照片中的老太爷已经111岁了,虽然的确算是街坊们口中所说的喜丧,但她还是无法接受老人家突然没了这个现实。
跪在棺材旁的曹东方早已哭干了眼泪,此时正无力地歪倒在李满月的腿上。在他身后,跪着陈桂芬、齐爱华和霍青莲。几个年幼的孩子,此刻也都个个神情肃穆,因为,就在昨天,他们心中敬爱的老爷爷没了。
院子里,摆着一大捆用白布扎着的白色小雏菊,那些雏菊是老人家亲手种下,如今,正在用这种方式默默地为他送行。青梧村的人三三两两前来吊谒,他们都像是约好了一般,亲自摘下一朵朵雏菊,戴在了自己胸口或者拿在手中。众人想起老爷子的好,想起这些年来在他那里受的恩惠,无不动容悲戚。
午时一过,送殡开始。
走在最前面的牛二,拖行着一只巨大的音箱,音箱里传来了轰轰轰三声炮响。挑着幡的曹一鸣被人领出了院门,在他身后,是由八个人抬着的薄棺,薄棺里放着老太爷的骨灰盒。
行在棺材后面的李满月再次哭嚎起来,在她的感染下,大家也都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太爷生前自己选的墓地,在青梧河边的山坡上,墓地旁的两棵梧桐树,据说有百年高龄,每到春夏交接之际,便会开出铺天盖地的紫色灯笼型花朵。老爷子安葬在那里,可以看到由南而北的青梧河,亦可以看到青梧村的全貌。
送葬的队伍越过了青梧桥,缓缓向前行进着,可是,过了青梧桥后,那些原本跟老太爷无亲无故的街坊,却没有一个回家去。而是戴着白花,一直默默地在队伍后面跟着,青梧桥上站满了人,送葬的队伍一路延伸到了山脚下。
又是三声炮响,朱红色的薄棺被几个人用缰绳缓缓地沉入了冰冷的墓穴里。跟着父辈们磕过了响头后,流泪满面的齐妙缓缓地站起了身,一步步向前挪去。
她走到墓穴前,俯身看着太爷爷的棺材,许久,才轻轻地从胸口摘下了那朵白花,丢到了棺材上。在她的带领下,众亲友、众街坊纷纷走上前来,也都将手中的雏菊一朵朵丢了下去。转瞬间,红色的棺盖,已经被白色的细小花朵覆盖。此时,牛二抱起了哭唧唧的曹一鸣,将他手中纸幡插在原地后,教他捧起了一抔黄土。
“老太爷,走好!”
牛二一声长吼,曹一鸣手中的第一抔黄土已经撒了下去。
“爷啊,我的爷!”
此时,曹东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居然一下子从队伍里冲出来,撞开几个人后跳进了墓穴,死死抱住了老爷子的棺材。
众人好一通劝说,曹东方都不管不顾,牛二只得跟其他几个年轻力壮的人使了眼色,七手八脚将曹东方抬了出来。
曹东方被抬出来之后,牛二又对众人喊了一声“给太爷添砖加瓦”后,担心曹东方再乱来,也不管他们忍不忍心埋土,已经和其他几个人,分别拿起身旁的铁锹,大力铲土埋了起来。
才不一会的光景,两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已经聚起一座小小的土丘,众人哭咧着,围着坟头转着圈拍着土,为老人家圆了坟。曹一鸣手中的幡儿也被牛二插到坟头上了,山风一来,迎风飘舞着。此时,周小齐却缓缓地从人群后面走了过来,站到了齐思身旁。他泪眼婆娑地看着齐思道:“妈妈,他们都说老爷爷驾鹤西游了,可是,老爷爷没有鹤!”
说话间,他又摸索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只自己折的纸鹤,在抬头看了妈妈一眼,博得了妈妈的同意后,向前一步,轻轻将那只亲手折的纸鹤放在了新立的墓碑旁。
“走啦走啦,过年过节再看看您老人家!”
牛二吆喝着,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生活下去。
曹齐两家人,在街坊亲友的劝慰下,也都转过身,一步一回头,缓缓地离开了墓地,却只有齐妙一个人,一直站在那里,不愿离去。
“齐妙,走啊,回家了,过两天再来看太爷爷!”
齐思朝着齐妙喊了一句,可是,齐妙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默默地盯着那块小小的墓碑发呆。
“你们先回去吧,我看着她!”
见齐妙不愿离去,曹智把曹一鸣交到了霍青莲手中,示意她们先回家去。
哭声渐渐远了,渐渐淡了,渐渐听不到了。
新坟旁边,只留下了齐妙、曹智夫妻俩。
曹智却也不来劝面无表情的齐妙,只跟她一样,默默在太爷爷的坟边站了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双眼通红的齐妙才抽了下鼻子,惨笑一下,小声问曹智道:“你知道太爷爷为什么只让咱们戴白花,不让咱们披麻戴孝吗?”
曹智点了点头,似有所思轻声道:“太爷爷一辈子都爱养花。”
齐妙又淡笑了一下,声音再次哽咽起来:“这只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按照咱们这的乡俗,只有近亲才能戴孝,如果那样的话,周小齐是不能穿孝服的。他还那么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从此以后会自卑,会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外人!”
齐妙这么一说,后知后觉的曹智方才明白过来,想起老人家连走后的事情都替别人想好了,眼眶不禁又湿了起来。
“好了齐妙,回家吧,天都快要黑了。太爷爷在天有灵的话,才不希望看到咱们这样!”
曹智叹了一声,见西面的太阳就要落山,上前一步,拉了拉齐妙的手。
“嗯,回家!”
齐妙重复着他的话,然而,却并没有离开,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那布包是老太爷留下的,里面装着当初种花时没有撒完的花种。
她蹲下身,用双手在坟头边刨了一个坑,然后把剩余的白色小雏菊的花种一股脑埋进了里面。
她相信,假以时日,等到某年秋天,丰收的季节,那些雏菊将会开遍这里的山坳,那样的话,太爷爷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和妻子一起埋好的花种后,曹智牵着齐妙的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坟地。
起风了,风吹响了身后梧桐树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就像是太爷爷在跟他们告别。
齐妙将脑袋轻轻地依偎在曹智的肩头,那一刻,她再次想起了当年太爷爷开着牛二的拖拉机送妈妈和李满月去医院生产的情形。
那时候,这个调皮的老头,喜欢将自己的黑发染白,古铜色的双臂,还是那样的有力。
几个孩子齐刷刷地拧开了头顶的矿灯,照亮了往前的路途。
……
2020年夏天雨水充沛,青梧河的水位又涨了。
被村委会成功“返聘”,成为了防汛观察员的徐会计,每天早中晚三遍往青梧河边跑。他喝酒患上的中风好得已经差不多了,唯独右腿还微微有点瘸。
虽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骑上了自己的电动三轮车,开到了青梧河边,沿着新修的混凝土河堤骑行着。几个堆在河边的沙袋,被雨水冲到了斜坡上,他跳下车,费力地搬起来,码好。
“新工程就是好啊,那么大的雨,也没溃堤!”
他念叨着,又骑车巡视了几圈,约摸着到了饭点,才骑车回家去了。
路过曹齐两家大门口的时候,他闻到了饭香,肚子不禁咕咕叫了起来。
曹齐两家三个孩子,正在周小齐的带领下,在两家大门里来回穿梭。
“爷爷家蒸了包子,姥爷家做了我最爱喝的西红柿蛋汤,嗯,怎么办呢,咱们今天是在爷爷家吃,还是到姥爷家吃啊?“
站在路口的周小齐一脸为难,跟曹一鸣和曹九九小声说着。
几个孩子想吃肉包子,又想喝蛋汤,一时间犯了难。
而这是,个头仅到周小齐肩膀,怀里抱着一条胖嘟嘟的小黄狗的曹一鸣,却一下子站到了曹东方家大门口的台阶上,平视着周小齐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们等着!”
说话间,他已将小黄狗交给曹九九,自己扭头向爷爷家跑去。
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只竹筐,竹筐了装满了热腾腾的包子。
“喏,咱们拿着包子去姥爷家喝汤不就得了!”
“对呀,还是一鸣聪明!”
周小齐把竹筐接了过来,三个孩子争先恐后向着齐家跑去。
此时,穿着一件宽松的纱裙,挺着大肚皮的齐想已经迎出门来,一边担心地叫几个孩子慢点,一边拿起一只包子,轻轻咬了一口。她咬包子的时候,肚皮还被里面的小家伙踹了一脚。
“齐想啊,你都这样了,不要乱跑!小心被那几个猴崽子撞到。”
徐会计担心齐想的身体,骑车经过时,笑笑地对齐想说了一句。
“嗯,我知道了叔!”
齐想甜甜地答应着。
正欲转身进院,却看见曹智的车停在了不远处,早二哥一步,满脸兴奋的曹信已经从副驾座上跳了下来。
他手里挥舞着一张化验单,还未近前,便兴奋异常地对齐想喊道:“齐想,你的甲胎蛋白化验结果出来了,孩子没问题,正常的!”
“真的吗?”
听到这个结果,齐想当然也非常高兴,扶着腰走下了台阶,向前迎了几步,一把夺过了曹信手中的化验单,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才放心心来,搂着曹信的脖子笑了起来。
此时,听到了动静的李满月也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她手里拿着擀面杖,还未出门,便朝这边大喊道:“羊水化验结果出来了,没问题?”
“嗯,没问题,您小孙子是正常的!”
曹信高兴地回应着,不禁又低头看了看齐想的肚子。
“什么孙子,是外孙!”
此时,齐爱华也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故作生气地看着曹智道。
“好好好,是你孙子行了吧,我外孙。我都有三个孙子了,懒得跟你争!”
李满月笑笑地埋怨着,而此时,院子里却传来了曹东方的喊声:“老铁们老铁们,看看啊,正宗的乡村大蒸包,豆角肉馅。豆角是自己种的,农家肥,全天然无公害。肉,是牛二媳妇养的土猪,没吃过饲料,更没有瘦肉精……”
直到听到曹东方的直播声,李满月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一声:“呀,锅里的包子还蒸着呢,刚蒸好了一锅,全被曹一鸣那臭小子端你家了,胳膊肘往外拐,哼……”
见李满月气鼓鼓地回家了,众人忍不住又笑了一阵,齐想才在曹信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回家去。
“哥,回家吃了饭再走啊?”
刚要进门,曹信似乎才想起车里的二哥曹智来,转身朝那边大喊了一句。
“不行,我还得赶紧回公司呢,齐妙刚才打电话说老吴又弄了几辆车来要整备,是个急活,大哥和那几名工人忙不过来,我也得把其他店的人带过去过去帮忙!”
曹智摇下了车窗,放下电话,对着这边喊道。
也不等曹信有下一步反应,已经发动引擎,向着青梧桥驶去。
曹信扶着齐想进了院,霍青莲和陈桂芬已经远远地迎了上来,陈桂芬虽然不识字,却还是将化验单抢到了手中,若有其事地审视着。在她背后的院子里,晾晒着她跟霍青莲一起为即将出世的小人儿准备的新衣,这一次,男孩女孩的衣服都有,鞋子肚兜各两套。
……
青梧河对面的山岗上,那两颗梧桐树开出了大簇大簇淡紫色的花朵。
老太爷坟包周围,齐妙亲手埋下的花种,经过大半年的沉睡,如今也渐渐苏醒了,嫩绿色的枝叶迎风微微摆动着,用不了多久,便会开出好看的白色花朵。
老太爷的墓碑旁,放着水果、烟草之类的祭品,看样子,有人前些天还刚刚来祭拜过。
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向上看去,远处,是蔚蓝色的天空。白云之下,早已停产多年的火电厂里,那三根以前成日往外冒黑烟的烟囱正在拆除。据说,不久后,那里将建成一座老年公园,专供像李满月这样爱热闹的老年人跳广场舞、消遣。那里离居民区远,大妈们跳广场舞时,不会吵到周末在家睡懒觉的年轻人。
去年冬天枯水期刚又整修的青梧河大坝上,刷上了崭新的红色标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从这边往西看去,便是日新月异的青梧区了。
夜幕初上,因为刚刚下过雨,土地松软,正是知了猴往外钻的好时节。
青梧河边河边带状公园的杨树林里,早早便有几个吃完了晚饭的孩子,聚在那里抓知了猴了。
他们手中拿着崭新的锂电池LED矿灯,三三两两,追逐打闹着。
不远处,青梧城区的街灯也亮了起来,辉映着街边店铺以及高楼大厦上的霓虹,色彩一片绚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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