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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白就好,”萧拂推心置腹地说:“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攒这么些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谢家,这些年来,你加固边墙,自开了炉冶铁铸器,养着暗兵,哪样不需要钱?折子上了无数道,户部抠门不说,皇上也只装聋作哑,就算拨下来了,靠那点子微薄的军费,能让你把北境守得滴水不漏?”
“王爷说的是,”谢瑾正了颜色,起身朝他行了正礼,诚恳道:“云隐在此替八万北境军和两万暗军,替边关民众谢过王爷恩义。”
萧拂摆了摆手:“说句实话,我是为了他们,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谢家,为了保住这所剩不多的兵权——若这点兵权也被蚕食鲸吞,我这颗脑袋,怕也只能自个儿拿下来提在手上揣在怀里,所以你说我是为了我自己也未尝不可。”
话说到这份上,谢瑾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沉默地瞧着亭外湖光夜色,拿过酒壶替萧拂斟了酒,又往自己杯中斟。
酒是萧拂自己学着西域的方法用上好葡萄酿的,酒液清亮剔透,泛着淡淡的红,入口却有些酸涩,不算可口。
萧拂擒着酒杯过来,往他酒杯上一碰,自己先干了,自嘲笑道:“我也是听到些风言风语,心里就有些急了,我长你五岁,咱们从小也算一块儿长大,你若婚姻美满,我自然乐见其成,可沈荨对你是个什么心思,却难说得很。”
谢瑾抿紧了唇,只垂眸盯着杯中的绯色酒液。
湖上轻舫中的丝竹声停了,只有船桨滑过湖面的淅沥水声,他抬起头来,只见轻光流荧中,纱幔后罗衣分绶,碧影相错,隐隐绰绰看不清晰,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神色柔和下来,唇角还露出一丝隐约笑意。
“且不提她是因着太后和皇上的意思才嫁过来的,就说你们之前的关系,也绝非亲厚。“
萧拂一面说,一面有些纳闷地瞧着他的神色,待要住口,又觉得有些话不能不提醒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就算她现在喜欢你,你觉得她的喜欢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利用,还有几分是迫不得已?何况打小儿起,她凡事就总爱压你一头,她的这几分喜欢难说不是一时的新奇和征服,到时候她该做的做了,抽身一走,别只留你一人在这儿暗自神伤。”
谢瑾听他说完了,只微微一笑,未置一词。
他仰头将那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涩酒入喉,微微扎着五脏六腑,最初的酸涩过后,却又有一抹回味无穷的甘甜在胸腹间荡开,四肢百骸都升起一股暖意。
萧拂长叹一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都要给自己留些退路,我是怕你一头栽进去,你觉得我话说得难听也罢,觉得我在挑拨离间也好,横竖我就这句话,云隐,你身上的担子很重,自己心里得有个成算才行。”
谢瑾慢慢放了酒杯,点头道:“我明白,多谢王爷提点。”
萧拂说罢,自觉了却了一桩事,这会儿有点意兴阑珊起来:“罢了,说多也没意思,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吧,你早走我也好早听曲儿。”
他忍不住一笑,打量谢瑾一眼:“年岁长了不少,这木头似的沉闷性子也不见缓,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兄弟?”
谢瑾便也笑了,躬身告退:“那我还是赶紧走了,不耽误王爷听曲儿。”
萧拂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哼着小调,挥挥手让他自去了。
谢瑾回到松渊小筑时,沈荨果然依言在屋里等着他。
她迎上来时,谢瑾略后退两步,避开她递来的手,歉然道:“我先去洗洗。”
沈荨也闻到了他身上明显的脂粉香味,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打趣道:“谢将军这么急做什么?洗了罪证就一身清白了么?”
谢瑾瞅着她道:“我没做什么,你知道宣阳王的,不说他府中的侍女,就是他自己,身上的脂粉香也是常年不散。”
沈荨笑睨他一眼:“你敢编派宣阳王的不是,明儿我就去告你的状——老实交代,今儿王府歌女美不美,舞姬媚不媚?”
谢瑾见她浑不在意的模样,一面解身上外袍的衣扣,一面故意道:“自是美的。”
沈荨脸上笑意一收,狠狠瞪着他,作势过来掐他,“好啊,你还真敢去看啊?我问你,你有没有让美人儿占了便宜?”
“当然没有,”谢瑾暗笑,捉住她的手道:“你不高兴?”
沈荨挟酸带醋地说:“我高兴,怎么就不高兴了?我告诉你,再有下次,我就——”
谢瑾问:“就怎么?”
“就军——不,家法处置!军中我做不得主,莫非家里还做不了主了?”沈荨半真半假地板了脸道,将他一推,“快去洗吧,熏死我了。”
谢瑾唇角一丝笑再也藏不住,大步去了净室。
他沐浴完换了衣裳出来时,沈荨正坐在外间一张桌子前,提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谢瑾上前一看,见她写了一串的人名,几个人名下还有不少墨点,不由问道:“这是写的什么?”
沈荨瞄了他一眼,拿笔把那几个人名抹了,“不做什么,就猜猜谜。”
谢瑾一笑:“猜是谁盗了兵部文书?”
“你觉得可能是谁?”沈荨搁了笔,朝他倾过身子来:“别说你心里没想过。”
“我是想过,但实在是毫无头绪。把寄云关的布防图偷了给西凉,不外想趁机把西境军兵权拿过来,”谢瑾揭开灯罩,将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掉,啧啧叹道:“只是这人是谁委实难猜,我只知道不是我。”
沈荨手肘支在下颌上,若有所思地说:“武国公、宣平侯、长庆侯都有这个可能……至于宣阳王……”
她瞄了谢瑾一眼,谢瑾摇头道:“武国公暂且不提,这位倒真是一直觊觎着西境军的统辖权,宣平侯本身掌着京畿附近的十六万重兵,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宣阳王我不好说,就算我替他担保了你也不见得信我,但是长庆侯可以排除在外,海禁开了,海盗倭寇猖獗,他们父女在南边守得焦头烂额的,怕没有心力来做这事。”
“难说他想丢下南边的摊子换个位置,”沈荨笑道:“我单子上写了太后和沈渊,你为什么不排除他们?”
谢瑾到一边倒了茶,端着茶盏坐过来,也笑道:“正要说呢——沈渊掌着西境军,布防图就在他手里,就算他要通敌也犯不着去兵部偷,太后娘娘也没有理由去做这种事,除非……”
“除非什么?”
谢瑾凝视着她,慢慢道:“除非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想借这个事,钓出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出来。”
沈荨不说话了,轻叹一声,神色颇有些懊恼。她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很可能自己心急之下中了圈套,但万一不是呢?
她陷入沉思中,许久忽闻烛台上烛火哔哱一声爆开,她蹙眉抬起头来,才发现对面的谢瑾一直在观察着自己。
谢瑾见她目色迷惘,伸手过来将她的手握住。
“阿荨,”他低声问道:“你到底在查什么?你和太后,和沈渊之间,究竟在博弈什么?或者这其中还有皇上?”
沈荨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
“我们现在是夫妻了,为什么要瞒着我?”谢瑾目光闪动,轻喃道:“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
沈荨仍是没说话。
“你别这么固执,”谢瑾继续劝道:“你有没有想过,旁观者清,而你因为身在局中,又或者因关心则乱,所以难免会有看不透也想不明的时候?”
沈荨将手从他掌心中挣脱,抬眸迎住他的目光:“我说过,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谢瑾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
沈荨道:“我不需要你帮,这些事你别掺和进来。”
谢瑾眸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笑了一笑,道:“我明白了。”
他站起身来,语气中有几丝落寞:“这事可能牵涉到你们沈家辛秘,你不信任我也难怪——这的确是个难解的局,我本不该问,以后也不问了。”
沈荨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只听着他的脚步声绕过屏风,去了床边。
她笔直地坐在窗下,夜风刮得窗户砰砰作响,呆了一会儿,她方起身去关窗,却见西厢房长廊下的花圃中迎风晃着一溜儿的红蓼,晚秋时节,倒垂的穗上红花已谢,结了密密实实的果实,那果实本也是红的,此际在廊灯的映照下是幽暗的绛紫,细长的茎叶在夜风中不断摇曳,仿若下一刻就要被折断。
她想起三年前的初秋,她离开上京前往西境,祖父一路送她到郊外的澐水渡,渡头就生有一大片的红蓼,一簇簇的红在风里翻着轻浪,沈老爷子拄着拐杖,喃喃道:“五年前我在这里送走你爹娘,他们再未回来,可这红蓼一年年的,还是一般的茂盛,哎,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①,若有一日……”
沈荨问道:“若有一日什么?”
“罢了,”沈老爷子摇头:“你看这红蓼,有水无水,随处都可生长,截取一根枝条随便埋在土里,都能长出来,只因它生命力强悍,不论外物和环境如何变化,始终坚持本心。”
“我明白了。”她笑道,牵了马拜别祖父,上了渡船。
沈荨轻叹一声,关了窗户,吹熄灯烛,轻轻走到里间。
谢瑾侧躺在床帐深处,面对着墙壁,也不知睡没睡着。她揭开被子,挨着床沿躺下,睁着眼睛听那窗外呼啸而过的桀桀风声。
谢瑾翻了个身,手臂围上来,把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沈荨笑道:“怎么?不生气了?”
谢瑾叹道:“我能生什么气?你有你的立场和苦衷,又怪不得你,你实在不想说就不说吧,只一条,别把我当猴耍,也别做什么有害北境军的事。”
沈荨也翻过身去面向他,环住他的腰身往他怀里钻,笑嘻嘻道:“要把谢将军当猴耍,我也没这个本事不是?”
谢瑾揽紧她,低声道:“行了,别贫了,快睡吧。”
次日清早谢瑾仍是寅时便起了身,随着谢戟上朝去了,沈荨没去上朝,也没去校场,陪着谢夫人在正院里聊天。
沈荨妙语如珠,从西境风物讲到军中趣事,直把谢夫人说的喜笑颜开,一直等谢戟下朝回来,她才辞了公婆去了淡雪阁。
谢夫人瞧谢戟一脸阴沉的模样,忍不住骂道:“谁又碍着你了?”
谢戟一面换衣裳,一面道:“今儿皇上上了朝,就说要缩减军费,西境线如今暂且平稳,要撤回四万兵马到寄云关下的梧州垦荒屯田。”
谢夫人愣了一愣,忙问:“那北境军呢?”
谢戟摇头:“北境军倒是暂不动。”
谢夫人皱着眉头道:“西境北境本是一家,就算西境军现在不在谢家手里,但一旦西境出事,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
“正是啊!”谢戟拍着桌子,“皇上也不知怎的,多半是听了那瑜昭仪的枕头风,若是太后这回让了步,那情形可就不太妙了。”
“皇上怎么总做这种自断臂膀的事,西境军不是沈家的么?”谢夫人疑惑道。
谢戟冷笑,意有所指道:“西境军是姓沈,可不姓萧。”
“哎,神仙打架,只求别殃及凡人,”谢夫人瞅着谢戟:“刚荨儿在这里,你怎么没和她说?”
谢戟道:“云隐自会去跟她说,我多什么嘴。”
“咦?”谢夫人瞧着丈夫面上的表情,奇道:“你不是……”
谢戟叹了一声,把昨晚宣阳王府的事说了,又道:“云隐既向着她,我还能说什么?横竖现在也都是云隐当家,他心里有数就行,只望荨儿往后别负了云隐,负了咱们谢家便是。”
这日沈荨下午无事,去了谢家练武堂看谢思练武。
谢思和他大哥一样使一杆银枪,小小年纪已使得出神入化,一套伏云枪法行云流水,缠勾锁刺挥洒自如,招式尽处,一个腾身飞跃,一记回马枪惊空遏云,挑散一院落叶,枪杆一收,方才收势落地。
沈荨拍手赞道:“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②,小鬼头枪法练得很好啊!”
谢思挠了挠头,眉飞眼笑道:“我就说嘛,也只有大嫂会称赞我,若是大哥,准皱了眉头,说哪哪儿不对,哪哪儿还需琢磨。”
沈荨笑道:“你大哥也是为你好,枪法练得精,以后上了阵才不怵。”
谢思拎着枪过来和沈荨一同坐在石阶上,问道:“大嫂,你们什么时候去北境?”
“大概还有二十余日吧,要等冬祭过了才走。”沈荨说罢,见谢思一脸向往的表情,笑问:“怎么,你想跟着去?”
谢思点头如捣蒜:“大哥说我年纪还小了些,不许我去,大嫂你带我去吧,我跟着你。”
沈荨面有难色:“这可不行。”
谢思大失所望:“你也要听大哥的?你不是比他品阶还高么?”
沈荨失笑:“在军中不论品阶,只论军职,你大哥是北境军主帅,我现下自然听他的。”
谢思嘟着嘴,垂头丧气道:“那没希望了,他说除非我赢过他,他才准我跟着去。”
“你真想去?”沈荨瞅着他。
谢思拔着石头缝里的草,嗯了一声。
“我在你这年纪早就已经去了军营,你要去也成,”沈荨想了想,狡黠一笑:“想赢你大哥也不是没办法,我教你个诀窍,准能赢他。”
谢思大喜,忙凑过身来,沈荨如此这般地贴耳传授一番,谢思跃跃欲试道:“好,下回我就这么干!”
沈荨忙道:“你可不要说是我教的。”
“不会不会!”谢思拍着胸脯,忽又泄了气道:“大哥这人最小气,若是输给我,准要把我关在书房,把我考得屁滚尿流才罢。”
沈荨笑骂道:“小小年纪,说话别这么粗俗。”
谢思道:“军中不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沈荨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听谁说的?好的不学坏的学,下次再听见你说这种粗话,先背一百遍《诗经》!”
谢思扮了个鬼脸,起身跑开:“嘿嘿,我知道了——怎么跟大哥说的一样,这叫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小鬼!”沈荨佯怒着站起身来,谢思伸了伸舌头,一下跑得没了影儿。
傍晚谢瑾遣人送了口信来,说是今晚不回府,就在营里歇了,还说顾长思今日一早就给了回复,愿意随沈荨去骑龙坳。
沈荨想了想,让下人去把姜铭叫进书房。
“明日我会带骑兵去跑山,”沈荨对他道:“你先去布置布置,怎么做你知道的。”
姜铭应了,抬头看了看她,嘴唇翕动两下,却没出声。
“你想跟我说什么?”沈荨已经取了骑龙坳的地形图展开细看。
“谢将军呢?他没回来?”姜铭迟疑片刻,低声问道。
沈荨奇道:“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谢将军让人送的跌打酒我今日才用,觉得甚好,想当面跟他道一声谢。”
“明儿见着他你再向他道谢便是,”沈荨笑道:“这有什么!”
姜铭目光在她略有点青影的眼下停留片刻,没再说什么,转头出去了。
他走后,沈荨另取了一张纸把骑龙坳的地形图临摹下来,卷着回了松渊小筑。
积蓄了一天的秋雨又落了下来,风长雨深,沈荨渐渐神思困倦,不觉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
迷迷糊糊中,身畔风声凛冽,血腥扑鼻,她抬眼一看,发觉自己正拄着长刀站在蒙甲山的翠屏山谷之内,谷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腥风刮起地上的残旌,帅旗上一个“沈”字千疮百孔,箭插如林。
山野呜鸣,飞鸟尽绝,只余峰上一弯狰狞血月。
刀锋坼,铠甲裂,她听见鲜血从身体中,从刀锋上滴入泥土的声音,力已竭,神已枯,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千敌军横戈纵马呼啸而来。
铁蹄铮铮,溅起血泥,踏碎残肢,那敌军主帅飞马驰过,一柄长刀挥血映月,蛟龙卷浪朝她斩来,使的却是沈家的吞山刀法。
沈荨惊出了一身冷汗,喘息着惊醒过来,桌上灯火如旧,香炉中余烟袅袅,寒风自窗棱中漏进来,沁了细汗的背心一下凉透。
她起身去拿外袍,这才发觉背上披了一件袍子,心下一喜,只当谢瑾回了屋,绕过屏风一看,内室空寂悄然,却哪有人在。
想来是方才朱沉进来给她披的衣物,沈荨自嘲一笑,熄了灯烛上床。
翌日沈荨下了早朝,直接与谢瑾一同去了西京校场。
秋雨绵绵,两人行了不多会儿,冠带衣衫尽数打湿。
谢瑾道:“两个骑兵营昨晚都已按你的要求重新整编完毕,队列阵型也都训练过了……这两日天气不好,要不你还是再歇一歇,正好你的伤势——”
沈荨打断他,笑道:“就是要这般天气才好。”
谢瑾看她一眼,便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营地,两人进了各自的帐篷,沈荨换了铠甲出来,见顾长思正站在自己帐前,点了点头道:“今儿跑山,你来挥旗。”
顾长思应了,却没跟着她走,沈荨一下醒悟过来,笑道:“半刻钟。”
不一会儿朱沉端着一盆水出来,顿了一顿,目中无人地往外走。
顾长思拦在她面前。
朱沉道:“让开,我要倒水。”
“阿沉,你听我说,我,”顾长思呐呐道:“我——”
“你让不让开?”朱沉柳眉一竖,凶巴巴道。
顾长思咬牙:“不让。”
朱沉二话不说,一盆水直接照着他泼过去,收了空盆转身进帐。
顾长思被浇成个落汤鸡,站了片刻,只得走开。
沈荨骑马进了校场,两个新编的骑兵营于秋雨中被甲执兵,列阵而立,她虚虚执着缰绳,慢慢自阵前检阅过去,见所有人均是凛然肃穆,精神饱满,身下骏马昂首驻蹄,薄薄雨帘中似铜墙铁壁一般,不由微微点头。
她纵马回到阵列前方的中央位置,清了清嗓子,道:
“两军交战,最重要的是识旗号、辨金鼓、明号令、分阵列、知进退,这一点不须我再多说,这段时间的训练,想必各位也对我军的各种旗号军鼓烂熟于心,我今日想说的是——”
清亮而沉稳的语声徐徐传开,落至每一个人耳边。
“你们是骑兵,也是我北境军将来负责冲锋包抄和追击的精锐力量,相比步兵,骑兵优势在于原野,在于旷地,但北境山峦起伏,地形所限,所以你们要学会适应山地的行军战斗,化劣势为优势。”
她扫视一眼雨中肃然静立的骑兵们,略停了停,强调道:
“骑兵作战,阵列队形是重中之重,控制好你胯下的战马,控制好你的速度,听号令而动,依令旗而行,才不至阵列散乱,被敌军包围冲散。”
她往边上让了一让,身后的顾长思策马前行两步,举起手中一副五色旗。
沈荨扬声道:“轻骑营先上,重骑营随后,每个分队保持住雁形阵上山,若有一人掉队,整队都要退回原地,重新出发!”
“是!”骑兵们锵然回应,声音嘹亮。
沈荨颔首,“你们需时时刻刻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任何行动,听从的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大军统一的号令!”
“是!”骑兵们再次回应,语声更为响亮。
顾长思手中一面绿色旗帜一挥,姜铭以中速频率敲动手中金鼓,身背弓箭的轻骑营率先策马而动,重骑营骑兵一手持盾,一手持戈,紧随而上。
马蹄声中泥水四溅,雨珠纷扬,黑压压的兵马有条不紊地往扶鸾山后山蜿蜒漫去。
沈荨静待最后一列骑兵从她面前飞驰而过,方甩落马鞭,疾行而上,红色披风在风雨中翻飞不止,很快越过两队骑兵阵列,消失在空濛山色中。
谢瑾驻马立在校场边,远远注视着山腰上那队黑蚁般曲行的人马,在那一点红影上停留片刻,待那影子转过山坳,方才转头对身后祈明月道:“传令步兵营,今日练习投掷。”
祈明月正要转身,他又微微笑道:“还有,叫伙帐的伙兵多煮些姜汤备着。”
山路崎岖湿滑,好在所有骑兵之前已跑过山路,阵型勉强维持不乱,但途中不时有个别士兵掉队,整军行进的速度也就越来越慢。
沈荨已行到了队伍前头,凝目注视着山道中的队伍,并不下令催促。
山中雨势更大,扶鸾后山植被较稀,经受了连日秋雨的冲刷,碎石泥土都有些松动,不少山壑中已经汇集了小股的水流顺沟而下,浑浊的水中夹着不少石块,先还零零星星,不久便越来越密集。
顾长思面现犹疑之色,一面挥动令旗,一面朝沈荨张望,沈荨岿然静立,似对恶劣天气和山势变化一无所动。
不多时整个重骑营也都上了山腰,正在令旗和军鼓的指挥下朝山顶缓行,顾长思忽闻山谷中隐隐传来轰鸣之声,不由道:“沈将军,这——”
沈荨神色沉稳,只说了两个字:“继续。”
顾长思急道:“怕会有泥石流,将军,要不先撤——”
沈荨喝道:“继续!”
顾长思只得再挥绿旗,姜铭仍是不疾不徐地擂动着军鼓,山中轰鸣声不断,四处流泻而下的泥水越来越多,不少骑兵面上也都现出一丝惶然之色,但因军令不改,只得硬着头皮依令而上。
沈荨道:“变阵。”
顾长思忙将黄旗一挥,姜铭鼓频一变,骑兵们纵马穿行,很快于山道中变阵排成三列横队,此时一阵巨响震动山谷,山摇地晃,山顶无数巨石猛然滚落,挟着呼呼风声,照着山腰直坠而下。
众人齐齐变色,不少人惶惶四顾,马蹄纷乱,队列波动不已,姜铭一声断喝:“保持阵型!”
一喝之下,大部分士兵紧缰勒马,但石流飞泄,天昏地暗中有人瞧着那越来越近的巨石,再也按捺不住,放了马缰自去寻找躲避之处。
一时间山腰乱成一团,如炸开了锅的沸水翻腾不休,战马嘶鸣,滚石咆哮,本来还能勉强维持住的阵型被信马由缰的人一冲乱,人影交错,怒骂声不止,再无之前的井然有序。
顾长思也急了,大声喝止道:“不能乱!越乱越不好撤退!”
沈荨冷眼瞧着,沉声道:“撤!”
顾长思忙挥动黑旗,但这时队伍已乱成一锅粥,前头的马蹄踏在后头的马脚上,不少人被癫狂的马甩下马背,别说撤退的路线被封死,就是立都立不稳了。
骑兵们无处撤退也无处躲闪,惊惶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波巨石以雷霆之势急冲而来,眼见当先几块巨石就要压上,血肉之躯便要化为齑粉,草弄泥泞间突然接二连三翻起数道藤网,将那巨石一层层接裹住,暴泻的泥流也被滤去了石块,只有浑黄的泥水流下来,漫过纷乱的马蹄,又向下泄去。
沈荨朝姜铭一点头,姜铭擂动一阵疾鼓,如梦初醒的士兵们急忙制住焦躁的马,骚乱渐渐平息,众人松了一口气,不由面面相觑,数名不顾号令擅自策马躲避的骑兵面上都露出了愧色。
顾长思呼出一口长气,询问地看了一眼沈荨,沈荨点头,他再次挥动撤退的黄旗,这时已调整好的队伍方依照号令,一队一队往山下撤退,因无人乱阵,撤退很顺利,很快便全数退出了危险地带。
注:
①“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出自白居易《曲江早秋》。
②“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出自杜牧《鹭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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