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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云这辈子也没遇到过这么凶险的事,她一骑上黄金奴,这匹马就发狂一样颠簸起来,跳得丈高,就是要把她甩下来。

她虽然不怎么骑马,也知道摔下来多半是死路一条,就算侥幸不死,京中那些骑马摔残废的人还少吗?所以她慌乱之间只记得凌霜说过,骑马靠的是大腿的力,感觉要摔,就放低身体,抱住马颈。

所以她慌乱之间,只能死死抱住马颈,抓住马鬃,用大腿夹紧马鞍,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啸,整个人被颠得快吐了,有几次都险些跌下马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匹疯马是从跑马场那边的围栏冲进猎场的,这样那些人就能看见,她仓促之间,也瞥见一眼,似乎他们正在打马球,下一刻马就冲进了树林之中,林深且密,她听说过,猎场是和京郊的荒山相连的,无边无际,果然一冲进树林,无数树枝就抽打过来,她伏在马上,倒没有被抽中脸面,但衣服多半也被刮破了。

林中响起人的呼声,显然是有人发现她被疯马载着走了,但卿云只来得及叫一声“我在这里!”

这匹马就直接冲下一个陡坡,所有的声音都被抛在身后了。

她到底是文弱小姐,凭着一股勇气支撑到现在,力气也要耗完了,手臂和腿都酸软得不行,眼看着就要跌下马去,只怕不摔死也要被马蹄践踏而死。

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恐慌,想起父母亲人,咬牙坚持。

而身后的马蹄声就在这时候响起。

这匹马疯一样直冲,身后人竟然比她还快,转瞬已经冲到面前,卿云死死抱住马颈,抬头去看,只看得见锦衣一片灿烂,显然来人也是个王孙。

难道是赵景?

“娄卿云!”

这声音有点熟悉,她死抱住马颈,听见那人骑着马试图和她并行,但卿云骑着的马已经是疯癫状态,哪里还有规律可言,一会冲上坡,一会从灌木丛上一跃而过。

他甚至俯身下去,想捞起缰绳,但这样短暂的并行转瞬即逝,黄金奴已经直接冲下山涧,两边都是荆棘抽打着马腹,卿云也觉得腿上被狠狠挂了一下。

燃起的希望又熄灭,眼看前方已是谷底,卿云心中生起巨大的恐慌,那人却又追了上来。

他竟然直接从自己的马上,一个鱼跃,直接跳到了黄金奴的背上,世上大概再也没有比这危险的事了,卿云乘着马鞍,他却是悬在马上的。

卿云只觉得他一把揽住了自己的腰,整个人像被拎了起来。

“别害怕。”

他从背后抱住了卿云,卿云只觉得像被裹住了,听见他在耳边清晰道:“我说三二一,就松手。”

前面是山谷底,是一条铺满巨石的溪流,摔下去只怕要头破血流,但也许是他声音听起来太可靠,卿云竟然真的松开了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死死抓住马鬃,手指都因为寒风和紧张而僵硬了。

黄金奴冲下山谷的瞬间,两人一齐从马背上跌落,卿云这才意识到他为什么要抱住自己——落地的瞬间,他用背承担了大部分的力度,虽然他算得这样准,两人跌落的地方正是溪谷唯一的一片沙地,但落地的瞬间,也听见他闷哼一声,显然是受了伤。

坠马的力度不减,两人滚落溪流中,这才停下来,溪水飞溅,水珠如同元宵夜的烟火,溅了卿云一脸一身,她在水中惊慌挣扎了半天,手脚都慌乱,半晌才意识到水只有齐膝盖深。

而自己还活着!

她难以置信地爬起来,看向身后的人。

救她的人正龇牙咧嘴地查看自己的背,是受了伤的,但不管什么,那笑意总是一样,说出的话也一样气人。

“怎么?很失望?”

贺南祯坐在溪水里,连一条野溪也被他躺出了自家园林的感觉,欠揍地道:“想开点吧,娄姑娘,也亏是我,换了赵景那废物,他的骑术,早带着你一起摔死了。”

卿云虽然和他有过节,但大是大非还是知道的,他再嘴欠,也是救了自己的命的,何况还因此受了伤。

所以她也不理会他的讽刺,而是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口,问道:“你受伤了?”

“放心,死不了。”

贺南祯虽然洒脱,但伤却是实打实的,他敞开袍子,反手去摸背后的伤口,没摸到,先发出“嘶”的声音来。

养尊处优的安远侯爷,想必也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

他穿的还是打马球的青色锦袍,银绣翎羽,后背磨破了,直接沁出大片的鲜血来,那鲜血染到溪水里,如同千丝万缕的红线一般飘散。

“皮外伤而已。”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见卿云仍然皱着眉,伸手要解他的衣裳,顿时笑了:“可别,男女授受不亲,娄姑娘教我的道理我可都记着呢,做女孩子的名声最重要,我可不敢和姑娘拉拉扯扯,只怕外人的闲话。”

卿云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把上次的话拿出来说,她其实忠厚,不会言辞锋利,也不知道如何回,只是抿着唇,用大眼睛谴责地看着他。

贺南祯毫无压力,还笑了起来。

“你听。”他耳朵倒灵,侧着耳朵听着什么。

这地方林深树密,十分昏暗,连林间漏下的光斑也没有。

卿云第一次这样近看一个男子,还是出了名漂亮的贺南祯,他这人也奇怪,鲜衣怒马的时候有种耀眼的俊美,这样落拓的时候也有落拓的好看,明明额边散下凌乱发丝,还带着碎树叶,颧骨上也擦伤了,但反而更有种触手可及的感觉。

都说他风流,其实也怪他表情太灵动,天生的桃花眼,一笑,整个人都活了起来,还故意朝卿云道:“听到没有?”

“听到什么?”卿云不解。

娄家大小姐身上有种认真的可爱,是会被人嫌弃无趣的正经,仿佛不管你说多荒唐的笑话,她都会用她那沉甸甸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你,像个老学究。

贺南祯笑了起来。

“这都听不见?”他弯着眼睛道:“有人找你呢,在叫你名字。”

卿云立刻就要答应,但怔了一下,反应了过来,看向贺南祯。

贺南祯本来要起来,见她看自己,索性又躺下了。

“你怎么不起来?”卿云问她。

“我这样声名狼藉的人,一起出去,连累娄姑娘贞洁烈女的名声怎么办?”他索性枕着石头躺下了,一副无赖模样。

卿云拿他没办法,她虽然爱惜声名,但也绝不是恩将仇报的家伙,救命之恩是最大的,总不能因为贺南祯的名声,就否认他救了自己这件事,那也太没良心了。

何况她惊魂甫定,也渐渐回过神来,看一看自己身上,衣带都是断的,衣服头发都散乱,还带着泥土,要是这样走出去,以京中的流言,只怕说什么的都有。

他们搜树林,想必是下人不少,出去传言说自己在混乱中失了身,这样的事如何澄清?

云姨前车之鉴在那里,今日惊马,恐怕也不是巧合,这京中险恶,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我不能这样出去。”她轻声道。

贺南祯实在太聪明,扫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心中所想。

“这可有趣了。”

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是游离在规矩外的人,顿时笑了:“你要想维持外人眼中冰清玉洁的形象,就要把你身上衣服脱了,洗净烘干,补缀好了,这恰恰不合乎规矩,真是两难抉择啊,娄姑娘。”

卿云却并未露出迂书生一样两难的神色。

“世人愚钝,事急从权,有什么不可以通融的。”她神色平静道:“我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大小姐,不过是别人眼中欺世盗名的商家女罢了。”

贺南祯没说话,只是一个挺身站了起来,他是从马球场赶过来的,什么都没带,只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小匕首,递给了卿云。

卿云不解地看着他。

贺南祯笑了。

“送佛送到西,娄姑娘既然有这胆量,我就舍命陪君子吧。”他示意卿云跟他走:“离这不远有个山洞,我和秦翊小时候常在那玩,别人找不到,里面有水,生火也不难。”

“那匕首呢?”卿云仍然不解。

贺南祯在前面走,并不回头。

“我这样声名狼藉的家伙,娄姑娘在我面前宽衣解带,不得提防着?要是起了贼心,就给我来上一刀好了。”

卿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是善辩的人,就算是,也想不到这时候该说什么。

而贺南祯显然也没有想听她说什么,他折下一根树枝做棍子,在前面拨开荆棘给她开着路,卿云踩着他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林中,有种恍惚的感觉。

谁能想到呢,有一天她竟然会和声名狼藉的贺南祯这样单独待在一起,去一个她压根不知道是哪的地方,却没有丝毫的惧怕,连疑虑也无。仿佛他真的有一切的解决方案。

真是疯了。

贺南祯的那个小山洞果然不远,原来门口生长着一丛灌木,挡住了,他带卿云进去,里面果然有许多弓箭火石之类男孩子玩的东西,他一路上已经收集了不少树枝,堆成一堆,十分利落地生起火来,火光熊熊,他却走出去守着,显然是让卿云自己在里面烘干衣服的意思。

卿云到底是闺阁少女,虽然隔着个山洞,但外面毕竟是个青年男子,脱下外衣,脸上顿时通红,但也顾不得了,她把衣服弄干净,放在火堆边烘干,贺南祯做事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说好,妥帖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王侯子弟,连晒衣服的架子也用几根树枝支好了,卿云烘干衣服,从怀中拿出装针线的锦囊来,把挂破的地方和衣带都补缀好了,原样穿上,把头发也抿好了。

因为是惊马,所以也不必把髻重新盘好,只别显得太狼狈就好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山洞口,轻声道:“贺南祯?”

外面没有人应答,卿云疑惑地走出去,探身去看,背后却传来“嘿”的一声,原来贺南祯躲在山洞后,把她吓了一大跳。

真是无聊,怪不得人人都说他胡作非为呢。

卿云无奈地看着他,道:“脱下来吧。”

“脱什么?”贺南祯装作不解。

“把你袍子脱了,我给你补好,顺便看看伤怎么样了。”卿云道。

“不劳烦娄姑娘了。”贺南祯笑眯眯:“我这样劣迹斑斑的衣裳,怎么好让姑娘给我补。”

卿云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她是极仁厚的人,平常没事都要与人为善,今天受了贺南祯的大恩,他却一会轻描淡写,一会插科打诨,把这事一笔带过,实在让她无处下手,连想说一句“日后一定报答”,都觉得太过虚伪,说不出口。

贺南祯却不管这些。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

他把手掌递到她面前,摊开,只见里面放着几个铜纽扣,一般这样的纽扣正面是镶宝石的,背面会用铜做几个小爪子,这样可以扣在衣料里,敲平扣紧,就不用针线去钉扣子了。

这铜纽扣的四个爪子都是立起来的,血迹斑斑,还没凝固呢。

“这是什么?”卿云不解。

“从你的马鞍下取出来的。”

贺南祯这才牵出马来,原来他刚刚是去找卿云的马了,刚刚还疯癫得不行的黄金奴,此刻正神色温驯地被贺南祯牵着,看见卿云,神色似乎还有几分惭愧。

贺南祯掀起马鞍,给她看马背上的伤口,铜纽扣扎得极深,留下一排血洞。

怪不得卿云一上马,黄金奴就发疯一样弹跳颠簸,想把她颠下来。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马鞍下放了铜纽扣,卿云一坐去,铜纽扣越扎越深,这样的剧痛,黄金奴怎么能不发疯?

“果然是有人存心害人。”

卿云眸色顿时深沉起来,她并不发怒,只是从贺南祯手中取过那几个铜纽扣,收了起来。

“好了,衣服也干了,案子也破了,姑娘上马吧。”他伸出手朝卿云道。

卿云知道光凭自己是上不了马的,这也是事急从权,但被他扶着腿,像托一片云一样托上了马,还是不由得红了脸。

贺南祯牵着缰绳,在前面领路。

他连牵马也和别人不一样,是一手执缰绳,一手扣住了马笼头,高头大马的黄金奴,在他手下温驯得像一只小狗一样,卿云心情复杂地垂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好了,前面就是树林边界了,再往前走要遇到人了。”贺南祯又忍不住开玩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卿云抿了抿唇。

“多谢你。”她神色诚恳地道。

但贺南祯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只是松开了缰绳,转身要走。

“对了,差点忘了。”他忽然伸手,握住了马镫。

明明是最负风流盛名的王孙子弟,却连卿云的脚也没有碰到一下,他就这样抬起马镫,用袖子擦去了卿云鞋底的泥。

“这才叫百密没有一疏呢。”

他笑道,像个完成了精妙恶作剧的少年,桃花眼也弯下来。

卿云想说什么,但贺南祯已经潇洒地转身离去。

“走了。”

他背朝着卿云摆摆手,像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一次也没有回头。

随着马往前走,林中响起呼叫的声音,在叫“娄小姐”“娄大小姐”,卿云耐心等了一下,等到人声聚集起来,才高声道:“我在这里!”

眼前的树林豁然开朗,外面是一群人,都在朝她飞奔过来,卿云连忙挡住了脸。赵景连忙驱散众人,道:“都让开,退下去!”

但他自己也没有过来,而是等到赵夫人很快匆匆赶到,还带着一大群的夫人小姐,都如同看热闹一般。

“我的儿!实在吓死我了!”

赵夫人虽然说得亲热,却等到几个养马的女奴把马牵住才敢过来,和众人围住卿云,道:“好孩子,你受伤没有,已经让人去赶你母亲过来了,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和你母亲交代?”

卿云只是笑着扶住了丫鬟的手,却不急着下马,而是平静地接受了一会儿她们的审阅,她知道自己仍然是那个贺南祯讽刺的“冰清玉洁”的娄家大小姐。

“伯母放心,我好着呢。

“这匹马想是被关久了,一上马就疯跑,进了树林反而安分起来,绕了两圈就带我走了回来。”

卿云不失时机地露出了没有沾泥的鞋底,弯下腰笑道:“伯母不信?我连马也没有下过呢。”

“哪能不信呢。”

赵夫人笑着把她的脸摸了一遍,一直摸到肩头,如同慈爱的长辈:“全须全尾回来就好了,阿弥陀佛,明天我就到佛前还愿去,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了……”

周围夫人也凑趣,说些“可见卿云这孩子福泽深厚,有菩萨保佑”

“我就说卿云是命好的”

“卿云这样的好孩子,老天也舍不得伤她呀……”

一片欢腾中,卿云笑眯眯越过人群,眼神不着痕迹地掠过了神色晦暗的柳家母女,柳夫人仍然是一脸慈爱,柳子婵却低下了头。

马蹄声赶来,是凌霜,她也实在是胆大,不知道从哪骑了匹乌漆嘛黑的马过来,马脸上像被煤灰糊过一样。

她也不等停稳,直接跳下马来,狠狠地抱住了卿云,又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没受伤吧,摔了没?伤到哪了没?

“吓死我了,娴月也吓坏了,她和云姨正找贺南祯,让他带人去搜猎场找你呢!我刚去南边搜了一圈,你那匹马跑哪去了……”她还不忘把一边垂着头的黄金奴骂两句:“坏马,你等着我收拾你。”

“已经没事了。”卿云淡淡笑道:“你把马牵上,娘收到消息没有?”

“还没有。”作为主人的萧夫人有点心虚:“要遣人去给娄二奶奶传信吗?”

“惊马的事倒不必说了,横竖虚惊一场,别吓到了我娘。”卿云淡淡道:“倒是有件别的要紧的事,得让我娘赶紧过来商量一下才行,麻烦伯母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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